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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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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幽幽,陈事旧迹枕着凉夜,经年辗转,如赴约。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沈珣的心随着风声树影的沙沙声休休止止,狂顿无措。
他都经历过什么?
沈珣回望那个略显萧瑟的身影,仿佛间,似乎又看到了在古寺中被鞭打得直不起身来的少年。
小小年纪,狠戾与冷漠如无根之物,空洞无缘由,却又如大山一样压着他,驱使他。原来那个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潘如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神意味深长。
“沈姑娘听起来,好似颇为遗憾?那你可知,当时坊间都在传,是沈大人暗中领了皇命,要助朝廷诛杀或有二心之人。”
“我……”沈珣垂下眉眼。
年幼失怙的,又何止林衍一个,可她又有何能辩驳的呢,毕竟于当时仅两岁的小儿而言,双亲只是画像上的一对陌生人。
潘如申挑挑眉,又继续说道:“远隔万里的方外苗疆之地有一种香,用特殊蛊虫的腐肉制成,名为千回,传言闻之能使人意识停滞,在最深刻之处往复千回。”
他顿了顿,目光停在不远处的一座房子上。
“十四年前,就在那个地方,在那间屋子里,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被铁链锁着,困在千回香中苦苦挣扎,那时我还以为他跟我一样,是个没人要的弃子,直到他哭着求我,求我杀了他。”
“当时我不明白,这世上怎么有人会不怕死呢,直到我跟他一样,被那个女人逼着困在记忆中轮回千遍。”
潘如申说着,慢慢闭上了双眼,语气寸寸收紧,整个人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那个女人?是指……潘夫人?”
“潘夫人?”潘如申笑了一声,“是,我的母亲,那个放弃一切也要当上的潘夫人,她知道那艘船出事之后,就疯了,为了报仇,她以自己的命做了个局,不仅是她的命,还有我的命,连同地下室那个小孩的命一起。”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潘如申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天色,也知时辰无多。
“天机阁以堪比锦衣卫的追踪能力而闻名中原,其背后,是整个大凉最为顶尖的机关术士、傀儡工匠和武学奇才,这些人都是林阁主昔年结交的江湖密友,天机阁创立之后,这些人有了一个更加神秘的名字,暗影,这些暗影便隐没踪迹,以普通阁众身份隐藏在关要之处,除了阁主,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在做着什么。”
“林阁主出事之后,暗影也彻底没了消息,他们躲在暗处,与阁内当权的八大长老无形抗衡,直到沉船一年之后的一天,偌大一个天机阁突然陷入瘫痪,阁众之间失去联系,机关失灵,传递到半路的消息相继被锦衣卫截获,就连原本藏在阁中的各种秘密也几乎不保,数年来,朝中官员或多或少,都跟天机阁有过往来,一旦天机阁倒了,着急的恐怕不止半壁江山。”
“为此,八大长老被迫向暗影妥协,他们派出代表与暗影谈判,可无论怎么递出消息,都等不来对方回应,除了这位潘夫人。”
“因为她察觉到,套取消息的潘垚只是顺手推舟,还没有聪明到可以策划这一切,藏在潘家背后的,另有其人,所以故意在潘府内发出天机阁的联络信号,让潘家人发现林云蹊在她手上的秘密,然而等来的却还是潘垚。”
“那时的林云蹊可是个金疙瘩,潘垚是绝对不会放过这种能够跟八大长老互换好处的筹码,明面上,暗影不顾及天机阁存亡,但绝对不会对旧主遗孤坐视不理。”
沈珣疑惑道:“暗影与潘夫人既想保住林云蹊,为何还要通过潘垚?”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整个计划的开端。”
“八大长老在明,暗影在暗,然而说到底,两方都是见不得光之人,双方对峙多年,林阁主出事后,暗影便意识到,天机阁不干净,所以他们要做的不仅是保住林云蹊,让他以新的身份活在整个天机阁庇佑之下,还要,渗透入八大长老当中。”
“为了使得整个计划更加可信,也为了找出潘家背后谁在操控一切,这位潘夫人被暗影杀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而这也是她能重新取得暗影信任的前提。”
“为了在她死之后,整个计划还能继续进行下去,提前一年,她找了一个跟自己一样疯的女人,将潘如申和那个疯女人的孩子,跟林云蹊关在一起。”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已经再次重重地闭上眼睛。
“你们……都经历了什么?”
“整整一年,在千回的药效下,我们不断听他复述在海上经历的种种,不断聆听每个人被利器割断脖子、血流汩汩的细节,背诵他的苦难,吞咽他的仇恨,就仿佛,我们亲身经历过那场屠杀一样,滔天巨恨如同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将我们三人嚼碎了,烂肉融在一起,血水参杂海水,又重新分开,变成血淋淋的三个人,说是三个人,其实也是一个人。”
潘如申面上血色全无,转过头幽幽地看着她。
“沈小姐,你知道我们见到你第一面,在想什么吗?”
沈珣嘴唇微动,脸色惨白,最终什么也没说。
潘如申原本冷峻的表情忽然融化,低低笑了一声。
“后来一切都照计划进行,潘夫人如愿死了,暗影重启,八大长老抹了林云蹊的记忆,让他以林衍的身份回归天机阁,然而,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潘夫人虽然死了,可她的孩子还活着,他又知道多少,这个幕后之人,是绝对不会容忍自己身边留着一个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隐患,只要他动手,暗影就能找到蛛丝马迹,而这恰恰也是,会有两个潘如申的原因,活下来的那个,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代他在天机阁的地位。”
“这太残忍了。”沈珣觉得压抑至极。
无论是谁,最终活下来的才是潘如申。
“因为这双眼睛,我成了活下来那个。”他抚摸着自己的双眼,手上骨节苍白嶙峋,仿佛下一刻就要探进去骨头里,“那个疯女人说我的眼睛太显眼了,一眼就会被记住,于是她将我藏进了地下室,幕后之人的耐心比我们预想的都要长,这一藏,就是好几年。”
“对了,想必你已经猜到了,这园子里的人都是怎么回事。”
“因为千回?”
“没有几人能抵挡住那样的药效,当年我们三人,简直是命中注定要遭此一劫,所以当初第一次见你,才会那样恨,同为当事之人,为何你能安然无恙?”
“我……”
可惜潘如申没有给她回应的机会,继续说道:“最初那几年,上京申冤的遇难者亲属,都在这了。”
他长袖一挥,衣袂翻飞,顷刻间,二人耳边传来远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的嘲哳之声。
沈珣后背发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是说,这些年来那么多无辜之人……”
“只要能在上京立足,取一人性命,与取一千人性命没有区别,沈姑娘被保护得太好了,不知这世间险恶,素来如此。”
他说得云淡风轻,落在沈珣眼中,俨然另一个、更加真实的林衍。
“这些年,多亏了他们的掩护,我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这园中。”
“所以这个幕后之人,是谁?”
“潘老太爷和外室所生的儿子潘十郎,潘老太爷膝下除正室所生的潘垚外,其余所出皆短命,这个潘十郎靠着装疯卖傻躲过一劫。”
深宅大院之事,话本里亦常见,沈珣明了。
“那他现在在何处?”
潘如申撇撇嘴,摊开双手道:“死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杀的。”
沈珣:“……”
“今夜你看到的这些,全是他当年留下来的手笔,潘十郎,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多年来,他一直躲在暗处,一步步引导着潘垚利用千回将船难者家属炼成不死不活的药人,以此来控制朝廷官员。”
“而潘垚亦是个神人,刘濂锡一案后,有人为求自保妄想脱离潘家掌控,潘垚便找了个有名的神棍,让他编造一套幽冥还魂的说辞,并在大凉各地寻找,与当年出事船坊主女儿生辰一致的女子,再从潘家子弟中选一人配婚,说道是,女子入门便要受宗法约束,以此可镇冤魂,大抵如此云云,那些心里有鬼的愚蠢文人根本经受不住这样的恐吓,一个个唯唯诺诺,全听凭摆布。”
“那些女子,如今都在何处?”
“不知生死,”潘如申看了一眼沈珣身上的红衣,淡淡笑道,“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还是想想自己怎么脱身……”
沈珣打断他,一字一字道:“我今夜来此,没打算置身事外。”
听罢,潘如申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无比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道:“沈姑娘,你如何看待命运二字?”
凉风将冷夜彻底吹透,二人人生明明才刚开始,却处处透着经历半生的荒凉之感。
沈珣略经思考,回答道:“机缘巧合,或,早有预谋。”
“我今夜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替我记住,也替那个人记住,而接下来之事,你有机会选择。”
沈珣整理了自己的衣冠,正色道:“谢谢你让我知晓这些,日后若有机会,我会向林衍道明一切,十几年前二位替我选过一次,沈珣在此谢过。”她双手作揖,低头向潘如申行了一个礼,“但这一次该我自己选了,这场祸事,亦有沈珣该承担的责任,无论生死。”
潘如申仰头,悠悠复颂:“悬丝倒线,金台玉池,三品大员为无名小吏捧臭脚,江湖义客甘为金银卖命……是你去反而好,天快亮了。”
话音刚落入耳中,一股强烈的香味同时涌入鼻间。她尚来不及思考便被人牵引着往前走。
又开始有人隐隐约约在她耳边发出疯言疯语,说着神啊鬼啊之类尔尔。意识即将消失之际,她用指甲掐向手腕上的小蛇,一阵刺痛过后,才终于听清楚最后一句:“记住他们,记住每一张面具下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