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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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辰把迷彩背包甩上了安检传送带。
皮带扣在徐行稳腰间硌出的红印还没消，航站楼冷气开得太足，冻得人后颈发麻。
他低头看了看手表，2018年6月13日，那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七天。
“真他妈要命。”张子辰闲不住，吊儿郎当地扯着黑色的短袖领口，有些汗湿的锁骨在玻璃外的艳阳下泛着水光，“老头子说要送我去西北喂狼。”
徐行稳盯着传送带上滚动的金属扣，喉结动了动：“…不是说云南吗？”
“有区别？”张子辰转过身，弯起下唇笑，虎牙隐隐约约，像是抵着舌尖，“反正见不着徐大学霸了。”
他屈指弹徐行稳的银框眼镜，睫毛在镜片上扫出细碎光斑，阳光灿烂的一个笑：“别太想我啊。”
广播开始催促登机。
张子辰吱哇乱叫一通，立马抽身了。他背着个随身的双肩包，黑色，崭新的，急匆匆地跑去过安检，一个马虎差点撞倒隔开绿色通道的栏杆。
徐行稳看着安检员摸过那人腰间的军用皮带，金属搭扣在X光机里泛着冷光。
“但是要记得等我。”张子辰倒退着挥手，皮靴后跟撞在警戒线上，像十八岁夏天最后一声心跳。
“想个屁。”他笑了，无声地动了动嘴，“谁管你。”
张子辰当然读懂了唇语，恶狠狠盯着他，在闸机那头气急败坏地龇牙咧嘴。
徐行稳低头看了看表，人送进去，按理他该走了，但他没挪步子。
他想亲眼看着认识十八年的人上飞机，一点差错也没有的。
张子辰像和他有着心灵感应似的，遥遥回头看他一眼。
他夸张地做口型，说，没什么可矫情的。
徐行稳没绷住，还了个中指过去。
毫无疑问，他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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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行稳倚在接机口的立柱上，指腹无意识摩挲车钥匙的鲨鱼鳍纹路。他抬手按了按眉心，从小憩的短梦里抽身。
梦里大家还是十七八岁不知天高地也厚的少年，谁知道呢，时间一晃就到了九年后。
他向里望一望，没瞟见人影，转而习惯性地低头看表。
视线触不到的地方，张子辰再次站到了同样的金属检测仪前。他解开了制服纽扣，挎着随身的轻便双肩包———它已经浆洗发白了，看着格外滑稽，倒是和主人的不修边幅相得益彰———推着黑色的行李箱迈向了出口。
徐行稳抬眼时看到的，就是刚刚梦里出现的家伙此刻正和只巨型哈士奇一样从接机口里跑出来，又颇为矜持地站定在了离自己五米远的地方，双手大剌剌一张，拿带着点期冀的眼神看向他，左眼写着“来吧来吧父王驾到”，右眼写着“乖孙想爸爸了没”。
这人身上早没了当初那混不吝的痞气，尽管还有些张扬的个性拦不住，但更多取而代之的是褪去青涩的沉稳。
“宠你这一次。”他叹了口气，上前拥抱了他，“爸爸没想你。”
五秒？十五秒？总之一触即分。
没等张子辰针对“没想”二字发出抗议，徐行稳就松开了手。他左捏捏人肱二头肌，右拍拍人肩胛骨，跟验货似的绕着退役的好兄弟转了一圈，顺便把即将在机场大厅光滑的地面上远行的行李箱拉了回来，这才站定。
“可以。”徐行稳点点头，“军旅生活还是有点功效的，张叔叔可以瞑目了。”
“九年没见你就跟我说这个？！”张子辰要真是只狗，现在已经炸毛了，“一句关心都没有吗我的徐。”
“有，”徐行稳看着他呼噜噜装凶只觉得想笑，拉上行李箱，带他往通向B2的扶梯走，“和三个月前视频里看到的比起来，你胖了。”
张子辰挺挺肩，退后半步，笑骂：“去你的，老子体脂率完美好吗完美！这叫壮。”
“随便你怎么说。不过流程还是要走的。徐行稳想继续板着脸，压下自己的嘴角，却还是勾起了笑意。
他比他快一步上了扶梯，没回头：“张子辰。”
张子辰站得比他高一阶，看着那个被冷光照得冻人的发旋，带着些浅淡的棕。
“…好久不见。”
他听见他说。
“好久不见！”
于是他也欢快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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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箱太重，这人估计酷爱真空压缩打包，徐行稳不由得在下扶梯时踉跄了一下，一瞬间的功夫，就被张子辰眼疾手快地搂上了腰侧。
“小心——”他拦了他一把，预防了连人带箱哐啷倒地的惨案，皱了皱眉，“你们医院伙食够呛啊？瘦得能摸到肋骨。”
电流般的颤栗窜上脊柱，徐行稳呼吸加快了些，拍开了他的手，金属表带在冷光灯下泛蓝：“我体重也是完美的。”
“这么记仇？”张子辰笑着去勾他肩膀，作训手套还带着枪油味。
“知道还贫。”徐行稳摸出了车钥匙，按了按，奥迪A8给面子地亮了灯。
徐行稳看着那人把箱子轻巧一提甩进后备箱，黑色制服裹着的肩背绷出凌厉线条——和十八岁那个总把校服搭在肩头的少年重叠，又碎裂成陌生的棱角。
熟悉，又素昧。走在路上他还能一眼认出他，但已经不是十八岁认出的那个他了。
徐行稳垂下眼，再次默念。
张子辰。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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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载显示屏跳出19:53。
张子辰瘫在副驾上扯开领口，安全带勒过胸前的银色警号，他转业空降市局特警大队，明天上班。
“这车落地三百个？”
“二百七。”徐行稳单手打方向盘，“去年拿的中华医学会科技进步奖。”
“牛逼啊徐大夫。”张子辰屈指敲了敲柏林之声的金属罩，“救多少人能换这配置？”
“承让，不如你。”徐行稳说是这么说，语气还是带着淡淡的愉悦的。
多大人了，还这么自恋。
毕竟多年不见，张子辰也没吐露心声找骂，只是用表情表达无声的鄙视，撇撇嘴，按下了窗子。
“关了。”徐行稳又把窗户升了回去，“三伏天，你有病啊。车里开了空调。”
红灯亮起，姓张的多动症坐不住，不干点什么心痒痒。
他伸手调低了空调出风口，小臂内侧的疤痕擦过徐行稳的袖扣。那是道五公分长的切割伤，缝线痕迹和蜈蚣脚似的。
“缅甸那次？”徐行稳盯着倒计时。
“记性不错。”张子辰转动腕关节，疤痕在皮下组织滑动，像是未知品种的神秘水蛇，显出某种神秘的性感，“那帮孙子在雷区绑了六个孩子。”
徐行稳听着，握紧了方向盘。
去年中秋的视频通话里，张子辰半边脸缠着纱布，背景是勐腊县的橡胶林。他说在吃军供罐头，镜头却扫到角落简陋的静脉输液架。
徐行稳看着屏幕那头的罐头直皱眉头———这无论如何也不像人类的食物，和他们的高中食堂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来呢？”
“拆了四颗□□，背出来仨。”张子辰摇下车窗，八月份的晚风灌进他敞开的领口，“剩下三个…”
绿灯亮起，驾驶座上的人一脚油门，尾音散在立交桥的轰鸣里。
徐行稳没再提，他早在当时就从忿忿而郁闷的小张同志嘴里知道了结果，所以他只是调低了空调的温度，轻声说道，自言自语似的：“都过去了。”
张子辰转头看向他，他没听清：“什么？”
“都过去了。”徐行稳向右打死了方向盘，拐进了岔道。
“这么哲学啊。”张子辰莫名其妙地乐了，一个人窝在副驾耸了半天肩。
夏夜太热，车载香氛也变得粘稠。徐行稳面不改色地开着车，闻到他身上新添的沉香味——据本人所言，是队里常用的止汗剂，混着未散的硝磺味。
“抽烟吗？”张子辰摸出银色火机，防风罩上的警徽反着光。
“戒了。”徐行稳转动转向灯，“你肺活量测试怎么过的？”
“代检。”张子辰笑得露出虎牙，火星在暮色里明灭，“我们队医老陈特别好说话。”
“你退伍真是对我国国防事业的一大贡献。”徐行稳突然急刹，嘴倒是冷静自如。
“你嘴还是跟喝了王水似的，好亲切。———操，”烟头在安全带勒紧时烫到手背，张子辰嘶了声，看着前方窜过几辆飞飙的电动车，烦躁地啧了一声，“有病啊。我死前的最终愿望就是这些乱开车的人给我陪葬行吗。”
“张子辰。”徐行稳重新起步，指节泛白，“别动不动把死挂嘴边。”
他想，你那些出生入死让我提心吊胆的日子都过去了，别来恶心人了。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张子辰自觉理亏，摁灭了烟头，耐着性子从裤兜里掏糖，没话找话：“你生气时后颈会起鸡皮疙瘩，跟高中时一样。”
车窗外框着的，城市的繁华一如既往、鳞次栉比，光影掠过两人侧脸。徐行稳微不可闻地抽了抽鼻子，他闻到了副驾飘来的薄荷糖味———张子辰从小吃到大的那款，铝箔纸会在阳光下反光。这人从八岁吃到二十八岁，好像永远吃不腻。
“下车。”徐行稳流畅地把车停进了车位，对上张子辰质问的眼神毫不退却，八风不动地下了车拉开了副驾车门，“知道你不去叔叔阿姨那儿，这我家。回家。”
电梯镜面映出两具成年男性的躯体，张子辰拿作战靴挨着徐行稳的牛津鞋。这人打生下来就忍不了安静这俩字，他伸手比划：“嘿，我高中才到你这儿。”他指尖悬在徐行稳耳尖，“现在反超两公分。”
“你量错了。”徐行稳面不改色地按下38层，“我净高186，你上次体检报告186.5。”
“去你的。老子穿鞋189。”
“作战靴厚底加2.5公分。”徐行稳刷开指纹锁，”要脱鞋验证吗？”
感应灯应声而亮。
“来啊！谁怕谁。”张子辰赤脚踩在柚木地板上，战术腰带啪地甩在玄关柜，得意洋洋地挥手比了比高度，“你他妈绝对谎报身高。”
徐行稳没接话。他看着那人后颈淡去的晒痕，作战服下摆卷起时露出的腰线——比视频里看到的更精瘦，脊椎沟凹陷处积着细汗。
浴室传来水声时，徐行稳正往威士忌里加冰球，一个完美的圆形，严丝合缝地与杯身贴合。
这是他在大学时在实验室帮不务正业的师姐调酒练就的技能。
浴室外的磨砂玻璃映出模糊的轮廓，张子辰哼着《打靶归来》，跑到西班牙的调子带着水汽震颤。
“洗发水在哪？”
门突然推开道缝，徐行稳被他的一惊一乍打败了，手抖了下，冰块撞在杯壁打出裂痕，他忍了又忍才没发作：“…吊柜第二层。”
“这他妈是沐浴露？”张子辰探出湿漉漉的脑袋，水珠顺着下颌滴在地板上，“什么玩意儿写着法文呢。你在浴室里装逼给谁看啊。”
徐行稳放下酒杯，无可奈何地朝浴室门口走，潮湿的蒸汽扑面而来，他侧身打开新风系统：“…这是护发素。沐浴露是绿色瓶身那个。左手边。”
水声重新响起时，手机在吧台震动。是急诊的刘护士长：【3床动脉瘤破裂，徐主任速回。】
徐行稳盯着对话框，威士忌的冰球正在杯底开裂。
【今天赵医生的班。】
他正打着字，浴室门哐一下被人甩开了，张子辰顶着毛巾出来，水痕从腹肌滑进松垮的浴巾：“有吃的吗？飞机餐是喂鸽子的，给我饿死了我操。”
冰球咔嚓裂成两半。徐行稳按下锁屏键：“速冻水饺？”
“凑合吃吧，也成。”张子辰擦着头发往厨房蹭，浴巾边缘扫过中岛台，他拉开冰箱，罕见地无语了，“……擦，你冰箱怎么全是素菜。”
“爱吃吃不吃滚。”徐行稳扯开领带，“肉在左边冷冻室。”
张子辰摊手站在那儿，故技重施，毫无威慑力地瞪他：“你来，我不会。”
徐行稳顿了顿，妥协了，站起身：“让开。”
锅盖掀起了白雾。张子辰靠着流理台啃苹果。肩上的弹孔伤疤随着动作起伏，像枚生锈的硬币：“你们当医生的都吃这么素？”说着，他叉起颗冷冻西蓝花，夸张地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徐行稳没抬头，腕表表面映着跳动的炉火：“绿色食品有助于……”
“得得，又要说延年益寿。”张子辰认命地凑近，带着水汽的体温笼过来，“有辣酱吗？”
苹果的清甜混着沐浴露的檀香。徐行稳后退半步，后腰撞到洗碗机把手：“顶上。”
手机再次震动。刘护士长：【患者家属同意手术，但坚持要您主刀】
饺子在沸水里上上下下，顽童似的地浮沉。
张子辰咬着辣酱瓶盖，虎牙在瓶口留下齿痕：“你要走？”
“嗯。”徐行稳关火，“动脉瘤二次破裂。”
“这一天天过的，比排爆刺激啊。”张子辰手贱得慌，吃着吃着就开始往饺子皮上戳洞，“我开车送你？”
“吃完再说。”徐行稳套上外套，“备用钥匙在......”
“鞋柜第三格，蓝色磁吸盒。”张子辰往嘴里塞饺子，烫得直吸气，带着笑意的眼神看向他，“你什么时候换过位置？”
“你知道就好。”徐医生穿上了鞋子，“帮我给闪电喂狗粮。”
张子辰低头看了看餐桌底下趴得毫无存在感的边牧：“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还养了狗。”
“…神经大条。”徐行稳无奈地摇摇头，关上了门。
电梯下行，徐行稳看着镜面里的自己。领带是歪的，张子辰的气息还缠在袖口，混着硝烟与雪松木的味道，像把淬火的柳叶刀。
手术灯亮起时，他想起那人腰间的疤。最新那道在右侧第三肋间隙，斜向贯穿四公分——是去年春天在瑞丽边境留下的，差点划破肝动脉。
“徐主任？”器械护士递来止血钳。
“我没事。”徐行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动脉夹精准地落在血管破口处，“速战速决。”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