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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灯 ...

  •   一直等到凌晨三点四十七分,电子锁开启的蜂鸣声才再次惊醒玄关感应灯。

      徐行稳在门廊停顿两秒,等着医院的消毒水味从羊绒大衣上剥落,混入雪松木香薰的余韵里。

      暖黄光晕从客厅漫出来。

      张子辰同志大概是想等好兄弟回家的,却悲催地倒在了L型沙发转角处,作战裤腿卷到膝盖,毛毯皱成一团压在身下。他四仰八叉毫无形象地躺在那儿,半个身子掉在沙发外头,岌岌可危。

      徐行稳看看自己可怜的被踢到茶几底下的抱枕,无奈地叹了口气,解开袖扣的动作放轻了四分之三拍。

      他看见茶几上吃剩的半盒饺子,醋碟边缘凝着油花,一旁的玻璃杯底沉着两片阿司匹林。

      徐行稳自己很少生病,止痛药是他放在药箱最底层的,此刻却看见那万年不动的铝箔板被暴力撕开缺口。

      睡梦中的人忽然翻身,短袖大大咧咧往下一滑,露出微微起伏的腰腹部肌肉。张子辰头挂在沙发下头,喉结在暖光里滑动,

      梦呓混着酒气。徐行稳弯腰拾起毯子,指节蹭过那人发烫的耳廓——温度38.2℃左右,酒精代谢不良导致的低烧。他转身要去拿体温计,裤脚突然被扯住。

      “老徐?”张子辰眼睛还闭着,手掌精准扣住他脚踝,“几点了......”

      “三点五十二。”徐行稳感觉到他掌心的枪茧,“你发烧了。”

      “放屁。”张子辰不舒服地翻身把脸埋进靠垫,倦懒的声音闷在亚麻布料里,“老子当了九年特种兵......从来不发烧......”

      “没发烧你吃什么阿司匹林。“徐行稳从药箱夹层抽出电子体温计。

      蓝光扫过张子辰耳后,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黑色短袖的领口绷出胸肌轮廓。

      很明显,这是种肌肉记忆:“敌袭?”

      “坐下。38.1℃。”徐行稳把他按回沙发上,体温计怼到他眼前,“伤口感染?”

      张子辰抹了把脸,后脑勺翘起的发茬蹭着沙发靠背,嘟囔慢吞吞回话:“…别吧,估计是洗澡水太凉。”

      他伸长腿去够茶几上的玻璃杯,腹肌在动作间拉伸出阴影沟壑:“唉,你们这些当医生的......”

      他正想发表一些医者无情的感言,玻璃杯被夺走的声响就截断话音。徐行稳把温水塞进他手里,药片在掌心泛着冷白:“阿司匹林间隔六小时才能二次服用。———还有,别把脚翘到桌子上,再让我看见你就滚去阳台睡吧。”

      “事儿妈。”张子辰仰头灌水,喉结滚动着吞咽声。

      徐行稳懒得和他进行口舌之争,伸手解开了领带:“次卧有退热贴。”

      “矫情。”张子辰躺回沙发,作战靴在地毯上拖出沙沙声,“那都小孩子用的玩意儿。”

      月光朦胧地升了起来,爬上了38层落地窗。

      徐行稳抱着好不容易从人身子底下抢救出来的毛毯站了十秒,直到张子辰的呼声重新响起——不吵,很小很小一点声音,靠近了才听得到。

      而且十分懂事,比手术室监护仪的警报声都规律,裹着硝烟味的呼吸在黑暗里安宁地涨潮。

      …算了,反正懒得去换衣服。

      徐医生踌躇片刻,最终没选择去洗澡更衣打扰睡眠质量奇差的发小,跟着一起躺在沙发上睡下了。

      艳阳往西边挪了半天,徐行稳才在咖啡机嗡鸣声中醒来。

      客厅的时钟停留在5:39分,幸好是夜班。

      他不适地揉了揉眼睛,有些懊恼地爬起来。四下没看见人影,便往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打了一眼。

      吧台压着张字条,狂草———如果压根看不出来像中文也算草书的话———字体力透纸背:【警队集训,晚饭别等】。

      徐行稳捏起字条艰难辨认出上面的内容,顺手翻过来看了看。它的背面蹭着块油渍,是张子辰惯用的95式枪油。

      等个屁。晚饭吃不吃得上都不一定。

      他习惯性地把纸条揉成一团,却又意味不明地犹疑了。

      想扔的动作停了停,最终徐行稳走了两步,把纸条放进了玄关的抽屉里。

      他在卫生间凑合着用冷水洗了把脸,挎着表情出门上班。

      —

      徐行稳深刻地认识到在沙发上睡了半天是多么错误的选项。

      天晓得哪个倒霉催的规培生把旺旺雪饼带进了医院,市三甲本就繁忙的夜晚雪上加霜,一个小时能进来五例急症,抢救室灯亮起来就没歇过,从心梗到脑卒中到宫外孕无奇不有,徐主任忙得像死狗。

      “徐老师…抢救室那边有三个患者需要心肺复苏。”

      倒霉催的规培生周舟弱弱地跟在徐行稳后面,他现在活得如履薄冰,只因一刻钟前刘护士长用火眼金睛从他面前的垃圾桶里发现了旺旺雪饼包装袋。

      徐行稳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心说不是的,忙是正常的,你徐老师根本不封建迷信。现在看你不爽是因为你刚刚把普通肝素当成低分子肝素给患者做溶栓,以至于我在人手如此紧缺的情况下也不敢让你去独自诊断。

      他转头按了按狂跳的额角,忽略浑身不舒坦的骨头,觉得简直是槽多无口:“……你让刘护士长去调两个高年资护士支援,留观3床和7床留给小林,锻炼一下。”

      话音还未落,门口就一阵喧哗。

      徐行稳只能把痛批小毛孩的谈话先搁置,转身去看一眼分诊台,心如死灰地发现门口进来的是一群浑身酒气的中年男人。

      其中一个光头是头皮裂伤,另一个人的花臂被骇人的刀口覆盖了整个上臂,敷衍地盖了两张纸巾止血。

      除了两名急需治疗的患者外,其他人正对值班护士大呼小叫。

      “把你们最好的医生叫来!”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用力拍了拍分诊台的桌子,“我兄弟今天出一点事你们就完了!”

      “先生,您稍等,我们马上给您办理挂号…”

      “快点的!挂什么号!没看到我兄弟血还往下流呢吗!”

      这人居然还想打人,扬起胳膊就往分诊台里面扇。

      这都什么事儿啊。

      徐行稳看了看,小姑娘很眼熟,好像刚毕业没多久,在社会人士的威逼下瑟瑟发抖。

      眼看巴掌即将落进来,妹子腿都软了,徐行稳三步并作两步走,不耐烦地上去抓住了闹事者的前臂:“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安静下来让医生救人,要么被警察带走按妨碍公务处理,选哪个?”

      男人突然被抓住了手,还想再挣扎一下,却发现眼前这男人虽然脸长得和小白脸似的,却不仅个子高还力气大,他挣扎了两下,没挣开,气焰顿时灭下去一半,只是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操,你们医生真会狗仗人势。”

      “小周,”徐行稳甩开他的手,边烦躁地摘掉手上刚换的橡胶手套,边冷冰冰地扫了早就跟鹌鹑似的缩到一边的白条鸡规培生,“愣着干什么,叫保安看着。”

      周舟赶忙应了,硬着头皮跑去给老师收尾。

      徐行稳早有了判断:“那个刺青的跟我走。”他点了点花臂,又向此时居然还有心情出来看热闹的赵医生指了指黑T恤那个。“头皮撕裂伤赵医生带走,记得做酒精检测。”

      被点名的赵決也立马把咧着的嘴闭上了。

      徐行稳当然没管这些,他看着花臂被带去了抢救室,也抬脚跟上。

      “伤口喷射性出血,”他徒手按压肱动脉近段,血柱减弱,毫无表情地继续吩咐护士,“上充气止血带,收缩压+150mmHg。”

      徐行稳顺手扯过急急忙忙赶过来的周舟畏畏缩缩递上来的油性笔,在花臂脑门上写下“TK 3:15”,紧接着换了武器,用镊子挑起了粘粘在伤口上的纸巾,发现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纸巾下头是玻璃渣。

      他按下冲洗器开关,生理盐水混着碘伏的湍流冲开了血痂,露出肌肉纤维间细若发丝的尼龙线头。

      “脉冲档位调到50psi。”徐行稳把冲洗器递给周舟,拍了拍手,“你来———刘姐,盯紧监护仪,小心血钾。”

      “镊子。”

      无影灯冷白的光圈毫无怨言地加着班,断裂的肌腱躺在血液里,像浸没着酒水的鱿鱼须。

      徐行稳用镊子拨开肌肉纤维,露出森白的肱骨,一道三厘米长的裂痕赫然在目,还有某种挥之不去的异物感阻碍着肌肉的动线。

      “超声。”他伸出左手,掌心向上。周舟大概是帮忙把他的那份紧张完了,一惊一乍慌慌忙忙地递过探头,冰冷的耦合剂滴在伤口里,混着血水泛起荧光。

      多普勒的嗡鸣声一刻也不停歇,超声探头显示某块阴影正在动脉旁颤动。

      徐行稳改用了蚊式止血钳,金属钳齿咬住异物时擦出细微火花。

      他缓缓抽出那个带倒刺的金属片,这才从聚精会神里抽身,却看见仪器上本该跳动的动脉波形变成死寂的直线。

      “操。接血管外科老张。”他低骂一声,扯下口罩,汗水在下巴汇成晶亮的水滴,“四十分钟内我要看到移植血管。”

      监护仪打断了他妥当的安排,发出刺耳的警报,患者因疼痛开始剧烈挣扎。

      徐行稳皱起了眉,单手按下那条完好的左臂,语气依旧淡漠。

      “丙泊酚50静推。小周按住他的头。”

      镇静剂推入的瞬间,患者像被抽掉骨头的鱼,瘫软在抢救床上。

      他把手指始终搭在颈动脉上,直到感受到规律的搏动才松开。

      “血氧92。”刘护士长的声音有些发颤。

      徐行稳很想伸手揉一下眉心为自己该死的一晚哀悼,最终忍住了。

      他拿起鼻咽通气道:“15度头高位,准备吸引器。”

      酒精的气味从患者张开的嘴里涌出,混着血腥味形成令人作呕的恶臭。

      “瞳孔等大,对光反射存在。”徐行稳用手电筒扫过患者涣散的双眼,“每小时记录一次GCS评分,醉酒会掩盖脑损伤。”

      “准备手术。”

      —

      术前准备紧急,也就够了十分钟的。

      无影灯的光圈锁定在患者右臂,徐行稳与血管外科主任陆立国并肩而立。

      “老徐,近端断端交给你。”陆立国镊尖轻点肱动脉撕裂处,血管外膜像脱丝的毛衣般支棱着,“啧,这裂口,和狗啃的似的。

      “随便。”徐行稳接过显微剪,刃口沿着血管纵轴修剪出45度斜面,他对自己的外科手术技术有足够自信,也对这位陆姓忘年交手术时闲不住的嘴有足够了解。

      肝素盐水冲走碎屑,在托盘里积成细小的红沙。

      器械护士递来标记好的移植静脉,陆立国测量长度时,徐行稳已开始处理远端动脉。

      “6-0 prolene线。”徐行稳语气无波无澜,好像这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手术和一整晚的精神高度集中没给他留下任何困扰。

      “每天就知道板着张脸,你这样的,没好姑娘愿意嫁。”陆立国不赞同地摇摇头,接过护士递过来的另一根线,他再怎么说也比这年纪轻轻当上急诊科主任的好友大了十几岁,忍不住操心年轻人终身大事。

      血管开始吻合,针脚以每分钟两针的速度向中间收拢。

      “少费心吧。”徐行稳用镊子轻提缝线,“张力。”

      陆立国大声叹了口气,没趣地收紧线结。

      血流测试时出现针眼渗血,陆立国夹起明胶海绵:“压两分钟。”

      徐行稳同步调整止血钳角度,渗漏点肉眼可见地收缩。

      麻醉医师报出体温36.1℃,巡回护士启动加温毯。

      神经修复阶段角色互换。

      徐行稳用9-0线缝合尺神经外膜,陆立国负责维持关节屈曲角度。

      “保留旋前圆肌止点。”他捏住徐行稳差点误伤的肌腱束,“年轻人,少走神。”

      “我的。”徐行稳没多说,“可以准备皮内缝合了。”

      等天边泛起蟹青,手术计时器终于停在了3小时7分。

      7:15分,徐医生站在更衣室准备下班———他们院还算人性,没大事不让医生三十六小时连轴转。

      张子辰来接人时看到的,就是发小还是一副“这个杀手好特么冷”的模样,双手插兜谁也不爱地站在医院留观区训人。

      二院的工作环境宜人,玻璃结构穿插,夏天阳光一照,分外漂亮。

      “主诉就写个‘腹痛一小时’,还不如隔壁诊所来看病的八十岁老太太详细,你导师到底怎么放心把你放出来祸害人的。”他说话时眉眼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洗胃还敢让患者平卧,解刨图背到狗肚子里去了。”

      周舟背着包低头挨训,大气也不敢出。

      “还有,谁告诉你值夜班可以吃旺旺雪饼的。去找刘姐要个文档,看看什么能带到院里什么不能带。”

      张子辰提着早餐进来找人的时候刚赶上这一句,徐行稳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你这个包。海绵宝宝。忍你两天了,今年几岁啊周舟同志。”

      这走廊上人来人往的,周舟都要被训哭了:“徐老师我错了…”

      “别这么对人行吗,”张子辰蹦上来,笑嘻嘻地揽过人肩,“吃饭,吃饭。听说你们昨晚接诊了四十多例,累坏了吧。”

      “还行。”徐行稳也没打算和小孩过多纠缠,接过他提着的饭盒,“这什么。”

      “油茶,加麻加辣。”张子辰比了个大拇指,“张大厨一早爬起来给你亲手制作,喷儿香。”

      “行啊,”徐行稳挺满意,他爱吃油茶,掀开饭盒盖一角闻闻味儿就知道辣椒真心够劲,“你今天不上班?”

      “上啊,八点,不急。”

      周舟站在一旁,饥肠辘辘饿了一晚上,听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期期艾艾地凑上前去:“徐老师,给我分点呗…”

      “别,老徐属狗的,抢吃的他能跟你急。”张子辰无视徐行稳黑脸踢过来的一脚,从手上分出另一个塑料袋,“就知道他同事也是饿死鬼,给你们也带了。楼下早餐店买的,包子豆浆趁热吃。”

      “谢谢哥,好人一生平安。”周舟感激涕零地接过来,眼睛在两个人身上转了又转,虽然一句话也没说,表情已经出卖他了。

      为防止这干啥啥不行八卦第一名的小屁孩出去乱说给自己添堵,徐行稳只好开口介绍:“张子辰,我发小。”

      周舟猛点头,一副“我懂的”的模样:“哦,嗯,发小,辰哥好。”

      徐行稳很心累,他想说你懂个屁,一看表已经七点半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和人对上眼即将建立革命友谊的张子辰拽走:“上班了。”

      张子辰被勒住后颈,叽里呱啦地蹦出一通“老徐”“卧槽”“别拽我”“要死了”,吵得人心烦。

      太阳从东边跑起来,像是被调高的音量键,连带着所有喧嚣都进入了耳里。

      但这才是白天。

      徐行稳想拉开驾驶座的门,被张子辰拦住了,他言之凿凿:“我送你回去。你这一晚上没睡判个疲劳驾驶怎么办,我还惜命呢。”

      徐行稳挑挑眉,转去了副驾驶:“小心迟到。”

      “老子是秋名山车神好吗。”张子辰笑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夜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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