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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结婚完篇 ...
黑色座驾无声地驶入市中心顶级公寓的地下停车场,轮胎碾过光滑的环氧地坪,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响。车内暖气开得恰到好处,隔绝了窗外地下空间特有的阴冷与机油气味。顾怀升将车稳稳停入专属车位,熄火。引擎的低鸣消失后,车内顿时陷入一片静谧。
他没有立刻下车。
深灰色的眼眸望向车窗外,停车场冷白色的灯光在深色车窗上投下模糊的光晕。指尖还残留着方向盘皮革的微凉触感,但更清晰的,是离开老宅时胸腔里那片冰冷的决绝正被另一种温度缓慢替代的过程——那是想到即将见到的人时,血液自然回暖的温度。
从老宅到这里,车程四十七分钟。这四十七分钟里,顾怀升的大脑像一台高效运转的处理器,冷静地复盘着刚才与父母的对峙,评估着可能遗留的问题,规划着后续婚礼需要处理的法律与社会关系细节。但现在,当所有程序性思考告一段落,占据他全部思维空间的,只剩下两个字。
林旭。
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没有新消息。置顶对话框里,他发出的那条“说完了。家里没事。醒了告诉我,给你带东街那家新出的栗子蛋糕回去。”还静静躺在最上方,显示已送达,但未读。
林旭应该还在睡。昨晚聚会虽开心,但对林旭仍在调养的身体来说,热闹过后需要更长的恢复时间。顾怀升知道,林旭的睡眠质量至今仍不稳定,有时一点轻微动静就会惊醒,有时却会陷入深沉得近乎昏迷的睡眠——那是身体和精神长期透支后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他该让他多睡一会儿。
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三秒。顾怀升推开车门,长腿跨出车厢,深灰色羊绒大衣的下摆在动作间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地下停车场的冷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带着混凝土和汽车尾气混合的气味,与他身上刚从老宅带出的、那种沉郁的檀香与药味残余格格不入。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直达顶层公寓的专属电梯。
电梯内壁是光可鉴人的深色镜面,映出他挺拔却略显紧绷的身影。他按下顶层的按钮,电梯无声上升。镜面中,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细微地翻涌——那是刚才在老宅强行压制的情绪残余,是一种确认障碍扫除后的、近乎暴烈的占有欲与保护欲交织的急切,以及……一丝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承认的、需要确认对方存在的迫切。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滑开。
顶层公寓的玄关铺着质感温润的深色实木地板,一盏造型简约的线性灯带嵌入天花板,洒下柔和均匀的光。空气中漂浮着极淡的、属于林旭的微苦樱花信息素,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刚煮好的红茶香气。
顾怀升的脚步在踏出电梯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林旭醒了?还是……根本没睡?
他脱下大衣挂在玄关衣帽架上,动作比平时快了一丝。换上柔软的室内拖鞋,踩过走廊。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冬日的天光是一种清淡的灰白色,将整个开放式的客厅、餐厅与厨房区域笼罩在一种静谧的、近乎单色调的光线里。
然后,他看见了林旭。
林旭没有在卧室,也没有在客厅沙发。他坐在靠近落地窗的那张宽大工作台前——那是顾怀升特意为他布置的绘画区域,台面上整齐摆放着各种画具、颜料,还有几本摊开的灵感速写簿。林旭背对着玄关方向,身上穿着那件浅灰色的羊绒开衫,银灰色的头发在窗光的映照下泛着柔软的光泽。他微微低着头,肩膀单薄,背脊的线条在宽松的开衫下清晰可见。
他没有在画画。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一本速写簿,右手握着一支铅笔,却没有动。左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手背朝上。从顾怀升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林旭左手手背上——那樱花印记正散发着一种极其浅淡的、近乎呼吸般规律的微光,淡粉色,温润,却比平时似乎……更“活跃”一些,光晕流转的节奏略显急促,如同平静湖面下暗涌的涟漪。
顾怀升的脚步放轻,但木质地板还是发出了极细微的声响。
林旭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握着铅笔的右手,指节微微收紧,泛出一点点白。
“醒了?”顾怀升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比平时更低沉一些的柔和。他走到工作台侧边,没有靠得太近,留出了一个不至于让林旭感到压迫、却又足够亲密的距离。
林旭这才缓缓抬起头,转过来看他。
深褐色的眼睛在清淡的窗光下,像两潭被薄雾笼罩的深湖,里面清晰地映出顾怀升的身影,也映出一些来不及完全藏匿的情绪——担忧,紧张,一丝疲惫,以及……在见到顾怀升瞬间、如同本能般漫上来的、细微的放松与依赖。
他的脸色比昨晚红润一些,但眼下仍有淡淡的青色阴影。嘴唇有些干,被他无意识地用牙齿轻轻咬着下唇内侧——那是他紧张或焦虑时的小动作。
“嗯。”林旭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的微哑,还有些轻,“你……回来了。”他的目光在顾怀升脸上细细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从眉眼到下颌,最后落进顾怀升深灰色的眼眸里,“……没事吧?”
他问的是“你没事吧”,而不是“他们怎么说”。顾怀升听懂了这细微的差别。林旭在担心他,担心他面对父母、尤其是面对顾怀瑾时的情绪,担心那些冰冷过往会再次刺伤他——哪怕如今的顾怀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力反抗的少年。
一股温热的、近乎酸涩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顾怀升的胸腔。他喉结滚动,克制住想要立刻将人拥入怀中的冲动——林旭此刻的姿态,像一只警觉又脆弱的小动物,他不能吓到他。
“没事。”顾怀升简短地回答,目光落在林旭脸上,又移向他搭在桌面的左手,“怎么坐在这里?没多睡会儿?”
林旭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的印记,那淡粉色的微光似乎因为顾怀升的注视而轻轻摇曳了一下。他蜷了蜷手指,低声说:“睡不着。醒了就起来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做了点茶。”
顾怀升这才注意到,工作台一角放着一个白色骨瓷茶杯,里面是喝了一半的红茶,已经凉了,表面凝着一层极薄的膜。旁边的小碟里还有半块没吃完的、公寓里常备的苏打饼干——那是顾怀升交代厨师准备的、给林旭垫胃用的。
“胃不舒服?”顾怀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上前一步,很自然地伸出手,掌心覆上林旭的额头——温度正常,没有发热。然后他的手指下滑,指尖轻轻触碰到林旭的脸颊,皮肤微凉。
林旭被他的动作弄得怔了一下,随即耳尖泛起极淡的粉色。他没有躲开,只是睫毛颤了颤:“没有不舒服。就是……不困了。”他犹豫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你去了很久。”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重量,落进顾怀升耳中。
他不是在抱怨,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以及这个事实背后那份没有说出口的牵挂与等待。
顾怀升覆在他脸颊上的手指微微一顿,然后改为用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了一下林旭眼下的淡青色阴影。“下次我早点回来。”他说,不是承诺,而是陈述一个即将成为新规则的事实。
林旭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渗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这个无意识的、带着孩子气的动作,让顾怀升眼底最后一丝从老宅带出的冷硬彻底消融。
“栗子蛋糕还没买。”顾怀升忽然说,收回了手,但身体仍站在林旭身侧很近的位置,“现在去买,还是晚点?”
林旭眨了眨眼,似乎才想起那条信息。他看了看窗外灰白的天色,又看了看顾怀升身上还带着室外寒意的衬衫,摇了摇头:“……晚点吧。或者……不吃了也行。”他说得有些犹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顾怀升,像在观察他的反应。
顾怀升太熟悉他这种表情了——想要,又怕麻烦别人,尤其是麻烦顾怀升。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源于长久匮乏与不被珍视而形成的习惯性退缩。
“想吃。”顾怀升直接戳破他那点小心思,语气平淡却笃定,“东街新出的那款,限量,评价很高。”他顿了顿,看着林旭微微睁大的眼睛,补充道,“我让人留了,随时可以去取。”
林旭的耳尖更红了些,这次不是因为触碰,而是因为心思被完全看穿的窘迫,以及……一丝被妥帖惦记着的甜意。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速写簿的页角,声音闷闷的:“……那,晚点再去。”
“嗯。”顾怀升应下,目光再次落回林旭左手手背。那樱花印记的光晕,似乎比刚才更明亮、流转得更舒缓了一些,淡粉色的光华温润地晕开,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生动美丽。“它今天,”顾怀升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印记,“好像有点不一样。”
林旭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左手,掌心向上,仔细看了看手背上的印记。“……嗯。”他承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困惑,“从你出门后不久……就开始这样。不是疼,也不是难受,就是……感觉它在‘动’。”他斟酌着用词,试图描述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很远的地方,跟它呼应。”
顾怀升的眼神骤然深了。
很远的地方……呼应?
他瞬间想到了老宅那棵异常樱花树,那些凝结在枝头的、颜色各异的结晶,以及十一年来,那棵树与林旭手背印记之间若有似无的神秘联系。今天他去老宅,在树下站立过,刻下新木牌时,指尖甚至触碰过那些冰冷的结晶……难道,是那个?
“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顾怀升问,语气依旧平稳,但身体不自觉地更靠近了一些,深灰色的眼眸紧紧锁着林旭的脸,不错过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林旭蹙着眉,努力感受着,摇了摇头:“说不清楚……就是,有点‘吵’。”他用了一个很抽象的比喻,“不是声音的那种吵,是……感觉上。像很多细小的、模糊的……情绪碎片?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很淡,但持续不断。”他抬起头,看向顾怀升,深褐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安,“你去老宅……是不是去了樱花树那边?”
他果然猜到了。或者说,他的身体、他手背上这个与那棵树有着神秘联系的印记,先一步“知道”了。
“去了。”顾怀升没有隐瞒,他在林旭对面的工作台边沿靠坐下来,这个姿势让他能与坐着的林旭平视,“刻了新的木牌。碰了树上的……那些结晶。”
林旭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他左手手背上的印记,随着顾怀升的话语,光芒忽然明亮了一瞬,淡粉色中甚至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紫蓝色的流光,快得像是错觉。
“你碰了……那些东西?”林旭的声音有些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在担心他。就像顾怀升担心他一样。
顾怀升心中那片温热更甚。他摇了摇头:“没有。”他伸出自己的左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除了常年书写和握笔留下的薄茧,皮肤光洁,没有任何异样。“只是碰了一下,很冰。”
林旭盯着顾怀升的手看了几秒,然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将手背朝上,轻轻悬在顾怀升摊开的掌心之上。
两人都没有动。
空气中,属于顾怀升的紫罗兰雪松气息,与林旭微苦樱花的信息素,无声地交织缠绕。工作台区域的灯光柔和,窗外是冬日灰白的天光。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滞。
然后,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林旭手背上的樱花印记,那温润的淡粉色光晕,忽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以印记中心那点微光为核心,漾开一圈圈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光之涟漪。与此同时,印记本身散发出的光芒,不再只是稳定地流转,而是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富有韵律的节奏,明暗交替,如同……呼吸。
不,不止是呼吸。
顾怀升敏锐地察觉到,那明暗的节奏,竟然隐隐与自己心跳的频率……同步了。
而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当林旭手背印记的光芒明亮到某个峰值时,他忽然感到自己左手的掌心——那片刚才悬空托在林旭手背下的皮肤——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温热感。不是林旭体温传导过来的热,而是一种从皮肤深处、从肌肉骨骼之间,自发涌现的、带着轻微麻痒的暖流,正正对应着上方林旭手背印记的位置。
仿佛他掌心之下,也有一朵无形的、沉睡的“花”,在此刻被唤醒了。
林旭显然也感觉到了什么。他的眼睛微微睁大,深褐色的瞳孔里映着印记变幻的光华,也映出顾怀升陡然变得深邃的眼眸。“怀升……”他轻声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惊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手……”
顾怀升没有说话。他缓缓地、极其克制地,将摊开的左手掌心,向上移动了微不足道的一毫米。
肌肤并未直接接触。林旭的手背依然悬空在他的掌心之上,间隔着不到一厘米的空气。但那股奇异的温热感,以及掌心深处那种轻微的、如同共鸣般的麻痒,却变得更清晰了。与此同时,他仿佛能“感觉”到——不是通过视觉,而是某种更玄妙的、近乎直觉的感知——上方林旭手背印记中流淌出的、那些细微的“情绪碎片”:一丝残留的、对顾怀升去老宅的担忧;一份等待他归来的、安静的焦灼;以及此刻,因这奇异共鸣而升起的、混合着困惑、不安与隐约兴奋的复杂心绪……
这不是读心术。读心术是嘈杂的、被迫接收的、伴随着副作用的侵入。这是一种更温和、更私人、也更……双向的链接。像是两个原本独立的频率,在某个特殊的条件下,忽然产生了和谐共振,共享着同一段无声的旋律。
林旭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过于强烈的、超越认知的体验带来的本能反应。他手背上的樱花印记光芒明灭得更加急促,淡粉色的光晕中,那些紫蓝色的流光闪现得更加频繁,如同夜空中偶尔划过天际的、极细微的闪电。
顾怀升当机立断,右手迅速抬起,却不是去握住林旭颤抖的左手,而是稳稳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覆在了林旭的右手手背上——那只握着铅笔、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的手。
肌肤真实的温热接触,像是一个稳固的锚点,将林旭有些飘忽的心神瞬间拉回现实。
“看着我,林旭。”顾怀升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旭急促地喘了口气,视线从两人之间那奇幻的光影共鸣处移开,对上顾怀升深灰色的眼眸。那双眼眸此刻深邃得像要把人吸进去,里面没有惊惶,只有沉静的、全然的接纳与掌控。
“呼吸。”顾怀升命令道,同时自己放缓了呼吸的节奏,深长而平稳。
林旭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节奏,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一次,两次……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颤抖的手也慢慢平稳下来。
而悬在顾怀升左掌上方的那只左手,手背上的樱花印记,光芒流转的节奏也随之渐渐放缓,恢复了之前那种温润平和的、如同呼吸般的明暗交替。只是那光芒的亮度,似乎比平时要更凝实、更“饱满”一些,淡粉色中隐约流转的紫蓝色光丝也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变得极其细微,如同上等丝绸中编织进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纹。
顾怀升掌心那种奇异的温热与麻痒感,也随着印记的平复而逐渐减弱,最终只剩下一点点残留的、如同冬日暖阳晒过后皮肤上留下的微暖余韵。
两人都没有立刻说话。工作台区域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极远处传来的、城市模糊的白噪音,以及彼此逐渐同步的、平稳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林旭才轻轻动了动被顾怀升覆着的右手。顾怀升松开,但手指仍虚虚地搭在他的手背上。
“……刚才,”林旭开口,声音还有些干涩,“那是……”
“共鸣。”顾怀升接过他的话,给出了一个定义。他收回一直悬空的左手,指尖无意识地互相摩挲了一下,掌心那残留的奇异触感还在。“你手背的印记,和老宅的樱花树,还有……可能和我,”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刚才摊开的左手上,“在某种条件下,会产生连接。”
他说得冷静,像是在分析一个客观现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感受到林旭的情绪碎片、当掌心传来那种奇异的共鸣时,他内心深处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震撼的确认:他与林旭之间的联系,早已超越了世俗意义上的情感羁绊,渗透进了某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更深层的维度。那棵吸收了十一年执念与等待的樱花树,林旭手背上承载着不死之身与情感烙印的印记,以及他自己……他们三者之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超现实的三角联系。
林旭显然也被这个结论震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已经恢复平静、却似乎“内涵”更加丰富的樱花印记,良久,才轻声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顾怀升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悬空,而是直接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最珍贵的易碎品般,碰了碰林旭手背印记的边缘。皮肤微凉,印记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热度,但并不灼人。
“不知道。”顾怀升诚实地回答,“但至少现在,它没有伤害你。”他抬眼,看进林旭有些茫然的眼底,声音沉稳而有力,“而且,有我在。”
有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比任何承诺都更有分量。无论这超现实的联系意味着什么,无论前方还有什么未知,他都会在。这是顾怀升式的守护,霸道,偏执,却也是林旭此刻最需要的定心丸。
林旭看着顾怀升,看着他那双深灰色眼眸中不容错辨的坚定与专注,心中那片因未知而泛起的迷雾,似乎被这目光一点点驱散。他慢慢点了点头,反手,用自己微凉的指尖,轻轻勾住了顾怀升刚才碰触他印记的手指。
一个细微的、带着依赖与确认的动作。
顾怀升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两人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真实而温暖,驱散了刚才那场短暂而奇异共鸣带来的、不真切的恍惚感。
“栗子蛋糕,”顾怀升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静,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平淡,“现在去拿,还是再等一会儿?”
话题转得突兀,却又无比自然地将两人拉回了最寻常的、充满烟火气的现实。
林旭怔了一下,随即,嘴角极慢地、却无比真实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那笑容很浅,却像破开云层的阳光,瞬间点亮了他总是苍白的脸庞,也点亮了顾怀升的眼底。
“现在吧。”林旭说,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轻快的、属于期待的活力,“我……有点饿了。”
而且,他想和顾怀升一起,走出这间公寓,走进冬日清冷的空气里,走进人群,去买一块普通的、甜蜜的栗子蛋糕。用最平凡的人间烟火,来确认这份历经劫波、甚至染上了超现实色彩的感情,最终落脚处,依然是这庸常而温暖的踏实大地。
“好。”顾怀升应道,松开相扣的手,却转而揽住了林旭的肩膀,将他从椅子上轻轻带起来,“穿外套。”
飞机降落在赫尔辛基万塔机场时,窗外正飘着细密的雪。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暴雪,而是北欧冬日典型的、带着某种静谧诗意的碎雪,如同被无形的手从灰白色的天空中均匀筛下,无声地覆盖在跑道、停机坪和远处墨绿色的松林上。
顾怀升从舷窗收回视线,转向身侧。林旭靠在他肩上,睡着了。银灰色的头发有些凌乱地贴在额角,呼吸均匀绵长,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极淡的阴影。他左手随意搭在腿上,手背朝上——那樱花印记在机舱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极其微弱的、近乎本能的淡粉色柔光,如同熟睡中仍平稳跳动的心脏。
两天前,当顾怀升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明天去芬兰”时,林旭正小口喝着他煮的燕麦粥,闻言呛了一下,抬起眼,深褐色的眸子里满是错愕。
“芬兰?”林旭放下勺子,手指无意识地揪住睡衣下摆,“……去做什么?”
“结婚。”顾怀升的回答简洁得像是在说明天的会议安排。他拿起餐巾,自然地擦掉林旭嘴角一点奶渍,深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教堂已经联系好了,手续那边有人处理。沈墨和方晴的机票也定了,他们今晚到。”
林旭彻底僵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结婚?这么快?在芬兰?他脑子一片混乱,前一天的栗子蛋糕、老宅的对话、手背上奇异的共鸣……所有画面碎片般翻涌,最终都汇聚成眼前顾怀升那张平静却不容置喙的脸。
“你……”林旭的声音干涩,“你都没问我……”
“现在问。”顾怀升截断他的话,放下餐巾,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餐桌边缘,将林旭困在他与椅子之间。这个姿势带着天然的压迫感,但他的声音却异常低沉柔和,如同融化的初雪,“林旭,你愿意跟我结婚吗?在芬兰,就这两天。”
不是“想不想”,不是“好不好”,而是直接跳到了“愿不愿意”。顾怀升式的求婚,霸道得近乎独裁,却也让所有犹豫和退缩无处藏身。
林旭仰头看着他。餐厅晨光正好,透过落地窗在顾怀升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了一层金边。那双深灰色的眼眸此刻专注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怔忡的脸,以及某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等待。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破旧画室里,顾怀升也是这样看着他,问:“我们算什么关系?”然后自己鼓起全部勇气,说出了那句“我想要男朋友关系”。那时的顾怀升,也是这样专注地看着他,然后揉乱他的头发,说“可以”。
从“男朋友”到“结婚”,中间隔着十一年的生死别离、无尽寻找、伤痕与和解。如今,顾怀升再次用这种不容拒绝的方式,将他推向了人生的下一个坐标。
林旭的手在桌子下蜷缩起来,左手手背上的印记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发烫,淡粉色的光芒无声流转。他感到胃部熟悉的紧缩——那是紧张时的生理反应——但奇怪的是,没有恐慌,没有想要逃跑的冲动。只有一种近乎眩晕的、被巨大洪流裹挟前行的……宿命感。
以及,在那宿命感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隐秘的渴望。
“……好。”他终于说出了一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
于是,他们在这里了。赫尔辛基,冬季,细雪纷飞。
飞机滑行停止的轻微震动让林旭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上顾怀升垂眸看他的视线。机舱内灯光已经调亮,乘客们开始窸窸窣窣地起身拿行李。窗外的雪还在下,机场灯光在暮色初临的雪幕中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到了?”林旭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刚醒的软糯。
“嗯。”顾怀升应道,抬手将他颊边一缕睡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指尖在他微凉的耳廓上短暂停留,“冷不冷?”
林旭摇摇头。机舱暖气很足,顾怀升的外套还盖在他身上,残留着紫罗兰与雪松的沉静气息,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看向窗外陌生的北欧雪景,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不真实的恍惚——他真的在芬兰了,为了结婚。
办理入境、提取行李的过程高效而安静。顾怀升显然提前安排好了一切,有专车在出口等候,司机是位沉默的芬兰中年人,用略带口音的英语简单问候后,便载着他们驶向赫尔辛基市区。
车窗外,城市的轮廓在雪幕中逐渐清晰。不是想象中的童话般鲜艳,而是以白色、灰色和深木色为主调,建筑线条简洁干净,偶有明亮的黄色或红色电车驶过,在雪地里划出流动的色彩。街道上行人不多,都裹着厚实的大衣,脚步从容。整座城市沉浸在一种冬日特有的、清冷而安宁的氛围里。
林旭一直看着窗外,左手无意识地搭在腿上。手背上的樱花印记在车内昏暗光线下安静发光,光芒的流转似乎比平时更缓慢、更沉静,仿佛也被这北欧的冰雪气息所感染。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有着浅灰色外墙、黑色坡顶的古典建筑前。不是酒店,而是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独栋别墅,坐落在安静街道旁,门前小花园里的灌木丛覆着厚厚的雪,像一团团蓬松的棉花糖。
“这是……”林旭下了车,冷冽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肺叶,他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朋友的房子,借我们用几天。”顾怀升从另一侧下车,接过司机递来的行李,自然地牵起林旭微凉的手,“他在巴黎,这里空着。”
别墅内部比外观看起来更宽敞温暖。深色的原木地板,高大的壁炉里已经生好了火,橙红的火苗跳跃着,将客厅映照得暖意融融。家具是简洁的北欧风格,但细节处透着精致的品味,墙上挂着几幅抽象风格的油画,角落的三角钢琴上摆着一个插着干花的花瓶。
沈墨和方晴已经到了,正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听到动静,沈墨第一个跳起来,他穿了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深蓝色羊绒衫,但动作依旧大大咧咧:“可算来了!再不到我都要怀疑顾总是不是临时反悔了!”他嗓门洪亮,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方晴跟着站起身,她穿着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和深灰色长裙,长发松松挽起,气质温婉。她笑着瞪了沈墨一眼:“别胡说。”然后看向林旭,目光温和,“一路还顺利吗?冷不冷?”
林旭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低声说:“还好。”被这么多人(其实也就两个)关注着,他还是会本能地紧张,尤其是当这场“关注”的核心是一场即将到来的婚礼时。
顾怀升捏了捏他的手心,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安抚的意味。他看向沈墨:“都安排好了?”
“那必须!”沈墨拍胸脯,黝黑的脸上满是得意,“教堂那边明天上午十点,牧师已经沟通过了,流程很简单——反正你们也没打算搞复杂。花是当地花店订的,白色系,配点绿植,跟这雪景挺搭。晚宴……哦,不能叫晚宴,顾总吩咐了,就家里吃,厨师我已经找好了,本地人,手艺绝对地道。”他一口气说完,然后凑近顾怀升,压低声音却依旧能让所有人听见,“我说,你真不再考虑考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可以勉为其难……”
顾怀升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牵着林旭走向楼梯:“房间在楼上。先休息。”
沈墨在后面“啧”了一声,嘟囔道:“没劲。”
方晴笑着摇摇头,对林旭温声道:“上去吧,坐飞机肯定累了。晚餐七点开始,还早。”
二楼的房间很大,同样是简洁的北欧风格,有一面巨大的窗户,正对着后花园——那里种着几棵高大的、枝条覆雪的树,在暮色中静默伫立。壁炉里也生了火,房间里暖烘烘的。
顾怀升将两人的行李放好,转身时,看见林旭还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雪景出神。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林旭单薄的肩膀,下巴搁在他颈窝里。
“紧张?”顾怀升低声问,温热的气息拂过林旭的耳廓。
林旭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向后靠进顾怀升宽阔温暖的胸膛。他轻轻“嗯”了一声,诚实道:“有点。”停顿片刻,他补充,“……也像做梦。”
顾怀升没有说什么,只是收紧手臂,将他更紧地拥在怀里。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窗外雪花无声飘落,看天色从深蓝逐渐染上墨色,看远处城市灯光一盏盏亮起,如同地上的星辰。
晚餐是地道的芬兰菜。长条餐桌摆在壁炉旁的餐厅里,厨师是位笑容腼腆的芬兰大妈,做了驯鹿肉排、奶油三文鱼汤、土豆泥和黑麦面包。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温暖而质朴。
沈墨开了瓶红酒,嚷嚷着要提前庆祝。顾怀升破例没有阻止,只给林旭倒了小半杯,嘱咐他慢点喝。方晴坐在林旭旁边,温声细语地跟他聊着明天婚礼的细节——其实也没什么细节,顾怀升要求一切从简,仪式本身不会超过二十分钟。
“明天……”林旭听着,忽然低声问,“你家里……会有人来吗?”
餐桌上的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瞬。沈墨咀嚼的动作停了,方晴也放下了叉子,看向顾怀升。
顾怀升面色如常,切着盘子里的肉排,声音平稳:“母亲会来。父亲……身体不方便长途飞行。”
林旭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了些。顾母会来……这意味着什么?妥协?接纳?还是仅仅出于礼节?他想问,却不知该怎么问。
“阿姨下午的飞机到,”方晴适时开口,语气温和,“我和沈墨会去接她,直接到教堂。她……”方晴看了顾怀升一眼,见他没什么表示,才继续道,“她让我带话,说很高兴能来。”
很高兴能来。简单的五个字,却像一块小小的石头投入林旭心湖,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深红色的液体,轻轻“嗯”了一声。
晚餐后,沈墨拉着方晴说要出去逛逛,看看赫尔辛基的夜景,把空间留给了两位准新人。顾怀升和林旭回到二楼房间,壁炉里的火还在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顾怀升从衣柜里拿出两套衣服,挂在衣架上。是明天仪式要穿的——不是传统的燕尾服或婚纱,而是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和白色西装,款式相近,细节处略有不同。
林旭看着那两套并排挂着的衣服,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他走过去,指尖轻轻触碰白色西装的袖口——布料质感极佳,袖扣是简约的银色,刻着极细微的纹路,凑近了看,才认出是樱花花瓣的形状。
“试试?”顾怀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旭点了点头。
衣服出奇地合身,就像量身定做——也确实就是量身定做,顾怀升早就准备好了。林旭站在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白色西装衬得他肤色更显苍白,却奇异地削弱了他身上那种常年挥之不去的、脆弱的病气,反而勾勒出一种清冷挺拔的轮廓。银灰色的头发在暖黄灯光下泛着柔和光泽,深褐色的眼睛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明亮。
顾怀升也已经换上了深灰色西装。他走到林旭身后,同样看向镜中。一黑一白,一深沉一清冷,并肩而立,身高差恰到好处,镜中倒影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感,仿佛他们本就该如此站在一起。
顾怀升抬起手,轻轻拂过林旭西装肩头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褶皱,然后,他的指尖下滑,落在林旭左手手背上。
樱花印记在白色袖口若隐若现的地方,正散发着比平时更明显一些的淡粉色光芒,光华流转,如同有了生命。
“明天,”顾怀升低声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在所有人面前,我会说‘我愿意’。”他顿了顿,深灰色的眼眸在镜中与林旭对视,“而你,只需要说出你想说的任何话,或者什么都不说,也没关系。”
林旭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滚烫。他想说,你怎么知道我会紧张到说不出话?但转念一想,顾怀升当然知道。顾怀升一直都知道他所有的软弱、所有的恐惧、所有说不出口的纠结与渴望。
他转过身,面对顾怀升。两人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壁炉的火光在顾怀升深灰色的眼眸里跳跃,那里面没有平日对外人的冷冽疏离,只有一片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专注。
“我会说的。”林旭开口,声音有些哑,却异常坚定,“我……有话想对你说。”不是在栗子蛋糕店前,不是在老宅樱花树下,而是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在一个庄严的仪式上,在所有人面前。他想把那句藏了十几年、辗转生死、跨越时光的话,堂堂正正地说出来。
顾怀升看着他,良久,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那不是一个明显的笑容,却比任何笑容都更真实,更……温柔。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林旭的额头,两人呼吸交缠。
“好。”他说。
窗外,赫尔辛基的雪还在下,无声地覆盖着这座城市,覆盖着这个冬夜。
而室内,壁炉温暖,衣架上并排挂着明日的礼服,樱花印记在昏暗光线下静静发光。
所有过往的伤痕、错失、等待与痛苦,都在这一刻,被这异国的雪、这温暖的炉火、这即将到来的盟誓,悄然覆盖、融化、重构。
第二天的雪停了。
晨光是一种清透的灰蓝色,透过别墅高大的窗户洒进房间时,林旭已经醒了。他侧躺着,看着窗外覆雪的花园。那些高大的、枝条被雪压弯的树在晨光中静默伫立,偶尔有细碎的雪块从枝头滑落,在空中散成晶莹的粉末,再无声地落回厚厚的雪毯上。
身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顾怀升的手臂还环在他腰间,掌心贴着他睡衣下微凉的腹部。这是一个占有欲和保护欲十足的姿势,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松开。林旭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感受着身后胸膛传来的温暖和心跳。
左手手背上,樱花印记在晨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浅粉色,光华内敛而温润,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被晨光唤醒。它今天似乎格外“安静”,光芒流转的节奏缓慢得如同冬眠的生物,只有林旭自己能感觉到,在那印记深处,有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暖意,像是通了微电流,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深处缓慢苏醒。
他想起昨晚顾怀升说的话——“明天,在所有人面前,我会说‘我愿意’。”
心脏没来由地收紧了一下。
九点钟,别墅里开始有了动静。沈墨在楼下嚷嚷着什么,脚步声咚咚地响。方晴温婉的劝告声隐约传来。然后是顾怀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一条新信息。
顾怀升几乎在手机震动的同时睁开了眼睛。深灰色的眼眸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清明的锐利,仿佛他的意识从未真正沉睡。他先是收紧手臂,将怀里的林旭更贴近自己,低头在他后颈的发根处印下一个不带情欲的、晨间的吻,然后才伸手去拿手机。
“母亲到了。”他看完信息,声音还带着刚醒的低哑,“在去教堂的路上。”
林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顾怀升察觉到了,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紧张?”
“……嗯。”林旭诚实道,转过身面对顾怀升。晨光里,顾怀升的脸部线条比平时柔和,深灰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他,里面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有些无措的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顾怀升的回答简单直接,“微笑,点头,接过红包,说谢谢。剩下的交给我。”
他总是这样,用最简洁的指令化解林旭的焦虑。林旭知道,这背后是顾怀升早已计算好的一切——场合、氛围、每个人的反应、可能出现的意外以及应对方案。这种绝对的掌控感,在往常或许会让他感到窒息,但此刻,却奇异地给了他一种支撑。
“衣服在更衣室。”顾怀升掀开被子起身,高大的身形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你先洗漱,我去准备早餐。”
早餐是简单的燕麦粥和煎蛋,还有当地新鲜的黑麦面包和浆果酱。沈墨和方晴已经坐在餐桌边了。沈墨穿了身挺括的深蓝色西装,头发明显精心打理过,但坐姿依旧大大咧咧,正往面包上抹厚厚的黄油。方晴则是一身珍珠白色的及膝裙装,外搭浅灰色羊绒开衫,长发优雅地盘起,正小口喝着咖啡。
“新郎官们终于舍得下来了?”沈墨看到顾怀升和林旭下楼,立刻嚷嚷起来,“我差点以为你们要私奔逃婚了!”
顾怀升没理他,只是拉开椅子让林旭坐下,然后自己坐在他旁边。林旭有些局促地对沈墨和方晴点了点头,低声道:“早。”
“早。”方晴对他温柔地笑了笑,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衣服很合身。”
林旭穿的还是昨晚试过的那套白色西装,只是现在配上干净的衬衫,领口松着两颗扣子,看起来比昨晚更多了几分随性的清俊。银灰色的头发昨晚洗过,此刻柔软地垂在额前,发尾微微卷曲。他左手手背上的樱花印记在晨光下若隐若现,淡粉色的光华流转得极其缓慢。
“那是,顾总亲自量的尺寸,能不合身吗?”沈墨插嘴,语气里满是调侃,“我说林旭,你真不再考虑考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哥们儿可以带你……”
“吃你的面包。”顾怀升冷淡地截断他的话,将一杯温牛奶推到林旭面前,“十点开始,九点半出发。时间充裕。”
早餐在沈墨时不时的插科打诨和方晴温和的闲聊中度过。顾怀升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在照顾林旭——确认他粥的温度,给他夹煎蛋,在他喝牛奶时提醒他慢点。这些动作做得自然无比,仿佛早已成为他日常程序的一部分。
九点二十分,众人准备出发。顾怀升最后检查了林旭的衣着,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口,指尖在碰到林旭锁骨处皮肤时微微停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走吧。”
教堂在赫尔辛基老城区,是一栋有着白色外墙和深灰色尖顶的小型路德宗教堂,不算宏伟,但透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庄严与宁静。车子停在教堂外的石板路上时,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花在空中旋转飘落,给这座古老的建筑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诗意。
已经有工作人员在门口等候。一位穿着深色西装、头发花白的芬兰老人迎上来,用带着口音的英语与顾怀升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对众人微笑致意,示意他们可以进入。
教堂内部比想象中更朴素。高高的穹顶,简洁的木质长椅,前方圣坛上摆放着简单的白色鲜花和绿植。彩绘玻璃窗因为阴天的缘故,透进来的光线并不绚烂,而是柔和而朦胧的,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照亮飞舞的微尘。
牧师是一位温和的中年人,穿着传统的黑袍,站在圣坛旁。而圣坛前方第一排长椅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沈清澜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她今天穿了一身质地精良的深蓝色套装,外搭浅灰色大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发髻,脸上化了淡妆,看起来温婉而得体。看到顾怀升和林旭走进来,她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不是社交场合那种完美的笑容,而是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真实的微笑。
林旭的脚步顿了一下。顾怀升察觉到了,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领着他走向前。
“妈。”顾怀升先开口,声音比平时稍缓。
“阿姨。”林旭跟着低声叫道,声音有些干涩。他不敢直视沈清澜的眼睛,目光落在她深蓝色套装的衣领上,那里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
“来了。”沈清澜的声音很温柔,她看着顾怀升,又看向林旭,目光在林旭脸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却又并不让人反感的温和。“路上还顺利吗?冷不冷?”
“顺利。不冷。”顾怀升代替回答,他的手掌依旧握着林旭的手,力道稳定。
沈清澜点了点头,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或许是感慨,或许是释然,或许是别的什么。她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厚实的、大红色的信封,递给林旭。
“这个,给你。”沈清澜的声音依旧温和,但仔细听,能听出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一点心意。祝你们……好好的。”
林旭愣住了。他看着那个红色的信封,又看向沈清澜温和却复杂的眼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按照顾怀升说的,他应该微笑,点头,接过,说谢谢。但此刻,当这个代表着“接纳”或至少是“承认”的象征物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他却感到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茫然与无措。
顾怀升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肘。林旭回过神来,几乎是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信封。触感厚实,沉甸甸的,不只是重量,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在心头的东西。
“……谢谢阿姨。”他终于找回了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沈清澜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坐回长椅上,目光转向圣坛方向。她的侧影在教堂朦胧的光线中显得有些单薄,肩膀微微佝偻,透出一种无声的疲惫。
仪式比想象中更简单。
没有宾客满座,没有华丽的音乐,没有繁复的流程。只有他们几个人——顾怀升和林旭站在圣坛前,沈墨和方晴作为伴郎伴娘站在稍后方,沈清澜坐在第一排长椅上,牧师站在圣坛旁,用温和而庄严的声音念着誓词。
窗外雪花无声飘落,教堂内光线朦胧,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白花香和旧木头的味道。牧师的声音在空旷的穹顶下回荡,带着一种古老而神圣的韵律。
当牧师问“顾怀升,你是否愿意……”时,顾怀升没有任何犹豫,深灰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身侧的林旭,声音平稳而清晰地响起:“我愿意。”
那三个字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林旭心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感到自己的手被顾怀升握得更紧,掌心传来的温度滚烫而真实。
然后牧师转向他:“林旭,你是否愿意……”
林旭深吸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胃部熟悉的紧缩感又来了,喉咙发干。他看向顾怀升,对上那双深灰色的眼眸。在那里面,他没有看到催促,没有看到不耐,只有一片深沉的、全然的等待与包容——就像昨晚在房间里,顾怀升说的那样,“你只需要说出你想说的任何话,或者什么都不说,也没关系”。
但他有话想说。他攒了十几年的话。
“……我愿意。”林旭开口,声音起初有些发颤,但很快变得坚定。他看着顾怀升,深褐色的眼眸里映着教堂窗外的雪光,也映着顾怀升专注的脸,“我愿意……成为你的伴侣,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他停顿了一下,那些在无数个深夜折磨他的记忆碎片——父母的离世、贫穷的耻辱、外婆的去世、二十七楼的风、十一年的漂泊——在此刻翻涌而上,但他将它们压了下去,继续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挖出来的,带着血与肉的重量。这不是牧师誓词的标准版本,却比任何标准版本都更真实,更沉重,也更……属于林旭。
顾怀升深灰色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他握紧了林旭的手,紧到指节泛白,紧到林旭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骨头被挤压的微痛。但他没有喊疼,只是更用力地回握。
牧师似乎也被这朴素而真挚的誓言触动,他沉默了片刻,才继续流程:“现在,请交换戒指。”
戒指是简单的铂金素圈,内圈刻着彼此名字的缩写和今天的日期。顾怀升将戒指套进林旭左手无名指时,动作异常缓慢而慎重,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加冕。林旭的手指纤细,指节处因为常年握笔和劳作而有些粗糙,戒指推到底时,恰好贴合。
轮到林旭时,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拿起那枚稍大一些的戒指,努力稳住呼吸,套进顾怀升的无名指。顾怀升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和虎口处有常年书写和握笔留下的薄茧,戒指滑到底时,发出极其轻微的、金属与皮肤摩擦的声音。
然后,牧师宣布:“现在,你们可以亲吻对方了。”
教堂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雪花落地的细微声响,能听到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能听到彼此逐渐同步的心跳。
顾怀升低下头,捧住林旭的脸。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两人的距离缓缓拉近,呼吸交缠。林旭闭上了眼睛,睫毛颤抖得如同风中蝶翼。
吻落下来时,林旭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是那种激烈而充满欲望的吻,而是轻柔的、克制的、带着某种近乎虔诚意味的触碰。顾怀升的唇微凉,带着一丝薄荷的清新气息,先是轻轻碰了碰他的唇瓣,然后才缓缓加深。林旭生涩地回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顾怀升西装的衣襟。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不长,却仿佛跨越了十一年漫长的时光,将所有的错过、寻找、痛苦与和解,都凝聚在了这唇齿相依的片刻。
当他们分开时,林旭的脸已经红透了,呼吸有些不稳。顾怀升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深灰色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着深沉得近乎危险的情绪,但最终都被他强行压制下去,只剩下一种温柔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专注。
“礼成。”牧师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恭喜你们。”
沈墨在后面吹了声口哨,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教堂里格外清晰。方晴轻笑着拍了他一下。沈清澜依旧坐在长椅上,脸上带着复杂的微笑,眼眶似乎有些泛红,但她很快低下头,从手提包里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
仪式结束了。
从教堂出来时,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天空依旧是那种清透的灰蓝色,雪花稀疏地飘着。那辆黑色轿车停在原地,司机拉开车门等候。
但顾怀升并没有立刻上车。他牵着林旭的手,对司机说了句什么,然后转向沈墨和方晴:“你们先带母亲过去,我们走一走。”
“走一走?”沈墨瞪大眼睛,“这冰天雪地的……”
“不远。”顾怀升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沈墨还想说什么,被方晴轻轻拉住了。方晴对顾怀升点点头,又对林旭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扶着沈清澜上了另一辆车。
车子驶离后,教堂前的石板路上只剩下顾怀升和林旭。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肩头、发梢,落在林旭银灰色的头发上,瞬间融化,留下细小的水珠。
“冷吗?”顾怀升问,伸手拂去林旭肩头的雪。
林旭摇摇头。他的手被顾怀升握在掌心,很暖。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铂金戒指的存在感异常清晰,微凉的金属圈贴着皮肤,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那走吧。”顾怀升牵着他,沿着石板路慢慢往前走。
教堂所在的老城区街道狭窄,两旁是有着百年历史的石头建筑,窗台上摆着小小的蜡烛灯或绿植,在雪天里透出温暖的微光。偶尔有行人裹着厚厚的大衣匆匆走过,朝他们投来善意的微笑——或许是因为他们身上正式的西装,或许是因为他们紧握的手,或许只是因为这是一个下雪的、安静的北欧冬日。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雪地里留下两串并排的脚印,一大一小,深深浅浅。林旭看着那些脚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戒指在雪光下闪着微光,手背上的樱花印记此刻光华内敛,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在那印记深处,有一股温暖而平稳的能量在缓慢流转,像通了微弱的电流,又像有什么东西在皮下深处,与心跳同步脉动。
走了大约十分钟,他们在一座小桥前停下。桥下是已经结了薄冰的运河,两岸的建筑物倒映在冰面上,被雪幕模糊了轮廓。桥栏杆上覆着雪,顾怀升伸手拂开一段栏杆上的积雪,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
“这里,”顾怀升开口,声音在雪天里显得格外清晰,“是我第一次来赫尔辛基时,停留过的地方。”
林旭抬起头看他。顾怀升侧脸的线条在雪光中显得冷硬,但深灰色的眼眸望着结冰的运河,里面有一种罕见的、近乎回忆的柔和。
“什么时候?”林旭轻声问。
“十七岁。”顾怀升回答,“被父亲送出国后,第一次自己逃出来。买了张机票,随便选了个地方,就来了这里。”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覆雪的栏杆上划动,“那天下着暴雪,比今天大得多。我站在这个位置,看着结冰的河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你在,就好了。”
林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他想起十七岁的自己,在破旧的出租屋里,守着病重的外婆,握着美工刀,在手臂上划下一道又一道伤痕,用疼痛确认自己还活着。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世界的另一端,会有一个同样孤独的少年,站在冰天雪地里,想着他。
“后来,”顾怀升继续道,声音平稳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每年都会来一次。每次来,都站在这里,想同一件事——如果找到你,要带你来这里。在雪地里,牵着你走一次。”
林旭的鼻子忽然酸得厉害。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无名指上那枚闪着微光的戒指,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雪地上,留下两个小小的、深色的印记。
顾怀升察觉到了他的颤抖,转过身,用另一只手抬起他的脸。林旭的脸上已经湿了一片,深褐色的眼睛红着,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泪珠,在雪光下晶莹闪烁。
“哭什么。”顾怀升的声音低了下来,指腹轻轻擦过林旭脸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现在不是带你来了吗。”
林旭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他扑进顾怀升怀里,脸埋在他胸口,肩膀剧烈地颤抖。顾怀升没有阻止他,只是将人紧紧拥住,一只手环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按在他后脑勺上,将他整个人牢牢锁在自己怀里。
雪花落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落在林旭银灰色的头发上,落在顾怀升深灰色的西装肩头。桥下的冰河静默无声,两岸的建筑在雪幕中静立。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雪落的声音,和怀中人压抑的、细碎的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林旭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轻微的抽噎。顾怀升松开一些怀抱,低头看他。林旭的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脸上泪痕未干,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泪水的冲刷后,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亮与……安宁。
“丑死了。”顾怀升评价道,语气却没有任何嫌弃,反而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他用手帕——不知什么时候准备的——仔细擦干林旭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林旭任由他擦,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声说:“顾怀升。”
“嗯?”
“谢谢你。”林旭的声音还有些哑,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谢谢你……找到我。谢谢你……带我回家。”
顾怀升擦眼泪的动作顿住了。深灰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林旭,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热度。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林旭的额头,两人呼吸交缠,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不是回家。”顾怀升纠正他,声音低沉得像誓言,“是我们一起,建一个新的家。”
林旭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他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意逼回去,然后,极慢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他说。
两人又在桥上站了一会儿,直到雪渐渐大起来,顾怀升才牵着林旭往回走。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短,很快就看到了那栋作为婚礼“家宴”场所的别墅——就在教堂不远处,是一栋有着暖黄色外墙和深棕色木饰的独栋房子,窗内透出温暖的灯光,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
推开门时,温暖的气息混合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客厅里壁炉烧得正旺,长条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和简单的装饰——白色桌布,银质烛台,几枝插在玻璃瓶里的白色冬青和浆果。沈墨、方晴、迟暮和洛希言已经围坐在餐桌旁了,正低声说笑着。
听到开门声,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哟,新郎官们终于舍得回来了?”沈墨第一个嚷嚷,“我还以为你们私奔到北极圈去了!”
顾怀升没理他,只是帮林旭脱掉大衣,挂在一旁的衣帽架上。林旭有些不自在地对众人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们回来了。”
“快过来坐。”方晴温声道,指了指餐桌空着的两个位置,“刚好,菜也快好了。”
顾怀升牵着林旭在空位上坐下。林旭左手边是顾怀升,右手边是洛希言。对面是沈墨和方晴,方晴旁边是迟暮。迟暮今天穿了一身烟灰色的羊毛连衣裙,长发松松挽起,琥珀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温柔。她对林旭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洛希言则是一脸兴奋,栗色的小卷毛在暖光下毛茸茸的,娃娃脸上满是好奇:“林旭哥,教堂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庄严?牧师说什么了?你们紧张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林旭一时不知该先回答哪个。还是顾怀升淡淡开口:“安静吃饭。”
洛希言立刻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了。
这时,厨房门开了,两位穿着围裙的芬兰大妈端着餐盘走出来,开始上菜。不是正式的西餐多道式,而是更偏向家庭风格的芬兰传统菜——大份的烤三文鱼配莳萝酱,炖得软烂的驯鹿肉,奶油蘑菇汤,土豆泥,还有新鲜的黑麦面包和黄油。菜肴的摆盘并不精致,但分量十足,热气腾腾,散发着质朴而诱人的香气。
“都是本地特色,尝尝看。”方晴作为在场最擅长社交的人,自然地承担起了“女主人”的角色,她一边给大家分汤,一边温声介绍,“这位是玛丽亚太太,这位是艾拉太太,都是本地很有名的家庭厨师,特意请来的。”
两位芬兰大妈腼腆地笑了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了句“祝你们用餐愉快”,便退回厨房了。
餐桌上暂时安静下来,只有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林旭小口喝着奶油蘑菇汤,温热浓稠的汤汁滑过食道,缓解了胃部因紧张而产生的轻微痉挛。他左手手背上的樱花印记在温暖的室内光线和烛光映照下,散发着极其柔和的淡粉色光华,光芒流转得平稳而缓慢,如同熟睡婴儿的呼吸。
顾怀升坐在他旁边,并没有立刻用餐,而是先观察着林旭的反应,确认他喝汤没有不适,才拿起自己的汤匙。他的动作依旧优雅从容,哪怕是在这样随意的家庭聚餐中,也自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属于上位者的仪态。
沈墨则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他大口吃着烤三文鱼,满足地喟叹:“这鱼烤得真不错!外皮焦脆,里面还嫩得流油!顾怀升,你找的这厨子可以啊!”
“不是他找的,是我。”方晴轻声纠正,递给沈墨一张餐巾,“擦擦嘴。”
沈墨嘿嘿一笑,接过餐巾胡乱擦了擦,又转向顾怀升:“对了,你妈呢?不一起吃饭?”
这个问题让餐桌上的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瞬。林旭握着汤匙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顾怀升面色如常,淡淡道:“母亲时差没倒过来,有点头疼,先休息了。晚餐会下来。”
“哦。”沈墨应了一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埋头继续吃鱼。
一直安静用餐的迟暮此时抬起了头。她琥珀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目光在林旭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顾怀升,声音温和而清晰:“恭喜。”
简单的两个字,却比任何华丽的祝福都更真诚。林旭对上她的目光,低声道:“……谢谢。”
迟暮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淡,却让她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举起手边的水杯,朝顾怀升和林旭的方向微微示意。
顾怀升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也举起了自己的杯子——他喝的是水,林旭的杯子里则是温热的苹果汁。两人都没有说话,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某种无声的仪式,将刚才在教堂里交换的誓言,延伸到了此刻的餐桌上。
洛希言看着这一幕,眼睛亮晶晶的,他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问:“林旭哥,顾哥,我能看看你们的戒指吗?”
林旭怔了一下,随即伸出左手。铂金素圈在烛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内圈的刻字看不清楚,但戒指本身简洁的造型和恰到好处的尺寸,已经足够说明它的特别。洛希言凑近了看,娃娃脸上满是羡慕:“好漂亮……好简约啊,但是感觉特别……特别有分量。”
沈墨闻言嗤笑一声:“戒指能有什么分量?轻飘飘的。”
“你不懂。”洛希言反驳,语气认真,“戒指本身没重量,但是它代表的东西……很重。”他说完,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过于“文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林旭却因为他的话而心头一震。是啊,这枚戒指很轻,戴在手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它代表的东西——那十一年漫长的寻找,那些伤痕与和解,那个在雪地教堂里说出的“我愿意”——确实很重,重到足以压垮一个人,也足以支撑起余生的所有。
顾怀升此时也伸出了左手。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铂金戒指戴在无名指上,与他的气质奇异地和谐,仿佛那枚戒指本就该在那里。他没有看戒指,而是看向林旭,深灰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映着跳动的火焰,里面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专注。
林旭被他看得耳根发热,低下头,小口吃起了土豆泥。
晚餐在这样时而安静、时而闲聊的氛围中继续。两位芬兰大妈又陆续端上了甜点——传统的芬兰莓果派和肉桂卷,还有一壶热气腾腾的蓝莓茶。食物的热气、壁炉的温暖、蜡烛的光晕、窗外簌簌的落雪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与教堂的庄严截然不同的、属于“家”的温馨与松弛。
沈墨几杯红酒下肚,话又多起来。他拍了拍桌子,大声道:“我说,咱们是不是得正式敬一杯?虽然顾总不让搞复杂,但这毕竟是婚礼啊!婚礼怎么能没有祝酒词?”
顾怀升淡淡瞥了他一眼,但破天荒地没有阻止。
沈墨来劲了,他端起酒杯站起来——杯子里是红酒,因为动作太大还洒了几滴在桌布上,但他毫不在意。他看向顾怀升和林旭,黝黑的脸上因为酒意泛着红光,眼神却比平时更清明,更认真。
“顾怀升,林旭。”沈墨开口,声音洪亮,“咱们认识……多少年了?十几年了吧?从穿校服打群架,到现在穿西装打领带……不对,是穿西装结婚。”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沈墨,粗人一个,不会说漂亮话。但今天,有些话我得说。”
餐桌上的其他人都安静下来,看向他。
“顾怀升,”沈墨先看向顾怀升,眼神复杂,“你他妈……以前真不是个东西。”他这话说得直白,餐桌上的空气瞬间凝滞。方晴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但他没理会,继续道,“林旭那会儿……什么样,我都看在眼里。你当年做的那些事……算了,不提了。”
他摆了摆手,像是要挥开某些不愉快的记忆,然后,话锋一转:“但是,这十一年……我也看在眼里。你找了他十一年,没放弃过一天。现在,你把他找回来了,还带到了这儿,结了婚。”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所以,以前的事……翻篇了。从今天起,你要是再让林旭受一点委屈,我第一个不答应。听见没?”
顾怀升静静地看着他,深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片沉静。良久,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嗯。”
一个字的承诺,却比千言万语都重。
沈墨似乎满意了,他转向林旭,眼神立刻柔和了许多:“林旭。”他叫他的名字,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你……是我兄弟。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不管你叫什么名字,跟谁结婚,变成什么样,这一点都不会变。”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哑,“你吃了太多苦……以后,别自己扛着了。顾怀升这混蛋要是靠不住,还有我,有方晴,有小洛洛,有迟暮……我们都在。”
林旭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低着头,用力眨了眨眼,才没让眼泪掉下来。他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破旧的篮球场上,沈墨也是这样,挡在他面前,对那些嘲笑他发色的人挥拳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沈墨变了,也没变——外表更成熟了,性格依旧粗犷豪爽,但那份毫无保留的、近乎莽撞的兄弟情义,从未改变。
“……谢谢。”林旭的声音很低,但足够清晰。
沈墨咧开嘴笑了,他举起酒杯:“所以,这杯酒,我敬你们——敬你们这十一年没白熬,敬你们今天终于站在了一起,敬你们……以后好好的,白头偕老!”他说完,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顾怀升也端起了自己的水杯,看向林旭。林旭拿起那杯温热的苹果汁,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举杯,轻轻碰了一下。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温暖的室内回荡。
“敬白头偕老。”顾怀升低声重复了沈墨的话,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林旭没有说话,只是小口喝下了苹果汁。甜中带酸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一路暖到胃里。
沈墨坐下后,方晴也端起了酒杯。她没有站起来,只是温柔地笑着,目光在顾怀升和林旭脸上缓缓扫过。
“怀升,林旭。”方晴的声音温婉而清晰,如同潺潺流水,“我和沈墨不一样,我不会说那些……豪言壮语。”她顿了顿,看向林旭,眼神真诚,“林旭,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学校的画室。那时候的你……很安静,很疏离,但画画的时候,眼睛里有光。”她的声音轻柔,像是在回忆某个遥远的画面,“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很抱歉,有些事,我没有帮上忙,甚至……因为怯懦,做错过选择。”
她指的是当年存储卡的事。林旭知道,顾怀升也知道。餐桌上的气氛因为这句话而变得有些微妙。
但方晴很快继续道:“但是今天,看到你们站在这里,看到林旭你……眼睛里的光又回来了,甚至比当年更亮,更稳。”她微笑着,眼眶微微泛红,“我真的……很高兴。这杯酒,我敬你们——敬你们的勇气,敬你们的坚持,敬你们……终于找到了彼此,并且有勇气抓住彼此。”
她说完,轻轻抿了一口酒。她的动作优雅,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却微微颤抖,泄露了内心的激动。
顾怀升看着方晴,深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柔和。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再次举杯,与方晴隔空示意。
林旭也跟着举杯,低声道:“……谢谢你,方晴。”
然后是迟暮。她一直安静地坐着,琥珀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仿佛能看透人心。她端起水杯——她不喝酒——看向顾怀升和林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信服的穿透力。
“我认识你们的时间最短。”迟暮开口,声音平静,“但有些东西,或许不需要用时间来衡量。”她的目光落在林旭左手手背上——那里,樱花印记在烛光下散发着柔和的淡粉色光华,光芒流转的节奏平稳而安宁。“林旭,你的画,我看过一些。那些画里……有很多痛苦,但也有很多……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的东西。”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就像有些植物,在冰雪覆盖的土地下,依然保持着生命力,等待春天。”
她的话很抽象,但林旭听懂了。他感到左手手背上的印记微微发热,光芒似乎明亮了一瞬——不是因为情绪激动,而是因为某种……共鸣。
“这杯水,我敬你们。”迟暮继续说,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烛光,也映着林旭和顾怀升的身影,“敬你们像那些植物一样,熬过了漫长的冬季,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春天。也敬你们……在找到春天之后,有勇气和智慧,去守护它,让它长久。”
她说完,轻轻喝了一口水。动作优雅而从容。
顾怀升看着她,深灰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光芒。他再次举杯,与迟暮隔空相碰。
林旭也举杯,他看着迟暮,认真地说:“……谢谢。”
最后是洛希言。小家伙早就跃跃欲试了,等迟暮一坐下,他立刻端起自己的果汁杯——里面是橙汁——站了起来。他栗色的小卷毛在烛光下显得毛茸茸的,娃娃脸上满是兴奋和真诚。
“顾哥,林旭哥!”洛希言的声音清脆,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就觉得……今天特别特别特别高兴!”他一连用了三个“特别”,脸都激动得红了,“我认识林旭哥的时候,就觉得林旭哥特别好,特别厉害,画画那么好,打架也那么厉害……虽然那时候林旭哥总是不理人,但是我知道,林旭哥心里是善良的!”
他语无伦次,但话语里的真诚却让人动容。林旭看着他,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却真实的弧度。
“后来……发生了好多事,我都听说了。”洛希言的声音低了下来,但很快又扬起,“但是现在,看到林旭哥和顾哥在一起,看到林旭哥笑了,看到林旭哥手背上那个漂亮的印记……我就觉得,真好!真的太好了!”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所以,我这杯果汁,敬顾哥和林旭哥——祝你们永远像今天这么幸福!祝林旭哥每天都笑!祝顾哥……呃,祝顾哥继续对林旭哥好!”
他这朴实无华甚至有点幼稚的祝词,却让餐桌上的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连顾怀升的嘴角,都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谢谢小洛洛。”林旭轻声说,第一次主动举杯,与洛希言的果汁杯轻轻碰了一下。
顾怀升也举杯示意。
一轮祝酒下来,餐桌上的气氛更加融洽温暖。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窗外雪落无声,室内烛光摇曳,食物的香气与笑语交织,构成一幅真实而温暖的冬日家宴图。
林旭小口吃着莓果派,甜而不腻的浆果馅料在舌尖化开。他左手手背上的樱花印记,在这样温暖、放松、充满善意的氛围中,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润而安宁的光芒。那淡粉色的光华流转得极其缓慢,如同熟睡中平稳的呼吸,印记中心那点微光稳定地闪烁着,仿佛一颗微小而恒久的星辰。
顾怀升坐在他旁边,并没有吃太多甜点。他的大部分注意力似乎都落在林旭身上——确认他吃得舒服,确认他手背印记的状态,确认他情绪平稳。偶尔,他会与沈墨或方晴低声交谈几句,语气比平时缓和许多,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放松的随意。
沈墨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彻底打开。他开始讲起高中时的趣事——顾怀升如何在考试中永远第一,林旭如何在校外画室里一待就是一天,他自己如何因为打架被罚扫厕所,方晴如何作为班长给他们打掩护……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少年时光,在他的叙述中重新变得鲜活起来,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混合着青涩、叛逆与真诚的色彩。
“……还有一次,林旭在画室晕倒了,低血糖。”沈墨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他看向林旭,眼神复杂,“是顾怀升第一个发现的。我当时在打球,听到消息跑过去的时候,顾怀升已经把林旭背到医务室了。那会儿我还纳闷,顾怀升这小子不是整天冷着一张脸谁也不理吗?怎么对林旭这么上心?”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想想,我他妈真是眼瞎。”
林旭握着叉子的手微微一顿。他记得那次晕倒——连续几天没怎么吃饭,为了省下钱给外婆买药。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顾怀升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还有递到他嘴边的一杯葡萄糖水。那时候的他,以为那只是偶然,是优等生对“问题同学”的施舍。但现在……现在他知道了。
顾怀升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在餐桌下轻轻握住了林旭的左手。掌心温热,力道坚定。
方晴轻声接话:“其实……怀升对林旭,一直很特别。只是那时候,我们都不懂。”她看向顾怀升,眼神温和,“怀升,你还记得吗?高三那次艺术节,林旭的画得了特等奖,但是颁奖的时候,林旭没来。是你,去教务处帮他把奖状和奖金领回来的。”
顾怀升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林旭却愣住了。他记得那幅画,也记得那个奖——但他没去颁奖典礼,因为那天外婆病情恶化,他去了医院。后来,是班主任把奖状和奖金给他的,说是学校统一发放的。他从未想过,中间还有这样一段。
“还有,”迟暮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林旭,你高三下学期,是不是收到过一封国外艺术学院的推荐信?匿名寄到学校的。”
林旭又是一怔。他确实收到过,是一所很有名的法国艺术学院,提供全额奖学金。但那时候,外婆的病已经拖垮了家里,他根本不可能出国,所以那封信被他随手塞进了抽屉,再也没有看过。后来搬家,那封信也遗失了。
“那封信,”迟暮看着顾怀升,琥珀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了然,“是你寄的吧。”
餐桌上的空气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顾怀升身上。
顾怀升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是。”他看向林旭,深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那时候,我以为……你离开我,是为了更好的前途。所以,想给你一个选择。”
林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时候……那时候他刚被顾怀瑾约见,拿着那张巨额支票,答应了离开顾怀升。他以为顾怀升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自己的离开是“为了顾怀升好”。他从未想过,顾怀升在被他“抛弃”之后,还在暗中为他铺路,甚至……以为他的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前途”。
多可笑。多可悲。
他的手在餐桌下微微颤抖。顾怀升察觉到了,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都过去了。”顾怀升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现在你在这里,就够了。”
是啊,都过去了。那些误会,那些错过,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你好”和隐忍不发的守护,那些长达十一年的寻找与漂泊……都过去了。现在,他们坐在赫尔辛基一栋温暖的房子里,窗外下着雪,壁炉烧着火,朋友们围坐在身边,无名指上戴着象征盟誓的戒指。
这就够了。
林旭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压了下去。他反手握紧了顾怀升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餐桌上的气氛因为这段插曲而变得有些沉重,但很快,洛希言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将它拉了回来。小家伙开始讲他大学时的趣事,讲他如何因为专业课太枯燥而逃课去逛美术馆,讲他第一次看到林旭的画时的震撼……他说话时表情生动,手舞足蹈,让餐桌上的笑声重新响起。
晚餐在这样时而温馨、时而感慨、时而欢笑的氛围中接近尾声。莓果派和肉桂卷被吃得干干净净,蓝莓茶也续了好几壶。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夜色深浓,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将室内的温暖灯火折射出朦胧的光晕。
两位芬兰大妈从厨房出来,收拾了餐具,又端上了一盘切好的水果和一壶新的热茶,然后礼貌地告辞离开。
壁炉里的柴火添了新柴,火焰重新旺盛起来,橙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将围坐在沙发和扶手椅上的六个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
林旭坐在壁炉旁的单人沙发里,身上盖着顾怀升脱下来的西装外套。他小口喝着热茶,身体因为温暖和饱足而彻底放松下来,眼皮有些发沉。左手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手背上的樱花印记在炉火的映照下,散发着一种温暖的、近乎橙红色的光晕,光华流转得极其缓慢,如同熟睡中的脉搏。
顾怀升坐在他旁边的沙发扶手上,一只手搭在林旭身后的沙发靠背上,是一个充满占有欲和保护欲的姿势。他并没有喝茶,只是静静地看着壁炉里的火焰,深灰色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显得比平时柔和许多。
沈墨、方晴、迟暮和洛希言则坐在对面的长沙发和扶手椅上。沈墨已经有些微醺,靠在沙发里,眼睛半闭着,时不时嘟囔一句什么。方晴和迟暮低声交谈着,偶尔发出轻轻的笑声。洛希言则抱着一只靠枕,好奇地观察着壁炉火焰的变化,娃娃脸上映着暖光。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极其遥远的、城市夜晚的模糊声响。
这样宁静而温暖的时刻,仿佛可以一直持续到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林旭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因为困倦而有些绵软:“……今天,我很高兴。”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所有人都看向他。
林旭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壁炉里的火焰,深褐色的眼眸被火光映得亮晶晶的,里面有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纯粹满足。“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有这么多人……为我高兴,祝福我。有朋友,有……家人。”他说出“家人”这个词时,声音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平复,“还有……你。”
他转过头,看向顾怀升。
顾怀升也正看着他。深灰色的眼眸在炉火光中显得格外深邃,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温柔的、近乎虔诚的专注。
“我以前觉得,”林旭继续说,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顾怀升,对所有人诉说,“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这些。不配有朋友,不配有家,不配……被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上的布料,“我总觉得,我会一个人,在某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悄悄地死掉,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餐桌上的气氛因为他这番话而变得凝重。沈墨睁开了眼睛,方晴和迟暮停止了交谈,洛希言放下了靠枕,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
“但是今天,”林旭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却真实无比的弧度,那笑容在炉火光中显得格外温柔,也格外……让人心疼,“今天,在这个陌生的国家,在一个下雪的日子,我穿着白色的西装,站在教堂里,听到你说‘我愿意’。我看到沈墨为我举杯,听到方晴说为我高兴,听到迟暮说春天来了,听到小洛洛祝我每天笑。”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还有……阿姨给的红包,还有这顿温暖的饭,还有这个炉火,还有……你握着我的手。”
他抬起左手,手背上的樱花印记在炉火光中散发着温暖的、橙红色的光晕,如同有了生命。“这个印记……以前我觉得,它是个诅咒,是我和别人不一样的证明,是我痛苦的根源。”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印记边缘,“但是现在……我觉得,它或许是个礼物。它让我活了下来,等到了今天,等到了你们,等到了……你。”
他看着顾怀升,深褐色的眼眸里映着火光,也映着顾怀升专注的脸,眼泪无声地滑落,但他却在笑,笑得温暖而释然:“所以,顾怀升,谢谢你。谢谢你们所有人。今天……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话音落下,房间里久久无声。
只有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焰跳动着,将温暖的光和热洒满整个空间。
沈墨第一个动了。他抹了把脸,声音粗哑:“靠……林旭,你他妈……非得把老子弄哭是吧?”他说着,眼眶却真的红了。
方晴也低头擦了擦眼角。迟暮静静地看着林旭,琥珀色的眼眸里漾开温柔的笑意。洛希言已经小声啜泣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林旭哥……你以后……每天都会这么高兴的……我保证……”
顾怀升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将林旭连人带西装外套一起拥进怀里。他的手臂很用力,紧到林旭几乎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他将脸埋在林旭颈窝,呼吸沉重而灼热,良久,才在他耳边低声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以后每一天,我都会让你这么高兴。”
林旭在他怀里用力点头,眼泪浸湿了顾怀升的衬衫领口,但他却笑出了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心底的快乐与释然。
窗外的赫尔辛基,冬夜深沉,雪后初霁。
而室内,炉火温暖,友人相伴,爱人在怀。
那些漫长的、冰冷的、孤独的冬季,终于过去了。
春天,或许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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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我现在回来才发现当初为什么写了那么多,现在回来看修文,好尴尬,想打死自己T_T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