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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辰妃打趣年少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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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轩
檐角悬着的青铜铃在夜风里轻晃,一声声敲碎了满庭霜色。轩外竹影婆娑,月光如银纱漫过雕花窗棂,将案几上一对青瓷茶盏映得剔透如冰。辰妃指尖抚过茶盏边缘,垂落的藕荷色广袖上绣着银线芙蕖,随着动作漾开涟漪般的光晕。
“顾小将军尝尝这新贡的雪芽,宫里都说像极了北疆的雪。”她嗓音如泉水漱玉,目光掠过少年随意搭在椅背上的玄色披风,领口银狼毛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顾轻澈屈指叩了叩茶盏,青瓷脆响惊破满室幽静:“娘娘这茶比边关的烈酒还烫人。”他笑时眉眼斜飞,束发的银冠缀着细碎墨玉,随仰首动作撞出清泠声响。
竹帘忽被风掀起,卷进几片枯叶落在织金绒毯上。辰妃拢了拢月白披帛,腕间翡翠镯滑落半寸:“听闻顾将军上月夺回云中七城,箭雨里单骑破阵的可是你?”她指尖在案几上轻点,恰似檐外渐急的雨声。
少年将军突然倾身向前,烛火在瞳仁里燃起星芒:“那夜雪厚三尺,我斩断西戎王旗时,血溅在雪地里像极了红梅。”
屏风后,兰沫唯指尖掐进沉香木雕的鹊踏枝纹路。十二扇紫檀屏风透出朦胧人影,玄色身影如孤松倚石,银冠折射的光斑落进她浅青裙裾上绣的银雀翎羽。她听见母亲轻笑,玉簪垂珠摇曳如春风拂柳:“这般胆识倒像极了苏夫人,当年秋猎场三箭穿杨......”
话音忽被瓷器轻碰声打断。顾轻澈拎起青瓷壶仰头灌了口茶,喉结滚动时银狼毛领簌簌颤动:“我娘说宫里规矩多,倒不如边关看星河痛快。”
他忽地起身推开半扇窗,夜风卷着冷香扑灭两盏烛火,月光便顺着玄铁护腕爬满少年轮廓,“就像此刻——冷月照铁衣,可比金銮殿的蟠龙柱有意思。”
辰妃望着他映在窗棂上的剪影,唇角笑意浸透烛芯爆开的轻烟:“轻澈。”这声唤让屏风后的兰沫唯指尖一颤,“你父亲十六岁初上战场时,也爱说星河比宫灯好看。”
她拈起鎏金剪挑亮灯芯,暖光霎时漫过案上摊开的《山河舆图》,墨迹勾勒的边关城堞正映着少年眼中的光。
雨声渐密,打湿了轩外那株老梅。顾轻澈屈指弹落披风上的雨珠,墨玉撞出清越声响:“等北疆太平了,定要请娘娘看看真正的星河。”
他转身时银冠掠过屏风边缘,惊得兰沫唯后退半步,裙角扫过青砖上蜿蜒的月影,如涟漪荡开一池寒霜。
沉香木屏风透出斑驳光影,兰沫唯攥着月白丝帕的指尖微微发白。外间传来茶盏轻碰的脆响,辰妃含着笑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桂花:"顾小将军可还记得,沫儿五岁那年总扎着羊角辫?"
顾轻澈玄色锦袍上的银线云纹在日光里流转,他执杯的手顿了顿,茶汤漾起细碎金波:"娘娘说的是那个一碰就散的小揪揪?"少年将军剑眉扬起,眸中星河倒转,"末将记得有次春猎,她顶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啾啾非要跟着..."
"可不许说!"辰妃掩唇轻笑,鬓间珍珠步摇跟着轻颤,"沫儿为着那对揪揪,特意求尚宫局用红珊瑚珠子串了丝带。偏你每次遇见,总要伸手去碰——"
屏风后兰沫唯下意识抚上发间青玉步摇。
记忆如穿堂风掠过,五岁的自己踮脚站在铜镜前,母妃用缀着铃铛的红绳给她扎小辫。
顾轻澈翻墙进来时带落几片海棠,玄色小靴沾着晨露:"笨丫头,我教你扎将军髻!"
"你才笨!"稚嫩童声在回忆里脆生生响着,"母妃说女儿家就要..."话音未落,小少年已经揪住她发梢红绳。铃铛叮咚坠地,惊飞檐下乳燕。
外间顾轻澈的轻笑声带着几分年少恣意:"娘娘不知,当时小郡主鼓着腮帮子的模样,活像御膳房养的那对红鲤。"
辰妃指尖抚过青瓷盏上缠枝莲纹,眉眼浸在暖阳里:"后来沫儿见着你就捂脑袋,有次中秋宴躲在臣妾裙裾后,只露出两个红珊瑚珠晃啊晃的。"
兰沫唯望着屏风上摇曳的竹影,耳尖泛起薄红。十六岁的顾轻澈正在说:"如今可不敢了,听闻郡主殿下的飞仙髻要十二个宫婢伺候..."
蝉鸣忽然喧嚣起来。
"说起太傅讲学,"辰妃将冰镇杨梅推至少年面前,"本宫记得你们总抢着背书。有次讲《诗经》,沫儿非要和你比谁能先背完《小戎》..."
顾轻澈朗笑震得茶案上白玉镇纸轻颤:"她背到'文茵畅毂'就卡壳,急得扯自己裙带。末将说'笨丫头记岔了,是驾我骐馵',她竟把砚台拍在《孙子兵法》上嚷'有本事比这个'!"
兰沫唯咬住下唇。七岁那年的墨香仿佛还萦绕鼻尖,紫檀书案上并排放着《诗经》与兵书,两个小团子较劲似的摇头晃脑。顾轻澈背到"其疾如风"时,她故意把"窈窕淑女"念得震天响,直到太傅举着戒尺过来...
"本宫倒记得春分那日。"辰妃声音忽而放柔,"几个宗室子弟笑沫儿背不出《伐柯》,是你将兵书摔在他们案头,说'有能耐的先来破我的八卦阵'。"
少年将军玄色袖口金线蓦地闪过寒光:"顾家儿郎岂能任人欺凌..."尾音倏然放轻,"即便是...即便是郡主殿下。"
兰沫唯指尖陷进掌心。九岁生辰那日,顾轻澈带她溜出宫墙。玄衣少年像团火掠过柳堤,她提着杏红裙裾追到溪边,看他三两下攀上梧桐树。"接着!"青壳鸟蛋划着弧线落下,她慌得用锦帕去兜,却被少年纵身接住。两个小身影滚在草甸上,沾了满身蒲公英。
蝉声愈烈,穿堂风卷起顾轻澈腰间玉佩。辰妃望着少年将军凌厉的轮廓,忽然轻声问:"如今边关战事吃紧,顾小将军可还记得当年说要守护..."
"末将立誓守护之物从未改变。"顾轻澈突然起身抱拳,银甲在日光下折射出冷冽锋芒。他身后六折屏风上墨竹摇曳,恰似多年前那个摔在他怀中的小郡主发间散落的珠翠。
兰沫唯猛地按住心口,青玉步摇缠上了耳边碎发。
屏风外传来母妃斟茶的声响,冰裂纹瓷盏注满琥珀色茶汤,而她仿佛看见十六岁的少年将军单膝触地时,扬起的那片玄色衣角上,还沾着儿时共同滚落的苍耳籽。
冷月轩的檀香尚未散尽,顾轻澈刚踏进将军府垂花门,便被檐角垂落的夕照晃了眼。
庭中海棠正开得烈烈,母亲苏宛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凳上,针尖在锦缎上游走时带起细碎银光。
"澈儿回来了?"苏宛未抬头,青玉簪子挽起的云鬓垂下半缕,"昨儿辰妃娘娘差人送来一匣子蜜饯,说是南疆新贡的。"
少年解下玄色披风搭在臂弯,闻言挑眉:"母亲与辰妃娘娘倒是亲厚。"
话音未落便见苏宛针线骤停,银剪碰在青瓷盏上发出清响。
"当年她怀沫唯时,总爱穿月白云纹襦裙。"苏宛指尖抚过绣绷上并蒂莲,素来凌厉的眉目忽地泛起水色,
"那时我们坐在御花园的秋千架上,她摸着六个月身孕说,若我腹中是个儿郎,定要拐了她的小团子做媳妇。"
顾轻澈手中茶盏一斜,碧螺春泼在虎口。母亲向来疏朗的声线竟掺了蜜似的:"你百日宴那日,她抱着才三个月的沫唯来贺喜。两个小娃娃躺在锦被里,你攥着她襁褓上的流苏穗子不撒手,倒把人家惹哭了。"
海棠花瓣打着旋落在石案上,苏宛拈起一片对着夕照:"后来每旬进宫,我都用金丝楠木小车推着你往冷月轩跑。沫唯刚会走路时总爱揪你玉佩,你就故意举着玉佩逗她追,结果两个小团子滚作一团,沾得满身都是御膳房的桂花糖。"
暮色渐浓时起了风,苏宛拢了拢杏色披帛,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那年上元节宫宴,陛下见你们在梅树下分食糖画,抚掌笑说要赐婚。你爹吓得当场要跪,倒是辰妃娘娘笑着揽住我,说孩子们自有造化。"
金丝楠木小车仍摆在库房东南角,车辕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澈"字。顾轻澈望着母亲鬓角银丝,忽然记起冷月轩屏风后那抹水青色裙裾。
暮春的风裹着海棠香穿廊而过,恍惚又见幼时总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粉团子,发间珠花在跑动时叮咚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