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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道路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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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真子抱着青枝去了一趟秋月中心病院。她带的钱不够,所幸站在窗口外踌躇了一会,被栗原医生认了出来。作为秋月本家的私人医生,栗原不仅医术精湛、在中心病院还担任着要职,察言观色的本领也是一等。
“田边太太,好久不见。”
“医生,好久不见。”
“您带女儿来复查吗?请跟我这边来。”
“啊、我……是……”
真子捏了一把袖子里薄薄的钞票,迟疑着没有上前。那窘境被不动声色的栗原尽收眼底——以往遇到穷困的病患,他向来是毫不留情地把人轰出去的。但眼前这个能被秋月家另眼相待的女人,显然特别不一般。栗原并未调查双方之间的具体关系,只是暗自顾虑若简单粗暴将人轰走,或许会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于自己无益。一向利益至上的栗原决定破天荒做一次好人。
“请过来这边吧。放心,今天不收诊疗费。”
“这、这怎么行……”
“您是秋月家的贵客,请放宽心来检查吧。”
如临大赦的真子小心地抱着青枝,在栗原指引下走向了诊疗室,无视了对方无意间泄露的鄙夷神色。那样的目光她实在见过太多,但为了青枝能好好活下来,作为母亲没有什么不能忍耐的。眼下她只痛恨自己,没能从田边良太郎那里把钱抢回来——面目可憎的男人,真该死啊。
“……青枝恢复得不错,目前没有要复发的迹象。如果有环境波动引发的轻度咳嗽,静养一段时间就会逐渐平息的。也请注意维持营养,让她在安静的环境里好好休养。”
检查完毕,栗原给出了青枝的身体情况趋于稳定的积极判断。至少没有再出现剧烈咳嗽和红斑的严重症状,令真子松了一大口气。栗原一边写诊断文书一边扫视,注意到真子的双眼布满血丝。
“话说回来,田边太太的眼睛有些红。是最近没休息好吗?”
“稍微有那么一点儿……”
“以防万一,您要做个体检吗?”
“只是照顾青枝有点儿累。不用了,谢谢。”
“需要给您开些药吗?”
“其实,自青枝生病以来我睡眠就一直不大好……失眠几个月了。能给我开些助眠的药吗?”
“那好办。嗯……给您开卡莫汀(カルモチン)好吗?请务必按我写的说明服用……”
离开医院的真子拿上药,抱着睡熟的女儿,如游魂般飘回了家中。
顺着狭窄陈旧的木楼梯上到光线不佳的二楼,屋内一片漆黑,又冷又潮。把青枝放在摇篮里,真子再度点起那盏老油灯,映着一隅。没有阳光的阴天,举目望去一切都仿佛蒙上一层灰雾,暮气沉沉。
打起精神煮了米糊喂饱女儿,进家门前分明又冷又饿的真子却突然丧失了吃东西的欲望。周遭彻底安静下来,耳边只剩下女儿微弱短促的呼吸声,仿佛与外界世界彻底隔绝开,此前近乎癫狂的意志终于镇定下来,被锁入笼中。
一只手无意识地摇晃着摇篮,真子却没由来地感觉一身轻松。暂且还掉了田边良太郎欠下的一部分利息高得吓人的债务,又想办法让女儿的病情稳定下来。
仿佛不再有需要她操心的事——除了那张恶鬼一般可憎的脸。微小的火苗在她心里烤着,烤着,热度逐渐流向四肢百骸。真子清醒地意识到,杀意占据了大脑的全部。但火苗燃尽便是灰烬,除那之外还剩下什么呢?
真子的视线转向她随手放在墙角木箱上的纸袋,袋子里装着几盒未开封的卡莫汀。据栗原医生所说,是眼下市面上药效最好的安眠药了。
下午四点,照例把女儿托付给邻居,梳洗完毕的真子出现在了距离开业尚早的丽人喫茶屋。近一周没来上班,真子推开熟悉的木门,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店内沉重迟滞的氛围。八重和另外两名女侍各自抱着一只木箱轮番从楼梯下来,三只箱子被放在靠近小吧台的桌上。看见浓妆艳抹的真子,八重眼中闪过一瞬惊讶,看似平和的面色中透着一点愁云惨雾的不耐烦。
“哟。不是打算多休息几天,这么快就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这是谁的东西?”
“还能有谁,自然都是巴的。”
一个女侍一面答话,一面用不知道哪里摸来的钥匙将箱子打开。三只箱子逐一被打开,真子伸头看去,见里面几乎全是绸缎衣物与珠宝,心头隐隐升起不详的预感。
“你还不知道吧?巴跟她那个叫小笠原的男友跳崖殉情了。”
“我……还没来得及看这几天的报纸。”
真子拉了把椅子,瘫坐下来。女侍仍在兀自喋喋不休:“听说身体摔成好几块儿,好容易才拼上呢。死了她爹娘也缩在老家不来收尸,还是老板娘帮着安排入了土。真可怜。”
“要我说,干咱们这一行,对客人动真心能有什么好下场?你瞧,这些好东西她都享受不了。”
女侍从箱子里的衣服堆中捞出两条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紧接着又是一对嵌着红宝石的耳坠和一只装着好几只玳瑁发簪的双层螺钿盒子,只看盒盖上精雕细琢的金莳绘唐草纹便知道价值不菲。看得真子目瞪口呆。
“这几件、这一盒还有里头几乎所有的缎子和服,”八重从鼻子里发出长长一声冷哼,“都是小笠原送她的好东西,她偏不用,也不舍得卖掉换钱!现在好了,都便宜咱们了。作孽!”
没人接话,余下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女人们仿佛睹物思人,心中惋惜着同僚的突然离去,手上却坦率地对那些贵重珠宝爱不释手。
真子沉默着一件件看过去,她印象中巴是个活跃开朗,喝多了会聒噪吵闹的女人。虽然生得黑瘦矮小、姿容平平——就连八重也偶尔在背后笑她不是靠硬件做娼妇的料——但巴并不在意,反倒因为性子亲切又爱喝酒,博得了不少客人的好意。
而真子到喫茶屋时巴已经只留宿小笠原贤了。她并不清楚结交的底细,表面上也与对方过从甚少,唯一知道的就是巴早早被卖到游廓,被打得半死不活时,逃出来投奔了八重开始还债,潦倒的人生稍稍有了起色。
小笠原贤对待巴的方式令真子想起花街的艺伎和她们的旦那——精神和物质都尽可能满足。但是更新式更生涩,多几分柔情。仿佛是一场很像那么回事的自由恋爱,但不协调地发生在了不该发生的地界上。
真子奇迹般地镇定下来。尽管如此,她仍认为小笠原与巴的殉情是必然结果。见不得光的私娼与单纯痴心不谙世事的大学生,没人会认同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在一起。从一开始死亡的阴影便笼罩在虚幻的美梦之上,只待时机成熟便将其吞噬。
在这被严苛的义理所主宰的世界,无人能侥幸逃脱。唯一的区别是有人在柔软干净的床榻上被所爱的人们围绕着安眠,有人在流着脏水的阴沟里孤苦伶仃暴毙。至少亡命鸳鸯艰难地为自己争取到一起赴死的机会,不是很勇敢吗?反观——
“怎么,阿真对这些不感兴趣?”
“啊,我只是……”
“没兴趣就过来,帮我把她的屋子收拾一下。”
“是。”
真子跟八重上到二楼,巴的小隔间位于走廊最深处。被家人管束无法随意出行的小笠原贤总是深更半夜像做贼一样摸进她房间,好几次在地板过分光滑的走廊里跌倒而闹出大动静,令被吵醒的其他女侍哭笑不得。
推开门,四叠大的狭小空间却意外地整洁。被褥收在壁橱里,存放贵重物品的箱子已经被搬下楼瓜分完毕,只剩角落的低矮妆台周围散落着少许杂物。真子又下楼拿了只袋子,回到房间妆台旁,将零碎的杂物和垃圾通通收进去。有几家喫茶屋、料亭与酒店的名片,一把梳子,空的避孕药瓶和没开封的烟盒。真子又从妆台背后夹出一沓纸,细看是各色小吃店与娱乐场所的宣传纸。真子将其一张张叠整齐往袋子里塞,意外掉出一份薄薄的方形小册子。
看上去是一份写给蜜恋中的青年男女的旅游指南,图文并茂地列举了东京周边的若干热门景观与玩乐场所,若干路线也清晰标明。有植物园、寺院、小众神社甚至温泉山庄——也包括他们最后殉情的广原山。
“巴如果能和贤君结婚,之后打算做点什么?”
“要是能去旅游就好了。真的能结婚,我们就马上出去蜜月旅行,还要昭告天下。”
在那次小笠原未婚妻的家人上门引发骚乱后,两人之间发生了如上对话。令真子姗姗来迟察觉到,巴看似平平的外表下藏着及时行乐的爱玩天性,无怪乎会与一头热的小笠原一拍即合。
而他们最终也真的被未知的外部世界所诱惑,共赴旅行且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了。最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以惨烈但绚丽的方式实现。真子由衷感慨,巴做出了贯彻其自身意志的选择。
鬼使神差地,仿佛是作为巴曾经来过这世上的见证,真子将册子悄悄塞进了袖子里。
这个晚上,丽人喫茶屋的生意惨淡。受到女侍殉情、警察上门调查的影响,听到风声的常客们担忧会被拉去殉情而避之不及。
将旅游指南册放在怀中而几乎一夜未眠的真子,在天色蒙蒙亮时从邻居邦子那里接上青枝回家。门口破旧的小邮箱里露出信件一角,令数日没看的真子终于想起来清理。
大多数都是没什么用的店铺宣传纸,除了两封信——昨天来了一封,今天又一封,新鲜出炉,都是给自己的。那熟悉的笔迹真子到死都会记得,出自阳子之手。
真子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捏着信,穿过杂乱的一楼穿堂。隔着大老远就听到了田边良太郎从二楼传来雷鸣般的鼾声,真子惦着脚上楼梯,总算没将脾气暴躁的丈夫惊醒。
将青枝放进摇篮中,真子从矮柜里摸出剪刀裁开信封,对着油灯展开两封信。薄薄的两张纸,短短几行字却蕴含着写信人太多难以言明的情绪。
“给真子,
请原谅我唐突地写信来。再过不久我就得举办结婚式了,那之后会正式搬到久我侯爵家。那之前我们能见一面吗?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给真子,
上一封信收到了吗?我的婚期在即,有重要的事,无论如何想要对你说。
可以的话,请在14号中午到我们从前见面的那家牛奶馆来。好吗?
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真子放下信。懊丧、踌躇、不安等种种复杂情绪一期涌上心头。但内心又升起一股奇异的期待感,仿佛这次相见会如同女校时代两人闲暇时约会般稀松平常,又如同迎接未知的期冀那般,骤然被巨大的喜悦所淹没。
唯一一次与阳子的未婚夫打照面是在那偏僻阴冷的别宅。对方是怎样的人显而易见——真子因为心软而不忍心细想。但她决意赴这趟约,或许阳子无论提什么要求都会答应,她想。尽管以自己现在的处境答应做什么都只会显得可笑。
——但是,哪怕阳子半开玩笑对自己说“请为了我的幸福杀掉那个男人”,她也不会拒绝。
从当初市椿女校不告而别时起,这份奇怪却焦灼的负罪感——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可怕的、无从言说的执念便隐秘地湮没了真子。像一根生锈的钉子,牢牢钉进身体里,再也拔不出来了。
第二天正午十二点整,真子换上轻便的洋服如约出现在了面包与咖啡香气四溢的牛奶馆。
平日午时,这里照例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吃饭的领地。真子轻易从黑压压的人堆里看见了阳子,穿着件花色明快艳冶的铭仙和服,仍坐在角落那张唯一的双人位,一手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看窗外。她眼里流露着活泼的喜悦,这份喜悦在见到真子时迅速放大。
“阳子!”
真子平复了一下心情,隔着整面玻璃窗挥了挥手然后走过去。午后的阳光照着阳子那白瓷一般半透明的脸,整个人像水晶琉璃般光彩照人。桌上已经摆好两杯香浓的牛奶咖啡与点心,穿着暖色围裙的店员端着餐盘走来走去,经过两人时朝阳子点头笑笑。
“那位店员说,还记得我们。很神奇吧?”
“毕竟大白天来这种地方吃东西聊闲天的女人可不多。”
真子跟着感慨起来。而阳子仿佛有那么一瞬陷入昔日的回忆中,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不好意思地抿着唇笑一下:
“过去好几年,咖啡的水准也还是勉强能入口的程度,丝毫没有变呢。”
“和高档洋食餐厅的消费可比不了呀。”
阳子从容地放下咖啡,敛容正色道:“真子想不想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在想,我看到信一定会来赴约。不是吗?”
“一点儿不错。”
“阳子也快要出嫁了。最近过得还好吧?”
“不好不坏。但以后像现在这般轻易出门与真子见面的日子可没有了。”
“就是所谓的,婚前最后的自由时光吧?阳子不会单纯为了这个消息叫我出来,对吧?”
“是啊。所以说,稍微有点儿不甘心。”阳子眼神一黯,“当初没有好好道别来着。”
“……我很抱歉。为当初的不告而别。”
“没关系的。”
“那么,在这‘最后的自由时光’,阳子想做什么呢?我听说,有些人会彻夜狂欢、有些人会把之前攒的积蓄一气儿花掉。总之,花样可多了。”
“想去旅行。我们一起去短途旅行,好吗?”
阳子说话很轻,在真子听来口气却是前所未有地毋庸置疑,甚至是命令式的。真子放下手中刚刚举起的咖啡杯,惊讶地扬起下巴——阳子那黑曜石般的瞳仁看不出一丝悲喜。真子从中看见自己脸上流露出释然的神色,心中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