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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灯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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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商铺闭门的时辰似乎比以往还要早,沈珣提着一盏灯往城西走。除了眼前几步之内的范围尚能看清,周围都像拨不开的浓雾,漆黑一片。
幸亏这诏狱不是建在荒郊野岭,否则她走到天亮也回不去。
空中传来几声鸦啼,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起风了。
沈珣心绪飘忽,回想着这一路上的种种,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不知不觉间,眼前便再次浮现那张微微带笑的脸。
凭心而论,那张脸与小时候印象之中的脸没有太大相似性,只是那种不经意露出的冷漠与恶劣几乎与当日拒绝自己画像之时一模一样。
不过如今的林衍城府太深,无论出于何种考虑,沈珣都觉得离得远些才好。
只是……昨日画像的钱还没拿到,若是明日不继续,这两日的罪岂非白遭了?
“哎……”她重重叹了口气,“真倒霉。”
然而她向来没有顾影自怜的习惯,这种悲伤的情绪也只维持了一小会便消失。
再想想别的出路吧,再跟他纠缠下去,说不定那个疯子什么时候又一把绣春刀劈下来。
一想到昨夜那把明晃晃的长刀……
等等。
绣春刀!
一瞬间,昨夜记忆中的刀光如破开长夜的雷电,从混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令她瞬间生寒。
昨晚那场反杀,他没有换刀!
那个何千户说,找到了化成灰烬的尸体,可尸体经过焚烧,并不能毁掉骨头上的伤痕,就像她昨天摸到的那具尸体那样。
那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他怎么会给自己留下足以致命的证据?
不,应该说,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给自己留下后路?
沈珣立马丢掉手中的灯。
里面的烛火并没有立刻熄灭,引燃了灯身。细微的燃烧声反而让整个夜晚都陷入一种近乎死气沉沉的寂。
紧接着,一阵很轻很轻的、不属于这个安静夜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有人一直在跟着她。
或许是从诏狱,或许是从上一个路口,总之,一种被某道不怀好意的视线包裹住的感觉令她头皮一阵发紧。
她再顾不上别的,撒开腿就跑。
然而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如影随形,无论怎么也摆脱不了。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终于看到眼前亮起的一点火光。她犹如末路之人终于得救,不顾一切地往那点火光奔去。
然而几乎只是一瞬间,血液自脏器中翻涌,几乎要喷涌而出。喉咙发胀的感觉越来越严重,甚至连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她很快意识过来,是那盏灯。
但是,既然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过自己,为何还要如此麻烦地跟踪这一路?
脚步逐渐虚浮,她不得不停下来,难受地用双手握着自己的脖颈,试图顺气。
因为跑动的幅度,伤口再次渗出血迹,若是有人看到,定会觉得自己是半只脚已经踏进地狱的鬼。
她逐渐觉得四肢开始麻木,身体不受控制地失去平衡,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天旋地转,一如昨夜。
只是这一次,她终于在彻底倒下去之前,看见那点火光化作一人,牵着马,慢悠悠地朝自己走来。
马背上的灯盏堪堪在那人身后镀上一层黄色的光边,他整个面容却隐匿在黑暗中,使沈珣始终看不清。
意识尚未完全消散,沈珣眼眸半阖,拉住已经走到自己身边之人。
“救……救……”
可是,话未说完,她便自觉停下。因为她闻到了那种不属于诏狱的味道,很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竟然又是他
沈珣喉咙发紧,说不出话,眼眸半阖,徒劳地松开了手指。
他换了一身白色的衣袍,腰间依旧挂着那把青玉小匕,与掉落的香囊佩环交错相撞,发出悦耳的清响。他周身干净无垢,与一个时辰前那个浸润于污浊中的人毫无联系可言。
不知在想什么,他半蹲下来,似乎在观察自己是如何挣扎,最后目光落在再次渗出血的伤口处。
他要干什么?
沈珣被痛得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然后看见他双眸蔓上淡淡的笑,仿佛正从别人的痛苦中尝到一点恶劣的快感。
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息自两人周身蔓延开来,下一刻,一只大手转移到她的肩头上,一扯。
被被缝合的伤口彻底暴露在他眼前。
沈珣冷汗频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捉紧剩余领口,试图维系住自己的尊严,尽管那里被束胸布裹得难受。
只可惜,软弱无力的双手根本没有能与之对抗的可能性,半边肩膀彻底暴露在他的面前。
这人是不是早就看穿了她的伪装,所以故意演这一出戏奚落自己来了?
就在沈珣疑惑之际,他拔出那把青玉小匕,勾断缝在上面的线条。
箭簇本身不大,却因为被濒死之人颤抖着摩擦拉扯过,而导致两端的伤口撕裂开来。
沈珣痛得双眼紧闭,却突然觉得一点冰凉正自痛苦中蔓延。有人正用指腹按压在伤口上,甚至顺着血肉带出的滑腻之感来回摩擦过。
他似乎特别痴迷这种被血腥味锈蚀过的兴奋感。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染上沈珣的血,举在空中,让几滴殷红沿着苍白的指节滑落。
恶劣在此情此景下被无限放大。
沈珣避无可避,像只被戏耍的困兽,根本无力挣脱,只剩下意识被疼痛高高吊起。
无数个阴暗潮湿的念头自脑海一闪而过。
他玩弄人之心卑劣到极致。
他对生命毫无敬畏。
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迷恋戏弄。
他到底想干什么。
“奸……邪。”混沌不清的两个字自她唇齿间溢出,紧接着,眼底泛起久违的热烫,留下一道湿润的滑痕。
——
翌日一睁眼,她如遭雷击般腾的一下坐起来,抱紧自己的双臂,再看了看四周。
旁边的小桃花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
“你吓我一跳。”
这是在刘家药铺?
沈珣死里逃生,待看清楚了周围环境,才重重呼出一口气。
“我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小桃花眼睛都泛起了雾。
“你还好意思说,招惹谁不好,非要招惹锦衣卫那群恶鬼,昨夜戌时有人突然拍门,我们打开门一看,发现你伤口被挑开,上半身又流了一大摊血,晕倒在门口,至于是谁送的,这个倒没看见。”
沈珣视线往下看了看,昨晚晕倒前的种种离谱经历再次涌入脑海,她慌忙问:“那我这衣服?”
小桃花把药端给她:“昨晚你也不知怎么了,明明都晕成那样了,手上力气却大得吓人,我费了好长时间才松开手给你换衣服,你放心,这衣服是从葛大娘那替你拿的,你昨天交代的事情我也都办妥了。”
沈珣听罢,这才放下心来,一鼓作气将药吞下,不顾小桃花阻拦,坚持下地,站着给她郑重鞠了一躬。
“多谢,救命之恩无以言表,来日若有机会,我定会报答。”
小桃花被她这一鞠躬弄傻了,不是没有听过别人道谢,只是如此郑重的行礼还是头一回。
她缓缓将人扶到床上,脸红着说:“哎呀,身为医者,应该的。”她虽不知沈珣是何身份,不过从她行为举止来看,完全不像市井出身之人,不过她既然不愿意透露,自己也不方便多问。
沈珣看了看外面紧闭的大门。
“今日医馆不开门?”
小桃花道:“今日我爹出门采买药材,我的医术还不能独自坐堂,干脆闭店一日。”
她放下药碗,很严肃地跟沈珣说:“你可听说过一句话?‘深夜闭门把灯掌,莫把红衣当无常’,这红衣指的就是锦衣卫那班活阎王,遇上真无常都比遇上他们幸运,尤其是发生小通渠这种重案的时候,连前门大街的商铺关门时间都要比平常早上半个时辰,你以后轻易可得注意。”
也对,这种事换作别人早就吓得没命了,哪会像她这样平静?
不过谁让她自小失了点心窍呢。
沈珣对小桃花露出一个安慰的笑:“以后不会了,我也从未想过要跟锦衣卫扯上关系,今后见着了也绕道便是。”
然而却不知自己说得轻巧,人早已经被盯上。
二人正说着,便被几下粗鲁的拍门声吓了一跳。
小桃花问了好几次谁在敲门,门外都无人应答。
光天化日之下,大概率不会是索命的匪徒,不过连半夜遭锦衣卫敲门的事情都经历过,还有什么不可能。
无奈之下,她抄起扫帚,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沈珣,略微打开一条门缝。
小桃花光看了一眼,便下意识抽了一口气。
咋又是锦衣卫。
徐安未等门完全打开,便径直用蛮力推开门进来。
沈珣一看是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
小桃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官差大人来这里可是有事?”
徐安瞥了她一眼,没有接话,伸出手径直指着沈珣。
“你,跟我走。”
小桃花挡在沈珣面前:“她身体还没完全好呢,有什么事……”
话还没说完便被徐安一个眼神吓得捂住了嘴。
沈珣叹了一口气,拉了拉小桃花的衣服,示意没事。
“大人,敢问可是继续画像一事?”总不能又要她去跟哪个血淋淋的人互相指认吧。
这一次徐安倒是好心告知答案:“是。”
问清楚之后,沈珣放下心来,用眼神示意小桃花宽心,然后双手交叠着,低眉顺眼地说道:“麻烦大人稍等片刻,我去换身衣服。”
徐安听罢,“唔”了一声,大摇大摆地坐在堂中。
沈珣此时是男子身份,小桃花再跟进去就真说明有鬼了,只能傻笑着陪在堂中。
沈珣其实根本没有衣服可换,她不知林衍昨日有没有识破自己的身份,为了保险起见,她又在脸上描画了一遍。
没有人比擅画之人更知道光影对外表的影响。
等沈珣出来时,坐于堂中大眼瞪小眼的两人,一个疑惑她衣服变没变,一个疑惑她容貌变没变,最后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三人都没再说话。
沈珣给小桃花露出一个没事的微笑,然后跟着徐安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