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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曾根崎心中》 ...


  •   阳子耐心地看着,直到真子将女儿完全哄睡,又拿着旁边盛米汤的小碗喂了几口,才将其放回小床上。她解释道:“这孩子身体格外脆弱,不能随意地摇晃她,稍不注意就咳得厉害……我没法背着她出去干活儿,只能姑且平放着。”
      “那么,多给青枝买些营养品吧。”
      阳子从提包里拿出一只信封,推到真子面前。出门前她清点过,里面是20张面额为两百圆的纸钞,是她能借到的全部。真子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面色变得警惕。
      “这是什么意思?”
      “至少,给青枝补充营养……”
      “我不能收。”
      “去买吧。无论是给自己还是给青枝。现在医术发展很快,据说来了一批西洋的特效药,对结核病有不错的治疗效果。”
      是大实话。隶属于秋月财团的高档私立医院最近购入了一批价格高昂的进口特效药——阳子从静子那里听说的消息。在这个普罗大众极易因为结核之类的绝症被判上死刑的危险时代,这样的消息多少能给人以安慰与振奋的心理。
      “不行。(我)不能收,也不需要来自阳子的施舍。”
      “确切地说,是别人施舍给我的。”
      “诶?”
      “结核病不是闹着玩儿的,青枝还这么小、这么虚弱。”
      “阳子在感动自己吗?”
      “不是。”
      “……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别自说自话。”
      “我走了。这些钱别被那家伙拿走了。”
      “你——”
      “就当是给真子多添的麻烦吧。请解决掉这份麻烦,拜托了。”
      阳子飞快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趁着真子尚未将注意力从青枝那边完全转移开,以最快的速度下到一楼,离开了田边家。她担心自己再停留下去,对方会再次失控。
      但庆幸的是,没有。身后静悄悄的,真子并没有追出来。
      一路小跑的阳子回到了这片下町房屋的路口处。内心一边侥幸一边不安,侥幸的是四千圆果真派上了用场,不安的是无法确定这些钱最终会用在何处。是被用于青枝和真子的营养、债务的归还、被田边良太郎夺走还是被原封不动地退回绫小路宅。
      ——只要不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其他都可以忍受。
      走在归途中,阳子脚步虚浮无力。就像随波逐流的蝼蚁一般,并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将飘往何方。她想起那对从酒店里走出来的恋人——与其说私娼与熟客,阳子觉得用恋人形容他们并非不恰当。从那个名为巴的瘦小女人身上,阳子看见平静的外表下有某种疯狂的因子在暗自涌动。
      那是一种直面未知的凛然。即将豁出一切的某种蓄势待发。被压抑着、压抑着,等待某个喷薄而出、侵蚀一切的时机。

      当牺牲掉微不足道的个人以带来大众的福祉成为这个社会的普遍认知时,群体的喜悦就成了个人的灾祸,而灾祸总是接踵而至。
      回到绫小路宅的阳子很快从家主处获知了关于婚事进程的“好”消息:久我直哉从步兵连队获得了一周特别假。接下来的一周他将频繁登门,不仅将与绫小路家、秋月家共进晚宴,更期待着与未来的妻子好好相处、加深感情。
      “贵客将要上门。今后务必安分守己,学习军官妻子的本分,万不可再生出事端来!关于此事,我会让静子多加督促。”
      “是。”
      心中毫无波澜地听完训诫,阳子恭谨地跪坐在原地,目送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房间外。不一会儿,特地为千代丸设置的长子房间里传来父慈子孝的欢声笑语。那欢声笑语在阳子听来,仿佛隔着一座山那样遥远。
      庆幸的是,这天夜里绫小路一郎出外赴宴,留下阳子与莲乃夫人共进晚餐,宅邸内窒息沉默的氛围多少有所缓解。
      晚餐难得地从相熟的料亭叫了新鲜的家常料理,据传言是莲乃做艺伎时期常与熟客光顾的店面。清蒸鲷鱼与白煮星鳗做主菜,搭配芜菁做成的赤味增汤和加入竹笋、鸡蛋丝、蕨菜的山野风炊饭。饭后还上了红豆蓉裹着蛋黄、抹茶二种馅蒸制而成的小利文果子——松软香甜、入口即化,是一板一眼的家主平时绝对不会考虑的地方流传而来的特色名物。
      莲乃吃得文雅克制,等阳子埋头把餐后的特色茶点也细嚼慢咽用完,才不慌不忙开口询问。
      “阳子小姐想办成的事办到了吗?”
      “是。谢谢夫人,帮了大忙。”
      “举手之劳罢了。”
      “请您务必保守秘密,好吗?”
      “自然,这是我的本分。”
      “相应地,之后……会从久我家的结纳金里拿出来还上。”
      “您不应该考虑这些……”
      “是一定要做的。毕竟是我个人的私心。”
      阳子勉力微笑。莲乃沉吟着,那笑容在她看来比哭还要难看百倍。
      “和那孩子有关系吗?是她吧?”
      “……”
      通过柚花的关系才拿到了写着喫茶屋地址的卡片,莲乃多少有所耳闻——她并非故意去打听,但花街的人脉令她略施小计就能轻易满足自己一点微弱的好奇心。尽管她对好奇心把握得十分谨慎,进退得宜也从不主动八卦,但总有消息不知不觉中送上门来,令她甚至对眼前看似执拗的女孩生出一点别样的不同于初印象的真实认知来。
      “侍卫官报告说,您今天去了浅草附近。”
      “是。有必须去的理由,所以……”
      “我知道了。但无论如何,还请务必在傍晚回家。”
      “一定会的。”
      女孩儿答得柔顺、毫不拖延,却令莲乃心惊肉跳。某种程度而言,此时此刻的她,似乎不小心窥到了一丝绫小路家小女儿长期遭到扼制而逐渐扭曲的真实内面。
      莲乃想起自己从前还在舞子时期弹奏三味线时,指间那根濒临断开的琴弦。分明随着拨动发出婉转动人的音调,却逐步从内部碎裂开来。

      久我直哉再次出现时,阳子发现对方又黑了几分。其他则一切如常——无论是那射灯一般迥然有神的双眼,还是粗鲁直接、毫不掩饰的谈吐。被父亲褒奖为“直率”的未婚夫开始当着众人的面将手放在阳子背上以示订婚夫妇的亲昵,而阳子只好默默忍受。
      午后久我直哉提议的约会行程是去歌舞伎座看演出。难得久我在绫小路一郎的提议下选择了阳子曾经涉猎过的项目,毕竟长辈面前姿态要做足。
      两人很快坐车来到了人满为患的歌舞伎座。午后待开始的第二场乃是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的经典世化物——大名鼎鼎的《曾根崎心中》,由来自上方的歌舞伎名角出演。讲述江户时代平民的悲恋:游女阿初与酱油商平野屋的店员德兵卫本是恋人,德兵卫却被叔父兼店主逼迫另娶他人,不仅背负上沉重的债务,还遭到友人冤枉与背叛,最终与阿初在梅田曾根崎的露天神森林殉死。
      非常经典的、教科书般的情死故事。年轻的涉世未深的男女,在种种因素得戏剧化叠加下,走上无法回头的绝命之路。自从诞生以来便大受欢迎,世人总爱这样离奇的爱情故事,多少有种企图感知当事者心境的猎奇之心,阳子想。
      “稍后橘家的贵客,也会来现场观剧。”
      在歌舞伎座门口下车时,久我直哉状似不经意提了一嘴。
      “是嘛?”
      阳子有些讶异。久我侯爵夫人出生于华族橘家,这是她唯一提前获知的情报。但料想是久我家的安排,借观剧契机让阳子快些与久我家亲眷熟悉。
      “是我远房表妹和她未婚夫。从前总呆在京都,快要成婚了,所以来东京本家暂住。”
      “我知道了。”
      阳子点点头,并未对素未谋面的小姑子小姑夫过多放在心上,跟久我直哉先进入一层两侧贵客区域坐定。

      不多时,其他宾客也来到雅座区。久我直哉简单介绍,阳子起身行礼示意,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久我直哉的表妹橘千和是位亭亭玉立的高挑美人,她身边那位神情冷漠、分明心不在焉的未婚夫,正是那天出现在丽人喫茶屋门口的帝大高材生,小笠原贤。
      匆忙寒暄过后,对方在前排坐定,阳子心中千回百转。匆匆一瞥的记忆碎片涌入脑中,无论是男人用力的怀抱还是女人轻微的叹息,都与周遭的衣香鬓影全然割裂开来。令人产生极度不真实感。
      演出徐徐拉开序幕,但阳子仍心绪不宁地死死从背后盯住小笠原贤的半张侧脸。青年男人沉默地端坐着,两手平放在膝盖上。未婚妻频繁与表兄回头交流,而他显然毫无加入交流的想法。
      ——巴被抛弃了吗?还是遵照父母之命走入联姻中吗?
      ——还是说,再决然再汹涌的心情在强大的义理跟前都不值一提。
      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橘千和的主动与小笠原的消极。男人姿态温和,脊背却挺得笔直,上半身纹丝不动,对于未婚妻偶尔揽住他手臂的亲昵举动应对非常冷淡,面色也毫无动摇。仿佛一道被人为撕裂的、边缘工整的旧伤疤。
      阳子不忍再窥视下去,强行将注意力转回舞台上。
      “……别矣斯世,别也今宵;投死之行,梦中梦杳。
      譬犹无常原上道旁霜,一步逐一步,行行去消。
      堪哀, 报晓七声钟,已听第六声;
      剩得一声听竟,便寂灭为乐,了却今生。”
      この世のなごり、夜もなごり
      死にに行く身をたとふれば、あだしが原の道の霜
      一足づゝに消えて行く、夢の夢こそあはれなれ
      あれ数ふれば暁の、七つの時が六つ鳴りて
      残る一つが今生の、鐘の響の聞き納め、寂滅為楽と響くなり。
      发丝散乱的游女与伤痕累累的酱油店员,为摆脱世间义理之拷问,踉跄着走过花道,奔赴昏黑的露天神森林。一段悲凉哀婉的共舞之后,店员取出怀中短刀,颤抖着刺向游女雪白的衣衫。帷幕落下的瞬间,恋人脸上略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幸福。
      ——以爱胜理,以身殉爱。
      上方歌舞伎役者功底深厚的独特演绎,赢得了全场连绵不断的掌声。仿佛追随青年男女一路逃脱束缚未果的坎坷旅程,阳子的心境从悲凉转为释然。

      剧目结束后,一行四人分头坐上人力车,一面兜风一面在橘千和提议下来到筑地的高档洋食馆用餐。正是阳子与家人常去的那家。
      这天餐厅提供的全套晚餐包含甲鱼清汤,氽鸡肉丸子冷盘和主菜烤羊里脊烧西芹,搭配餐后的巧克力冰激凌和柑橘奶冻甜点。然而阳子并不习惯烤羊里脊那过分浓郁的风味,只用刀切下边角的几片嫩肉勉强吃下去。
      许是女士们吃得太过安静斯文,席间久我直哉随意地起了话头:“诸位觉得,今日的剧目如何?”
      “说老实话,我不大喜欢。”心直口快的橘千和放下刀叉,“这对男女固然可怜,却也给身边的人添了太多麻烦。贤君觉得呢?”
      “我很喜欢。说老实话,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抛下一切追求纯粹的爱意的。”
      “原来贤君觉得那是勇气啊。”橘千和抿起双唇,阳子读出了其中明确流露的不快,“明明可以活下来的,却为了证明清白而干傻事……真是死心眼呀。”
      “在世人选择义理的时代,那对恋人选择了人情。我认为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很稀少但是有魄力的行径。”
      “贤君不愧是高材生,会说出这样浪漫单纯的话来。”
      这是久我直哉为了表妹揶揄对方。明显橘千和对于未婚夫坚持己见有所不满,但小笠原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一时间,气氛开始微妙地僵持。阳子打定主意不参与到此类争论中,专注地将奶冻甜品吃完。
      餐后,小笠原将未婚妻送回久我本家,阳子被送回绫小路宅。或许这么说太勉强,但至少外在看上去是两对“佳偶”在道别。此前一直缄默不语置身事外的阳子,终于开了口。
      “难得天气不错,我想坐车吹吹夜风。”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去浅草公园之类的地方,坐车转转。可以吗?”
      “……好吧。”
      碍于其他亲眷在场,久我直哉并未发表过多意见,沉吟着点了头。这对未婚夫妇各怀鬼胎地坐上了餐厅门口等候多时的人力车,车子便朝浅草的方向驶去。
      “……”
      上车后的阳子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坐在人力车里与自行车后座,实在是截然不同的乘坐体验。阳子从前也乘坐过许多次人力车,却从未有一刻像当下这般怀念坐在真子的自行车后座时的爽快感。
      ——无与伦比的、毫无挂碍的,爽快感。
      风吹动裙摆露出半截小腿,或者拂过脸颊,让细碎的发丝如同海草般翩然起舞。茶色的发丝与垂在脑后的缎子蝴蝶结。自行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让坐在后座的人身子微微颠起来。少女放浪形骸的哼歌声。屋檐下风铃发出的清脆撞击。兜售炒面和章鱼小丸子的摊贩处传来的阵阵香气。
      久我直哉伸长一只胳膊,用力揽住了她,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握进掌心,仿佛在她耳边,以下流粗鄙的口吻说了些过分亲昵的话语——阳子没听清,也并不在意。她闭上眼睛,让黑暗降临于周身,只有嗅觉与听觉活跃,仿佛在黑暗中冬眠的幼兽,蛰伏着拼命忍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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