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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围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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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说暗就暗,像泼墨般迅速。
几张黄纸被夜风卷起,漂浮在半空中。未待她看清,更多的纸张凭空冒出来,铺天盖地,漫天飞舞,像是一道道封印恶鬼的符咒。
肉身如入阎罗虚境。
沈珣极力制止住被大风吹得不稳的脚步,一手挡在面前,另一只手往空中一抓,抓来一张黄纸。
只见上面笔迹歪曲乱爬,密密麻麻,都在重复着同一句话——他在你身后。
他是谁?
谁在身后?
她蓦然转身,便见漫天黄纸化作火焰,一道光影破开罡风直冲她而来。
“啊——”一声惊呼因为气息太急,哑在喉咙间,沈珣僵直了身体坐起身来。
定睛一看周围,自己仍然身处刘家医馆。
昨日被跟踪的感觉太强烈,她不敢贸然再牵扯上葛大娘,入了东四街便投奔小桃花而去。
她实在受不了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与锦衣卫断个彻底。
这日一大早,她便自觉往义庄而去,见了众人,虚虚地作个揖便算打招呼。
义庄内依旧一副森然地狱模样,进入其间,她收起心神忍着不适,终于赶在正午之前将所有画像画完,连一向严肃的蒋必都肯定地点了点头。
结清工钱的时候,沈珣眼里直放光。
为了这几两银子,惹上诸般祸事,还几次差点把命也丢了,真是不值。
她仔细将银子收好,往四周看了看。
“今日你们大人又不在?”
蒋必疑惑几许,忽然笑道:“放心,你一会儿便能见到他了。”
沈珣皱了皱眉,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还未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人就已经被押上了不知去向哪里的马车。
双眼被黑布缠上,双手被捆在背后。
沈珣几次开口,想要打探此行目的,然而等来的只有无限的沉默。
算了,既然这样,先睡觉吧。
——
马车在一条幽深的巷子停下,蒋必解了沈珣眼睛上的布条,然后将人往地上一推。
沈珣直直趴到路边的煤炭堆上,瞬间被黑炭糊了满身满脸,狼狈不堪。
她龇牙咧嘴地骂道:“小人行径,无耻之至。”
蒋必双手抱在胸腔,看着脏兮兮的人,终于觉得顺眼多了。
“我劝你别擦,对你有好处。”
蒋必嫌弃地扒下过她的小画匣扔到车上,将一个画筒塞到她怀里。
沈珣伸手接过,问道:“这是我今日画的那几幅人像?”
他没回答,又给沈珣扔了一块木牌,指着一个方向说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在第四个路口处右转,会有人出来接应你,大人让你带着这些画去寻他。”
沈珣眼神闪烁,惊讶地问道:“就我一人吗,为何是我?”
蒋必不予理会,又催促了一把。
“赶紧的。”
沈珣看了看四周,思考着自己从锦衣卫眼皮子底下逃跑的可能性,最后无奈地放弃这个念头,乖乖照做。
没想到看着平平无奇的巷子原来里面还别有洞天,刚转过一道弯,视线豁然开朗。
窄小的巷子两侧蹲着眼珠颜色各异的域外商贩,他们正用不熟的大凉官话推销着各种新奇古怪的玩意儿。
另外还有的,则是大白天也醉醺醺,躺在路中间。
沈珣哪里见过这些混乱场面,小心翼翼地一手护着画,一手提起衣袍,踮起脚走路。
路边一家苍蝇小馆的摊都支出到了过道上,身材壮硕的老板单手抄起泔水桶便往路上泼。
沈珣一个站定,幸亏反应及时才没让污水沾湿衣袍。
她抿着唇犹豫几许,最后往后退了几步,再几个大跨步跨过那道小水滩。可惜腿还是太短,后脚跟堪堪在踩水滩边缘。
她懊恼地往后看了看自己的衣袍,却不料视线立马捕捉到身后一道一闪而过的黑色身影。
她握着衣袍的手一顿,立马回想起梦中荒诞的场景——黄纸上那句,他在你身后。
心中骇然,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生怕将人惹急了当街行凶。
她快走几步,到了蒋必说的地方站了一会,果真有人出来。
按事先约定的方法,她将木牌交给来人。
那人一脸凶神恶煞,面上还有几道骇人的疤痕,让她立马联想到手中的画像之人。
经年已久的几道伤疤像干枯的树皮一样趴在脸上,让人多看一眼也觉得心惊。
锦衣卫果然早知那些尸体的身份,却又白白折腾人去画像,林衍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然而很快,她眼睛又被人蒙上布条,还被粗暴地在后面打了个结。
心中越发不安,任由人拉着往前走。
起码走了有半柱香的时间,那人松开她的手,却什么也没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还在吗?”
“有人吗?”
她的手虚虚地在半空举着,然而根本没有人理她。
静谧之中,那种被凝视被监督被怀疑的不适感像风一样穿透她的身体。
她握紧了手里的画筒,扯下布条。
就这样,闯入了这个不知藏在上京城哪一处的地下世界。
进来时候才不过未时,这里却已经暗到要挂起灯笼。更奇怪的是,明明周围满是商贩和行人,却无一人发出声音,就连像刚才那般叫唤,竟然也无一人有反应。
人人沉默得像哑巴,面上要不是覆着夸张的面具,就是像刚才那个人一样被刀疤破相。
她不可置信地抹了抹眼睛,才想起来自己脸上也脏污一片。
难道蒋必说的有好处,就是指这个?这么想着,便悻悻放下了手。
她漫无目的地逛着,一不小心便撞上一人。画筒掉落,盖子被摔开,露出里面的几截纸张。
“对不起。”沈珣连忙道歉,然后捡起画筒。
被撞之人同样带着一个甚是可怖的獠牙面具,声音反倒与他的仪态一般温润异常,却无法让人心生好感。
“没关系。”顺便帮沈珣拾起画筒的盖子并递给她。
沈珣接过又重新道谢,她刚想继续往前走,又被那人叫住。
“小公子,看着不像是这里的人。”
沈珣看了看那副面具,说道:“你也不像。”
那人怔愣片刻,忽然笑道:“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沈珣无意与他纠缠,却也心生好奇:“何处?”
那人低了低头,在面具后露出一个颇为柔和的笑:“尘俗不染心,误入垢莲台,既然小公子无意这诸多纷争,不妨将手中之物交给我,由我替你趟这滩祸水?”
沈珣想了想,回他:“多谢好意,但我答应了别人要亲自交到他手上,而且,刚才公子说反了,尘俗之心几何,应当观其言语行迹,与莲台有无污垢无关。”
随后微微点头,礼貌道别。
她刚一转身,背后忽然抵上一物。有人正用剑尖指着她的后背。
沿街店铺商贩行人众多,却无一人被这番景象吓到,司空见惯一般默契地离开各自位置,隐匿起来。
接连几日的凝视之感在这一刻膨胀到了极致,沈珣像是终于在断头台前见到了刽子手真容,双眸在暗日黄灯中泛起灰异,语气冷静到极致。
“是你吧,何大人。”
连日来,跟着她的,不是林衍,而是锦衣卫千户——何靖川。
一道阴险的笑声自她身后响起。
“真没意思,你是何时识破的?”
“大人要不要打个赌?”
何靖川显然没想到,愣了一下,随后轻蔑地将剑又往前伸出几寸,逼得沈珣往前挺了挺。
“赌什么?”
“就赌……”她忽然往前迈开一步,转身将画筒向他扔去,“有人还不想我死。”
何靖川反应迅速,挥剑将画筒劈成两半。
沈珣趁机往前飞奔,就在要被飞掷过来的飞镖击中之时,一把青玉小匕撕裂风声,与飞镖相击,发出破碎的一声,然后双双掉落。
她惊吓太过,慌乱间撞入一个突然从暗处没出的怀抱。
鼻尖又闻到那股专属于他的气味,危险,却熟悉。
林衍扶着她的双手,将人往前一推。
“你的任务完成了,不想死就赶紧走。”
沈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后那两人。
“一对二,你有胜算吗?”
林衍却不合时宜地笑起来:“那你留下,我走?”
她尴尬地挑挑眉:“那你自己小心。”
刚走出几步,便听到那面具人与何靖川的对话。
“先解决这个。”
耳边“唰唰唰”的好几声,她回头望去,只见十几名黑衣人凭空出现一般,将林衍重重包围。
而那面具人似乎正望着自己的方向,即使面具掩盖了眼神,光是他周身那种莫名的气场,便足够令她后背生寒。
直觉告诉她,此人很危险,甚至比何靖川还危险。
那么多人,林衍……应该能打得过吧?她心中担忧,脚步却不敢停。
这里也不知是什么鬼地方,巷子道路又窄又小,潮湿闷热,光是同一个路口,她就已经走过了三回。
估摸跑了有一个时辰,她筋疲力尽,倒在路边。哪怕此刻再有人拿剑抵在身后,她也跑不动了。
平静下来之后,她才细细思考起来这里的异常。
这座地下城的人似乎都在遵守着某种既定的规则,那就是事不关己,便会充作聋子瞎子和哑巴,就像现在,她趴着的位置旁边,无论自己怎么问出去的路,摊主都无动于衷。
一个时辰了,再走不出去,天就真的要黑了。托林衍和何靖川的福,她已经对黑夜产生了阴影。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爆炸声。
这是她在这座地下城,除了那几人,和自己的脚步声之后,听到的唯一的声音。
声源很近,像是过年才会出现的那种爆竹声。这里的人不会发出异常声响,那只能是来自那伙危险之人的手笔。
几日前还想杀了自己的人,如今又救了她。
但理智无比清晰地警告着,他不是当初那匹小马,不是她能招惹得起的人。
她坚定地迈开步伐,往声源的另一端跑。然而,未跑出几步,便生生停下。
“啊——”她抓狂地低低发泄一声,然后转身往声源之处跑去。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摩间。[1]
就连千佛寺里供奉的面燃大士,都有着一半的恶鬼相,更何况本就生出凡俗之人,如何能要求人人都避过诸般私心算计,做个无垢君子?
一念既出,心中便落定主意。
“林衍,你欠我的。”
巷子里没有灯光,路两边摆满了杂物,空间仅能容纳一人经过。
沈珣手脚并用,摸索着前行。
眼前一片漆黑,尽管藏身其中之人已经尽力压制住呼吸声,她还是听见了。
害怕惊吓到对方,她想等爬到他身边之时再开口,却不想尚未靠近,便被一只手扼住喉咙。
她下意识抓着那只青筋暴起的手,触感却是滑腻一片。
他流血了。
“是……是我,花……花七。”
对方似乎神思不稳,花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缓缓松开了她。
周围杂物因为两人的动作堆压下来,沈珣怕弄出更大的声响引来恶人,只能跪坐在地上,用身躯挡在他前面。
但她本身就比林衍矮了一个头,即使挺直了腰背也堪堪只与他齐平。
两张脸靠得极近,互相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呼出来的气息。
林衍哑着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沈珣犹豫了几下,在放弃掉“我怕你死了”这种直接的话之后,她如实说道。
“我听到了放炮的声音,便跟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