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亡命的鸳鸯 ...
-
最终,阳子被特别准许与老板娘八重一道,去警察署接收巴的遗体。小笠原的家人也已得到通知,稍后赶到。
这是阳子第一次来警察署这样闹哄哄的机构。调查员们进进出出,忙着各自的悬案要案,而小笠原与巴,不过是已发生过的无数起殉情事件中没什么悬念的一起,并未引起什么波澜。在小坂引导下,两人穿过幽暗的过道,办理了简单的手续,来到了主楼背后一幢极不起眼的小平房。门上漆着几个小字:遗体存放室。
阳子一步不离地跟着八重走进去,心里开始咚咚咚打鼓。两个戴纱布口罩的大块头警察为他们从里向外拉开门,冲鼻的化学药剂的味道之中,夹着一阵清淡的檀香。
这是第二次见死人。上一次还是小时候,母亲在床上像是歪头睡着,但那时的记忆已经丢得差不多了。阳子屏气凝神走出一步,伸头去看——
两张床板隔着一米左右摆开。小笠原贤与水无濑巴规规矩矩躺着,头朝里脚朝外,身上盖着轻飘飘的白麻布。
小笠原闭着眼,很少见的没戴眼镜的纯情学生样,唯独下巴一圈整齐的青灰色胡茬。上次见面时还未有,想必是许多天没打理自己的缘故。巴的肤色原本偏黑,鹅蛋脸此刻被涂了厚厚一层粉,配上浓红的唇,仿佛没浆匀的和纸。两人的嘴角默契地微微上翘,仿佛硬要昭告天下“我们很幸福”,像洗坏的照相馆写真,有一种妖异失真的美。
警察好心肠地没多说两人被发现时的情形。但阳子看了一圈,仍不免去想一起跳崖是个什么姿势——手拉手?背靠背?还是抱在一起,额头与脸紧紧贴着?是正对着跳,还是背对着朝后倒下去?要不要闭眼睛?“啪”地一下,身子就沉沉落下去,像打鸡蛋那样快——要不了几秒钟就一命呜呼。死之前会不会害怕会不会退缩,又会说些什么?阳子想起那天小笠原撂下的那句“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掷地有声。他讲话的声音低沉,那样的男声回荡在山里一定很有磁性,会让人记一辈子。
诸如此类。还有,按理说跳崖的人往往会四分五裂、死相难看。但阳子却奇异地看出男人的英俊和女人的美丽,认为笼着死气也可堪欣赏。或许是葬仪师的鬼斧神工,又或许两人用了什么特别的高难度的自杀法子。为了达成理想的结果,还真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啊,阳子想。
八重抽着气站到巴身边,拿着手帕挤出一点眼泪,偏过头去擦。阳子眼里闪了一闪,敛容朝这对亡命鸳鸯双手合十,以示哀悼。奇怪的是,她既不悲伤也不害怕。天气潮湿,室内光线很暗,又密闭不通风,以至于她身上开始流汗,毛孔都舒张开,直面两人的死相后,躁动的内心意外平和下来。
——是一种甘美的死意顺着尾椎骨一路爬向大脑的酥麻感。
尘埃落定。调查员与法医达成共识,双方乃纯粹的殉情,没有凶手。警方帮着八重去喊商店街的人来运尸,阳子被警察赶回了家。
天色还亮着,绫小路邸空旷得很。房间里堆满新作的振袖和发簪,阳子久违地开了窗,让新鲜湿润的空气渗进来一点。
在屋子里坐了没多久,莲乃夫人就来敲门叫她,说是久我家那边有些骚乱,侯爵夫人叫她去照看一下。
“是不是……千和出了什么事?”
“您怎么知道的?”
阳子默然,点头又摇头,撒了个小谎:“早报上登了消息,关于她那位未婚夫的。着实可怜。”
“老爷已知晓此事。小姐去看看吧。”
“是。我知道了。”
阳子揉着太阳穴,以成熟的侯爵府少夫人姿态坐上了人力车。今天的车夫不知是没吃饱还是没在状态,车拉得摇摇晃晃,还专挑崎岖不平的道路走。阳子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仍是捂着肚子强行忍耐。
车子抵达久我家私宅,阳子穿过前院,刚踏上阶梯时就听见一阵骚动。急促的脚步声、女人的哭泣与男人的说话声……凌乱地混杂在一起。门口侍卫官朝阳子神色镇定自若地打招呼,引她进屋。
一片凌乱。卧房里的大块波斯地毯上渗着大片水渍,散落着几个不知道从哪里扔出来的纸团。一只方形的漆盒被甩到角落,里面的小玩意掉了一地——有发簪、手帕、扇子与神社求来的御守等零碎。
橘千和伏在沙发一角,将整个身子蜷起来,呜呜地哭泣着,只穿着一件稀皱的棉布裙子。头发也没梳,湿哒哒地垂在两侧,还在往木地板上滴水。
两个女佣七手八脚地跪在地上擦拭水渍,侯爵夫人坐在沙发另一头擦眼泪。侯爵与久我直哉铁青着脸,蹙着眉靠墙而立,似乎不想上前掺和。阳子轻手轻脚地将零碎的小玩意收拾起来,放在矮几上。男人们忙不迭地退出去。
阳子走过去,悲悯地轻轻拍打橘千和哭得抽搐的脊背。
“您别哭了。”
“我不想活了!呜呜呜呜……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贤君会死……”
“今后还会有更好的。”
“我不相信……他被人蛊惑了,对不对?”
听到阳子的声音,橘千和猛地抬头,伸手抓她的衣领,被激得嚎哭的分贝又大几分。尖细的女声从喉咙深处飘出来,在房间里回荡,如泣如诉。
“我不甘心!你说实话,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是不是早知道贤君被坏女人盯上了——别骗我——”
“快放开——”
侯爵夫人忙不迭拽住橘千和的手臂,将两人分开。阳子向后踉跄一下,索性扶住铜制门把手,没有跌倒。橘千和抓了个空,跌回沙发椅里,两手支着捂住哭花的脸,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女佣举着一条毛毯过来,试图披在她身上,被一下吼回去,停在原地左右为难。
“别过来。别靠近我!”
“千和……”
“都出去,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阳子拾起地上的纸团,依稀能看出是昔日橘千和与小笠原往来的信件,于是将信纸摊平整了折好,面朝下盖在矮几上,用漆盒镇着,退到门外。侯爵夫人后脚跟出来,一手扶着门框,迟迟不肯离开。
阳子于是柔声劝说:“请让她哭一会儿吧。都哭出来,好好地睡一晚再说。”
夫人点点头,叹着气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阳子没有别的话要说,扶着她胳膊往客厅里走。
晚上,阳子被侯爵夫人留下吃了顿便饭。本是即将结婚的大好日子,却因为小笠原突然暴毙,令府内气氛骤然变得压抑窒息,笼上一层不详的色彩。好在橘千和哭累了在房间里昏沉沉地睡着了,晚餐时间并未露面。一家人沉默地进餐,只有木筷触碰瓷碗发出轻微声响。
阳子毫无胃口,但当着其他人的面,仍只得将酱油拌的鱼片和着小葱末往嘴里塞,味同嚼蜡。满脑子都是方才映入眼帘的一团狼藉,与橘千和歇斯底里的尖嗓门。
既不体面,也不痛快。钝刀子割肉,一下连着一下,起得排山倒海,止得抽丝剥茧。
——这种程度上,活下来的那一方输得太彻底也太可怜。而身在天堂里的小笠原贤与水无濑巴,仿佛早已占据道德的制高点,嗤笑着俯瞰尘世间可悲的痴情人。阳子在内心为橘千和打抱不平,但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如清水流过缓坡,轻轻曲折了那么一下。
潦草地吃过饭,久我家上下忙着收拾尚未开始就夭折的另一起订婚的残局,阳子于是又被马车送回自己家。不知怎地,她对眼下的境况竟生出了罪恶的满意来,仿佛在哪里都无关紧要,被透明地放置着,终于有精力与勇气来直面自己的内心。
到家问候了准备就寝的父亲,不到五分钟阳子就冲进盥洗室,“哇”地一声大吐特吐,将晚餐吃下去的吐了个干净。但她并未声张,独自吐完后歇息一阵,再洗了个澡,便匆忙回了房间。
阳子脚步虚浮地回到梳妆台前坐下,端详着镜子里那一团黑气的脸。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头脑发热地冲去警察署看尸体,实在是莽撞乖张之举。以至于小笠原和巴的脸庞到现在还牢牢地刻在脑海里,一闭眼就清晰可见,将她两条腿也死死钉在桌前,动弹不得。
——恐怕一时半会摆脱不了了。
将手放在矮矮的台面上,阳子索性将头伏上去,什么也不看不听,将一颗过分活络的心脏沉入水底。她不一会儿就睡着,心跳却慢不下来。朦朦胧胧地被拉去会周公,周公却只剩一颗散着长发的头,悬在广原山那阔大幽深的山坑边,隔着人群远远地晃动。
碧空如洗的小岛总有无数观光客在此驻足,通往火山坑的小道上却布满嶙峋的细小石块。小笠原牵着巴的手,费劲地爬上来。两人都赤着足,双脚被石子扎得鲜血淋漓,面色却带着轻松的笑意。几百米的距离,仿佛爬了一个世纪。人群自动为他们开出一条道来。小笠原来到火山口,把巴紧紧搂在怀里,扶着她的腰窝,亲了一下她坠着玻璃珠子的薄耳垂。周公就在这时朝他俩做口型。
三、二、一——
两人背对崖底,齐整地纵身一跃。周围的观光客拍起手来,男人们拍着巴掌大声叫好。女人们擦着眼泪,却不是被吓坏,而是被感动得哭了。
一点血珠混合着山石的粉尘,在空气里迸开,放了一簇小小的花火。艳丽的阳光照在山坑里,望下去却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空气停滞了几秒钟,眨眼间围观的人群便消失不见了。混乱的哭闹声、八重的吸烟声、橘千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分贝被人为地调到了最大。
阳子惊醒了。她的手臂被压得发麻。
这是一场很标准的噩梦。醒来时嘴里甜津津的,仿佛不知不觉将舌尖咬出血了。但她觉得精神突然好了不少,仿佛一直郁结的神经都得到了疏通。
她旁观了从甜美的死意之上开出花的全过程,也终于看清了荆棘之道的尽头的真实模样。道旁的景色正加速崩塌,化作一缕直上云霄的青烟,在蓝天白云中构成一幅完整的泼墨画。
同一时间,做了噩梦的并不止阳子一人。
“……忘了歌的金丝雀,
乘着象牙的船,
银色的桨,浮在月夜的海上,
忘记的歌就会回想起来……”
唄を忘れた金糸雀(かなりや)は
象牙の船に、銀の櫂(かい)
月夜の海に浮かべれば
忘れた唄をおもいだす
老旧的房间一隅,真子轻轻晃悠着青枝的摇篮,嘴里唱着童谣。
町家巷弄四下里非常静,静中带来一阵难得的平和氛围。但只维持了三五分钟,一下就被人打破了。楼下传来“吱呀”一声,男人开了门,又粗暴地拉上。是田边良太郎回来了。真子坐在二楼,膝盖都没挪一下,她已经很习惯把丈夫当成暴虐的死人。
脚步声“噔噔噔”地由远及近,以壁板都快震破的力度。男人上了二楼的起居室,把一件棉外套扔在地上,两个鼻孔朝天出气。真子直起上半身,迟缓地回头问:“您还吃饭吗?”
“不吃了。”
男人回答的声音也是硬邦邦,喷出满嘴的酒气。真子皱着眉捏了一下鼻子,被瞪了一眼。田边径直跨过了妻子和女儿,去开放在墙角的一只大木箱,从里面层层叠叠的衣服里扯出几张钞票,放进袖子里。真子见状,疯了一般扑过去要抢。
“不行!那些钱得留着,明天要带青枝去看病,不能用——”
两边撕打在一起。真子用力地扯,把田边往后推。田边心头火起,一巴掌甩过去,嘴里怒骂:“你这疯疯癫癫的臭婊子!臭不要脸!这里是我家!我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真子不吭声,被扯着头发也忍着痛,只顾扯钞票。到底力量不及对方,又担心纸钞被撕碎,很快就全被抢走。
田边往她身上用力踹了几脚,拿起钱就往外走。真子头痛欲裂,在原地挣扎着爬起来,伸手摸了两把,从旁边的矮柜上摸出一把大剪刀。真碍事、真讨厌哪。男人的脸在她眼中变为恶鬼。她想,这家伙要是能彻底死掉就好了——恶念如火苗,在心中熊熊地烧起来。
真子攥着剪子的手停在空中。她还是迟了一步,被踢得发懵的脑子缓慢地重新转起来时,田边良太郎已经揣着崭新的钞票骂骂咧咧地一路嚷下楼梯,走出家门。不用想,自然是朝着赌场去了,那条道比回家的路记得更熟。
房间里冷极了,呼吸都变得吃力。夫妻俩厮打时把头顶的灯泡弄破了,真子摸黑了半天,找出一盏老油灯点上,将碎玻璃吃力地拾起来。微弱的光照着青枝被惊醒后开始咳嗽的青白小脸。在女婴微弱的哭声中,真子靠墙坐下,垂着头不知不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