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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再会 ...


  •   忍耐着马车车厢的狭小与憋屈,无休止的颠簸声终于停下。雨中行车不便,驾车人将阳子送到指定地点时,耗费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
      出现在阳子眼前的是一排低矮楼房。尽管也是木造的二层町家,外观却显得陈旧,在凄风苦雨中更是处处透着潦倒气息。阳子怎么也想不出这样的人家与富商有什么关联。
      在街旁雨棚下等了一会儿,雨势稍小后,阳子这才撑开洋伞壮着胆子走过去。黄昏时分,已有不少人家淡灯摇曳,一家数口人围在暖锅旁,热腾腾的味增锅的味道由远及近传来。饥肠辘辘的阳子咽了一下口水,裹紧了身上的长羽织外套,加快了脚步。
      “嘭”地一声闷响,伞骨撞在迎面走来的一个陌生男人肩上,对方嗷一下叫起来。阳子吓一大跳,微微倾斜伞面,不住点头说抱歉。男人身量瘦削,穿着灰扑扑的和服,一手握着一吊钱,面露凶相瞪了阳子一眼。见对方是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又转为赤裸裸的玩味,眼神肆无忌惮从她头扫到脚。阳子对那般冒犯的氛围心有余悸,提心吊胆地在男人开口前小跑起来,跑出去老长一段距离。
      所幸,对方没有追上来。阳子长舒一口气,从袖子里取出卡片,一幢幢房屋数过去,总算找到了真子的住处——栅栏旁挂着一块写着“田边”的破旧木牌。
      ——还好,不是特别糟糕。比起破旧潦倒,不如说是毫不起眼。看上去比邻居更宽敞的双层楼房,一楼的商铺门紧闭,靠着墙根摆了两排置物架,隐约能看出是间杂货铺。但各处黑漆漆一片,毫无生活气息。
      街道泥泞不堪,阳子一手提着已经打湿的袴裙下摆,踮着沾着泥水的小羊皮靴过去敲门。
      咚、咚、咚——无人响应。
      咚、咚、咚——回答她的只有延绵的雨声。
      ——或许外出了?但此处一楼完全不是经营商铺的状态。
      在原地踌躇地站了一会,婴儿的哭声突然从隔壁房屋传来,忽断忽续中还夹杂着老妇人咿咿呀呀的逗弄声。阳子咬着下唇,不忍多听。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仍不见真子的身影。

      幸运的是,在太阳彻底落下去前,雨总算停住了。
      无论如何也不想无功而返。阳子心一横牙一咬,拿着剩余的钱去拜访卡片上的丽人喫茶屋。
      在湿冷的空气中连续奔波令人无比疲惫。但这份疲惫感,在来到喫茶屋附近的商店街时,被更大的冲击洗刷殆尽了——
      霓虹灯招牌鳞次栉比,交错的光影与浓丽的色调将一座座氛围暧昧的店面装点得醉生梦死。男人女人的嬉笑怒骂声、高跟鞋和皮靴踩在路面的哒哒声、小吃摊商贩有气无力的吆喝声交错袭来。空气中到处漂浮着不安定的危险因子,浓度高得呛人。
      巷道狭窄。女人拉着男人、男人拉着女人挤挤挨挨从阳子身边经过,偶尔把她撞得趔趄一下,留下一圈圈陌生模糊的轮廓。
      ——这是一片对阳子这般生活在真空里的贵族少女而言,既残忍又危险的红灯区。
      不知谁家的留声机里播着时下的流行歌曲,是那种放在陆军省会被严厉批判的“靡靡之音”。女人幽怨地唱,间或传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长音,凄厉地在人们头顶盘旋着。
      “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爱上了你
      不知所措的我到了日落的时候 流下了眼泪
      今天也独自哭泣着
      呐呐请爱我吧
      呐呐请爱我吧……”
      ひと目見たとき好きになったのよ
      何が何だか わからないのよ
      日暮れになると涙が出るのよ
      今日もひとりで泣いているのよ
      ねえねえ愛して頂戴ね
      ねえねえ愛して頂戴ね

      “丽人喫茶屋”那亮色招牌很显眼,外观上看是一座带着和洋融合风潮的二层木造房屋,位于商店街巷弄深处的倒数第二家。木框的玻璃门上浅浅映出阳子那单薄得不知所措的身姿。门边放着一盆斜刺里伸向外的九重葛,盆边摆了一只不起眼的小型立牌,立牌上用红颜料勾勒出了女性那玲珑有致的曲线,充满暗示意味。
      店内一片漆黑,似乎尚未开始营业。阳子那单纯的头脑尚未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她奔波良久,眼下实在饥寒交迫,站在原地跺了两下脚,勇敢地推开了门。
      “您好,有人在吗——”
      黑漆漆的厅堂,稀稀拉拉摆着三排桌椅。空气里洗涤剂与残余的脂粉味搅合到了一处。但无人回应。阳子壮着胆再喊了一声。
      “谁呀?喊什么呢,还不到时候——”
      过了许久,“咚咚咚”的脚步声从一侧的楼梯传来,伴随着懒洋洋的抱怨。来人小跑下楼,打开了一楼电灯。阳子定睛看去,见是一个个头不高、中等身材的瓜子脸妇人,匆忙将一件西洋花色的棉布外套披在玻璃纱衬裙外,满面诧异地张望过来。妇人蓬着头,似乎刚睡醒不久,满脸倦容地打了个呵欠,伴随着一阵浓烈的烟味。
      “您好,请问这儿什么时候营业?”
      “营业?您要进店……消费吗?”妇人飞快扫了一眼阳子,声音里满是狐疑,“稍等一会儿。”
      “那我能坐这儿等吗?”
      “我们这儿只供应简单的晚餐。”
      “没关系的。”
      “您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大概知道。”
      妇人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了然于心叹了口气。眼前学生模样打扮的少女气质不凡,双手白皙柔嫩,提着沉甸甸的手袋,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不用干活的出身。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女孩是不会出现在风月场所的,何况还是尚未开业的黄昏时分。
      “请随意坐吧。稍后给您上一份面包配热汤,好吗?”
      “谢谢。”

      阳子找了个角落靠窗的座位坐下,终于有余裕四下打量。喫茶屋的木质地板破旧,到处都是斑驳的裂缝。浅色桌布也不大干净,边沿渗着洗不干净的油渍。由于楼层低矮,屋内空气混浊不堪,唯有靠窗的位置稍微通风。阳子折腾半天才将生锈的窗子拧开一条小缝,再松手时掌心里沾满灰尘与铁锈,也不知这种犄角旮旯多长时间没清洁。
      门口另一侧,一张小桌并几个箱子搭起了杂乱的小吧台,妇人站在吧台后,却没有起身做饭的意思,露出几根竹节似的瘦长指头,倚着墙点起一支烟,猛吸了一大口,满足地朝后扭了扭脖子,环抱手臂冷眼看向窗外。看了好一会,把手中烟头掐灭,这才打起帘子转往后厨去。阳子压抑着不安,打定主意先填饱肚子要紧。
      不一会儿,妇人端来了简单的料理。重新加热的甜面包和奶油炖菜,非常廉价普通的饭食,滋味甚至不如大众洋食堂。阳子一声不吭,慢条斯理地吃,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开口。她间或抬一下头,隐约看见那吞云吐雾的妇人的殷红指甲。

      日头西沉,街灯渐次亮起,周遭逐渐人声鼎沸。毕竟,夜晚才是这里真正的舞台。阳子将最后一点汤汁都用面包皮蘸着吃干净。再抬头时,妇人不知何时走过来,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面露凶相,警惕异常。
      “说吧。到这种地方来,有何贵干?和谁有纠纷?来捉奸的?有谁出事了?”
      “……我是来找人的。这里是不是有一位真子小姐?”
      阳子拿出写有地址的卡片和简报,在桌上摊开。
      “哈?真子?哦,你说阿真啊。”
      妇人扫了一眼报纸,仍是无动于衷,唯独懒洋洋的声音有了一丝温度。
      “她在这里……上班吧?”
      “是呀,有半年多啦。怎么?哎呀,这种小纠纷小摩擦是时常有的事,不打紧。”
      “我要见她。现在方便吗?她今天回来吧?”
      得到了最终确认,阳子蹭地站起身,膝盖重重地磕到了桌角,再开口时疼得整个人都要发起颤来。
      “找她什么事?难道您丈夫是她客——等等……这位小姐,你怎么了?”
      “不是纠纷。我想见真子。现在可以的话。”
      “……总而言之,先告诉我你是谁。”
      两边姗姗来迟地自报家门,剑拔弩张的氛围这才稍许缓和。妇人是喫茶屋的老板娘八重,在这片街区曾经也是风光一时的交际花。眼下退居二线,手底下有几个女侍,生意勉强过得去。

      “哟,这不是阿部君嘛。今天也来玩吗?”
      “来阿真,亲一个。今天恐怕没空,晚上和上司有重要的应酬饭局哪。”
      “那您下次再来。”
      “下次?现在行不行?半小时、半小时就好,咱们找个没人的角落……”
      “别在这儿动手动脚的……还没开张呢。快走吧。晚上过来,我等您。”
      “哼哼。今晚给我等着。”
      喫茶屋门前不远处的电线杆下,有一双身影重叠又很快分开的男人和女人。男人披着西装外套,在女人身上揩了一把油才松开,恋恋不舍地走远。
      女人在原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裙,朝店铺快步走来。灯光将她高挑颀长的身姿照亮,面色被酒气熏得轻微发红,眼里含着一点水光。那双熟悉的细眼笑吟吟地看过来,与站在门口的八重打了个照面,随后注意到八重身边的女孩,蓦地僵住了。
      “真子。”
      阳子怯生生地喊。对方没有反应,直愣愣地停在原地,如一尊蜡像。
      “真子!”
      阳子又喊。真子停顿了一两秒,忽地转身拔腿就走。她穿着木屐,走不快,两条长腿仿佛要打结,几乎互相绊在一起。
      “真子。真子!”
      阳子三两步跑过去,拽住真子的衣袖,又被抽走。离得近了,阳子看清那一头熟悉的茶发,不再像从前那样垂落在脑后,而是烫成了成熟妩媚的手推波。耳朵上坠着一对夸张的圆形仿钻耳环,随着人物的动作在脸颊附近扫来扫去。
      “您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真子。”
      真子沙哑着嗓音继续边走边回答,胳膊却被阳子死命拽住了。动静之大使得两旁不少人循声张望过来。
      “想糊弄过去吗?别说胡话了。”
      “……”
      “(我)那时候给真子写了许多信,但是一封回信也没有。为什么要出嫁也不说一声?为什么到这里来也不告诉我?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消失了?为什么,告诉我!”
      少女尖细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夜晚虚伪的繁华。陌生冷淡的态度与熟悉亲切的面孔重叠着,瞬间将阳子脆弱的理智击溃。
      “……放开我。”
      真子的胳膊被拉得生疼。阳子歇斯底里地拽着,令她费老大劲才挣脱。她强忍着酸楚回望去,眼前的女孩那两颗发红的圆眼珠嵌在苍白的瘦长脸蛋上,身形比从前更单薄了,仿佛一阵风就会吹跑。
      ——真好啊,还是那么可爱,一点儿没变。
      真子怔怔地将她从头望到脚,内心生出一点残余的安心感。
      被以熟悉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理智逐渐找回。阳子松开手,真子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小步。两人就这么杵在街中间说话,逼迫过路人从旁边绕道走。
      “我快要从市椿毕业了。”
      “是嘛。”
      “姐姐嫁到了在海军省做官的秋月侯爵家。我也要跟别人订婚了,父亲说了一门华族的亲事。作为交换,请真子好歹告诉我近况吧。”
      “……如你所见,在这儿上夜班。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地方,之后请别来了。”
      真子答得很迟缓,语气远不似方才与男人调笑那般轻松畅快,却努力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阳子显然对这敷衍的答案不满足。
      “为什么——”
      “跟阳子无关。”
      真子绕过阳子,快步走向喫茶屋的方向,未注意到八重倚着门框目睹了一切。她忽地又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或许有些迟,但预祝阳子今后婚姻幸福。”
      “不……别这么说。”
      阳子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脸扭曲起来,她本能想将真实境况和盘托出。而真子注意到异常,果然停下了脚步,放低声音耐心询问。
      “发生什么了?”
      “……总而言之,是糟糕的事。”阳子再次抓住了真子的手腕。
      “别难过了。”
      真子不知从何安慰起。以她自身现在的状况,说什么都滑稽可笑——一切虚伪的面具与花言巧语,在阳子面前瞬间崩塌。
      恐慌与庆幸交织着袭来。恐慌是因为阳子就这样突然出现,她无法控制如此难堪的自己再次靠近阳子,或将她拖入相似的泥沼;庆幸的是阳子似乎也有自己的苦处——这给了立场糟糕的自己,不由自主再次靠近阳子的借口。太危险了。对双方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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