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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奸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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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儿,不得无礼。”
被祖父呵斥打断,沈珣蔫蔫地缩回去。
路过他时,祖父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马上要下雨了,莫要让你外祖淋着雨走。”
那人身着麻衣,绳缨随风轻轻飘动。[1]
沈珣牵着祖父的手站在门口,被风帽挡住的双瞳又再呈现淡淡的灰异。
眼前人形单影只,令她依稀懂得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大多如这般惨淡。
伤心,害怕,逃避。
“祭礼既成,起灵——”一瞬间丧仪哀乐再起,哭泣声铺天盖地而来。
她扯了扯祖父的手,恳求道:“祖父,我们把他带回家吧。”
祖父摆正她的帽子,一脸慈祥地反问:“珣儿可是觉得孤单,想要一个玩伴?”
沈珣思索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画画也是玩儿,她只是很想,再画一遍那匹小马。
然而令沈珣没想到的是,这愿望实现得如此之快。
一辆马车由车夫牵着跟在他们的马车之后,随后一仆妇带着那少年上前来对众人躬身行礼。
少年身子骨似乎弱得厉害,即便春暮,也依旧披着白裘,难免让沈珣想起他背上那几道斑驳骇人的血痕。
沈阑将那少年带到沈珣面前。
“珣儿,这位是林衍,衍儿此番跟我们一道返京,他比你大几岁,日后便唤作兄长罢。”
少年似乎没有认出沈珣来,完全不似初见时那般浑身带刺,双手交叠,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珣妹妹好。”
礼仪周到,目光却并未落到沈珣脸上分毫。
她揪住婢女衣裙,定定望着林衍垂落的双眸,略作躬身算是回礼。
此人伪装太过,这一声“珣妹妹”她可受不起。
自埠城回京尚需几日,然而这期间,那主仆两人就跟不存在似的,除了驿站吃饭与留宿,其余时间都待在马车里,也不与人交谈。
一路上沈珣都没找到机会跟林衍说上话,她有些气馁。
祖父看穿了她的心思,慢悠悠地开口:“祖父已经问过衍儿,他在京中的住所需要重新修缮一番,在此之前,会与我们同住一段时日。”
“真的吗?”沈珣兴奋得从马车上蹦起来,她想再画一遍那匹马儿,已经想得茶饭不思。
——
一行几人回到京中沈府安置妥当,已是几日之后。
京中关于颍川文会那一幅风荷作者的猜测依旧议论纷纷。
有人说那风荷画法里有几分沈阑的影子,便猜测是他某位不世出的门生。
于是嗅着味来的版商巨贾多得差点踩断沈府的门槛,管家日日守在门口推拒周旋。
沈珣拖着木马小坐驹在廊下看了一阵,觉得那些人实在无趣,便又再拖着小马驹往林衍住的院子走去。
同住数日,林衍依旧没什么存在感,除了偶尔出来向祖父问几句安,其余时间都躲在院中。
沈珣去寻他时,林衍正在看书,她便安静地坐在小马驹上等他看完。
她最近日日如此,进来也只是安静待着,不吵也不闹。
与他一起住进来的仆妇人偶尔进来为二人添些水果点心,瞧了一会便也离开。
沈珣何尝看不出来他根本不愿意搭理自己,所以每次都是乖巧地坐在一边挑着吃食,等到日暮时再回自己院中,然后第二日又雷打不动地再来。
她鲜少有想画人的冲动,她的笔下,山水花木居多,动物次之,人则更次之。
祖父的教导之法并不因循守旧,不会让她拘于闺阁,坊间市井,茶楼酒肆,兴致来时,能安静蹲着观察上一整日。
最惊险的一次,是她为了学画犬,趁着大人不在,擅自将两条恶犬从笼子放出,于是便有了血淋淋的一幅双犬争吠图。
她所见过的人并不算多,但那些人里,抛开出身,皮相之下除了世俗欲望便再无更多,所以比起人,她更愿画狗。
然而林衍不同,沈珣在此前单调人生里,从未见过一人如他这般满身浑浊,甚至到了另一种极致的纯净。
若不能以之入画,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日,林衍终于忍不住问她:“珣妹妹每日来此,究竟何事?”
沈珣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问:“你背上的伤好些了吗?”
林衍原本清明的双眸瞬间凝上一层霜,微微眯起。
哈,他终于不装了,沈珣想。
“妹妹怕是记错了,哪有什么伤?”林衍一改在祖父面前的温和,语气拒人千里之外。
然而沈珣却不是寻常孩童,不知如何委婉迂回,毕竟,她天生缺了心窍这事,连自己也无法理解。
见他明明内心躁动,却依旧不动如山的样子,沈珣好奇追问:“你为何一直在忍着,你在怕什么?”
“你究竟想做什么?”林衍语气不善。
“我想画你。”安分有礼并非真实的林衍,沈珣的画瘾上来,痒得她抓心挠肝。
林衍握着书的手紧了又紧,耐着性子拒绝:“抱歉,我不想。”
沈珣失望地坐回去,杵着腮帮又继续观察。
人不同死物,只要看过便可通过想象自化万端,亦不同恶狗,只要放任其天性便能剖骨析肉。
他必须自愿地让自己看到,可林衍不愿。
“不像。”不像真实的林衍。
这种来回拉锯持续了整整一月,林衍低估了一个六岁小孩的耐心,终于忍无可忍。
“滚。”
本以为沈珣会被吓退,怎料她竟然兴奋得拍起手来。
“是了是了,这才像你。”
林衍一改以往的好脾气,揪着她的衣领将人从榻上拽下来,撞翻了矮几上的果盘。
仆妇进来淡淡看了他们一眼,最终帮沈珣整理好衣裳,打扫完散落的茶点后又再退了出去。
沈珣还在兴头上,尚且不知自己已经将人惹急。
林衍眼神阴鸷地盯着她:“我像什么样的?你要是能说出来,我就让你画。”
可惜沈珣却苦恼了,她在文字上才过启蒙,词汇尚浅,不会表达。
日暮又至,沈珣离开了。
仆妇进来为他准备吃食。
神情已恢复平静的林衍望着空空的院落,喃喃自语:“她太讨厌,我怕我忍不住动手。”
仆妇一脸淡定地为他披上白裘:“公子怕是病糊涂了,尽说胡话。”
然而接连数十日,沈珣真就被这道题目困住,再没来烦他。
那段时日,她乖得离谱,除了吃饭睡觉,也不再出门看人看狗,整日泡在书房里,遇到看不懂的便缠着祖父和教书先生给她讲。
见她专注至此,祖父也乐见其成,只当她是受了林衍的影响,能静下心来读书认字。
可大才的心思谁能猜透。
苦寻多日,真被沈珣找到了一个自认为“合适”的词来。
她兴致勃勃地撩起裙摆就往林衍院子跑,婢女姝儿一看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着急忙慌地也跟着跑去。
一见林衍正在院中晒太阳,沈珣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跑过去,差点扑到人怀里。
“林衍,林衍,我知道了……”
林衍嫌恶地扶她起来,又不动声色地轻轻推开。
“知道什么了?”
沈珣看着他,露出一副笑意盈盈的乖巧模样,恳求道:“让我画你吧,我画过市井妇人、画过路边恶狗、画过山水草木,画过很多很多,唯独没有画过……奸邪。”
“……”
满院子皆是沉默。
姝儿反应过来,忙上去捂住沈珣的嘴。
“小公子勿要见怪,我家小姐年纪还小,不是有心冒犯。”
然而阳光下,林衍鹤羽般的眼睫阴翳下,一双寒眸蕴着笑意,直直望向沈珣,并不言语。
不过最终沈珣依旧未能如愿,至于原因她已经忘了,只依稀记得不久之后,林衍便搬离了沈府。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
——
陈景二十一年,上京城。
“骨先生又出新作了。”
“快看呐,依旧未署名,不过观其画风,定是骨先生无疑。”
“骨先生就是骨先生,旁人模仿不来。”
上京城最大的文人聚散地——云墨台,是一座三层楼高的酒肆。
中间悬空之地,本悬挂着当世书法大家王扶风飘逸出尘的题字,如今被撤下,换上由集贤院最新评选出的一幅无名无印之画。
集贤院是自翰林书画院被撤之后,大凉公认的最权威的画院机构,每年由各地分支机构选出前三名送至京中,再经由多位名流公开评选。
这一盛事与颍川文会齐名,最终优胜者能获得额外荐举,直入国子监。
陈景十一年颍川那场上巳文会,半路杀出的大才凭一幅风荷刷新了画坛之风,然而大才本人迟迟未出现,文人仰慕其画中风骨,故而称之为“骨先生”。
酒肆里,底下一众人等望着那幅无名无姓的画,频频感叹。
“自陈景十一年那一幅痛定思痛的风荷起,要说十载画坛风流,骨先生可占去一半。”
“不愧是邝宗师亲点的天才,画风凌厉,骨韧至此,连圣人出面招揽亦不曾露面。”
……
客座上,一戴着帷帽的女子放下茶杯,提起裙摆,对着旁边的婢女示意。
“走吧。”
这几年,沈珣越发低调了。
以前她还会出席京中闺秀的聚会,顶着画坛大家之孙的名头,画些花鸟虫鱼附庸风雅,不过最近越发懒散,连门也不愿意出了。
祖父让她收敛锋芒,于是她学着做一名世俗眼中的大家闺秀,人前藏拙。
偶尔给集贤院投稿,已是她做过的最出格之事。
京中风物无外乎那些,繁华之地,物欲漩涡。
大凉地广,尚且没有系统的风物画志。当年颍川一游后,她心中便埋下了一颗自由的种子。
她打算端午之后便跟祖父开口,沿淮水一路西去,看遍九州风物,再编画成册。
什么附庸风雅?她要做大凉建朝以来,九州风物画志第一人。
然而世事难料,动辄无常。
藩王刘氏被削,因为旧时一幅《刘濂锡夜宴图》,画中人皆受牵连,就连画师沈阑亦被有心之人编排为刘氏朋党一列,未出禁中便被锦衣卫秘密扣押起来。
这消息还是沈阑门生冒险递出的。
“都说那诏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知老师现下如何了,抄家的旨意一早便下,怕是过不了多久,锦衣卫便会来人,让你家小姐早做打算吧。”
管家沈涂匆匆谢过来人,将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沈珣。
府中顿时风声鹤唳,下人慌乱如麻,哭叫连天,唯有在沈家待了四十多年的管家还算镇定,请示小主人。
“小姐,府中不保,不如先回沧州老家避一避?”
然而正处风口浪尖的人依旧看不出情绪,不知是真淡泊,还是吓傻了。
“圣心既定,避有什么用?”
沈珣看了一眼众人,见大家都在看着自己,方知自己才是那个需要立刻做出决断之人。
“涂伯,召集大家都到前院来吧。”
端午雨水足,顷刻之后,黑云压顶,倏尔开裂。
“马上要下雨了,莫要让大家淋着雨走。”
换做从前,她会疑惑,下雨撑伞便好,为何会寒了心?可如今,她望着阴沉沉的天,再无力说出那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