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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翰墨 ...
乐安坊。
紫檀玉石屏风摆于客座正中,镂空的雕花式样让各种好奇和窥探的耳目无所遁形。
沈珣用手虚虚挡住头顶上方巨大的花灯流光,身上衣衫尽湿,忍着颤抖,落下一记淋漓簌影。
鼻间传来一股浓重酒气和脂粉味,目之所及,纸醉金迷,歌舞升平。
她从来不知,原来入了夜的上京城竟还有这样一副模样。
待重新适应了光线,她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裙,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一些。
满座之上,皆是陌生的面孔。
坐于上位之人拿着酒杯,慢悠悠地开口:“沈小姐,别来无恙啊,怎么搞成这副落魄模样?”
此人语气不善,却故作熟稔,沈珣的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不知沈珣何时得罪过诸位,要在天子脚下公然行绑架此等不轨之事?”
未等那人开口,旁边一狗腿便接着发了难。
“这是国子监祭酒潘垚潘大人的公子潘如亥,好意请你来赴宴,大胆贱民竟然口出狂言污蔑潘公子。”
“唉,苏兄何必跟一个妇道人家置气。”潘如亥见有人出面,故作大方。
沈珣抿紧双唇,把一句“无耻之徒”压下去。
潘如亥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绕着沈珣仔细打量一番。
“……”
沈珣只觉自己是什么木头桩子,一个个的,都要围着她转。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嘴角,却被潘如亥意作挑衅,粗暴地捏起下巴。
“沈珣,装什么清高,我是谁,你还能不知道吗?”
沈珣撂下包袱,用力偏过头去,挣脱了他的禁锢。
一个未出阁女子深夜出现在此等酒色之地,本就已经足够招惹非议,更何况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对待,她就算再不在乎世俗眼光,也容不得别人这般无礼。
沈珣强忍着不适,毫不畏惧地迎上那道目光。
“潘公子,我应该记得你?”
平日所见不是亲眷家仆便是市井路人,对于那些贵族公子小姐,能留下印象的更是寥寥,她是真不记得了。
“你以为一句不记得就可以躲过去?”潘如亥看了看众人,脸色阴沉下来,“装什么傻,去年潘家上门提亲,被你那个眼高于顶的祖父奚落一番后赶出来,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说到这里,沈珣倒是想起来一些。
去年某位姓潘的小姐将生辰宴请帖亲自送到了自己跟前,沈珣念着礼仪便去了。
谁料那位潘小姐竟在宴席上公然唤来她家兄长与自己对画。
外男本就不便出现在这种小姐的聚会上,不过当时沈珣也没有细想,更何况潘如亥画功实在太差,她回去后便忘得干净。
没成想几日后,那周家竟上门提亲来了。
沧州沈氏乃百年书香门第,一向淡泊名利,久居群山,远离官场。可即便如此,沈家在整个大凉境的文人群体中,地位甚高。
沈阑虽无官职,之后只得沈珣一个孙女。
娶了沈珣便意味着能将沈阑背后的家族声望、门生人脉都一并收揽过来。
因此两年前,沈珣才刚及笄,上门提亲的媒人便没有断过。
潘垚是四品国子监祭酒,虽说潘如亥是潘家庶出,但在潘家人眼里,高官之家娶一个没有官阶的世家女儿,再怎么也算沈家高攀。
可潘如亥此等上京城有名的酒色之徒怎可能入得了沈阑的眼,他当下便叫人打了出去。
自那之后,沈珣便再没有接过官家小姐的宴请。
沈珣不语。
潘如亥最是看不惯她这副清高模样,话语中无不带着刻薄。
“小爷我大度,可以不计前嫌,要是你求我,我倒不介意收你做个偏房。”他的手在沈珣肩膀上拍了拍,“虽说姿色嘛,确实一般,但也过得去,就是这性子太倔,得改。”
沈珣依旧不语,却目光如炬,用袖子擦拭过自己的肩膀。
言辞尚未交锋,潘如亥便面如土色。
正在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人。
竟是刚抄完沈家的陈琦。
“陈兄。”潘如亥迎上去,勾肩搭背。
陈琦一见沈珣,顿时绷紧一张脸,落下一记不屑的嘲讽。
“潘兄明知我跟此人不对付,这是故意来取笑我呢。”
“诶,哪敢嘲笑陈兄,只是听闻上京变了天,这不,寻着祸首,邀陈兄来一观。”
陈琦扫视一圈座山众人,心下了然,悠然落座。
潘如亥脸上闪过一抹得意,仿佛此间之事已全在把握,此番不将人磋磨一番势不罢休。
“你可知座上的都是何人?”他对座上诸位举杯尽饮。
“锦绣商行的黄老板,惠宁画肆的李掌柜,清风画廊的杜老板,还有这位。”他走过去特意介绍,“上京城画行协会的刘会长,今日到此的,全是上京城有名的画行巨头和版商掌柜。”
刘会长对众人拱手,一番气定神闲,看是有备而来。
“沈小姐,我等原意也不是要为难你,只是见你一个孤女孤苦无依,看在沈大家之前为大凉画坛所作的贡献上,想为你谋一个出路而已。”
黄老板附和:“就是就是,沈小姐作为沈大家之后,定然得过沈大家真传,若是愿意,上京城的画行随便你挑选,只需每月作几幅画便可保你衣食无忧。”
他抬手扫过座上几人:“只不过在这之前,还得试试沈小姐的本事。”
刘会长招手吩咐:“来人,上笔墨。”
未过片刻,便见几人抬着桌垫子笔墨上来。
沈珣淡定看向众人:“你们不是想要我的画,而是要我在大庭广众下作画?”
见沈珣不动,潘如亥推搡着她:“别给脸不要脸,让你画,是看得起你。”
“好啊。”沈珣用手擦了擦脸,拧干袖子,然后安然坐于垫上。
她低头思索片刻,然后落下笔墨。
不过半柱香时间,一幅狗头人身图便跃然纸上,背景刚好就是今日这乐安坊,画风潦草张扬,满是讽刺。
刘会长指着她大骂:“泼妇无礼,不愧是姓沈的,一丘之貉。”
作画者气定神闲:“沈珣不才,最擅画犬。”
刘会长将那画扔在地上踩了几脚:“沈阑先前仗着资历屡次打压画行,说什么所贩之作效仿前朝太过,故作萎靡柔媚之态,明明是他自己年老狭隘,就连十年前以魏晋之风席卷画坛的骨先生亦是从他眼皮子底下飞出来的,他有何颜面说出此等歪理。”
“就是,我等现在怀疑骨先生不露面,定是受了他的胁迫。”锦绣画行的黄老板亦是激奋。
“沈阑故作清高,我等千金求一画,仍扭捏推拒,即便只是差人请他指点一二,更是横眉怒目,现下倒好,自己给自己作没了,这就是报应。”
一语竟激起千层浪,剩下个个亦不是省油的灯,言语离谱到连沈珣都忍不住想笑。
潘如亥故意将宴席设在酒肆正中大厅,屏风挡不住众人耳目口舌。
值此深夜,来这种歌舞之地的多半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若是自己有何言语过错,未待天明,便会被诸般歪曲,再散播出去。
沈珣岿然不动,跟着话锋细细循迹。
大凉文人自重,少与商贾合流,邝时鄚、沈阑等,乃至背后之世家大族更是如此,淡泊轻欲,并带出一股文人翰墨求道的风气。[1]
入世之画多半粗鄙通俗,抬不上价,文人之画,即便压在箱底,亦算墨宝。
可祖父曾说,绘画求生本不是什么难言之事,然而商贾重利,挤压小文人利润空间,满街画肆上品者皆是高门所作,吏员商贾联手吹捧抬价,稍得大文人指点之画,更是炒得离谱。
祖父所作,有人千金求之不得,却屡屡出现在市井茶铺、山野寺庙。
士族附庸风雅,以它为清流敲门砖石;商人积压抬价,视它为保值金池玉台。
祖父不屑与此等风气为伍,除了宫里正在修缮的壁画,已经多年没有赠画于人。
士人商贾若想求之一二,反从贫士、山僧、屠沽儿购之。[2]
一个画坛大家倒台,对版商巨贾来说可算得上是不小的冲击。可若是祖父这样的刚直之人倒下,拦在清流之风前的巨擘便形同失去风帆。
他们想借机打击以他为代表的世家大族,让其尽早收起没必要的清高。
此番目的明了,沈珣倒松了口气。
屋内歌舞升平,屋外漆黑一片,不时还有雷电闪过。
沈珣也不知听没听到那声声责骂,望着黑沉沉的夜色轻笑一声。
“这雨下得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潘如亥霎时竖起眉:“说什么雨,我在跟你说话,聋了吗?”
在场之人频频侧目围观,丝毫没有注意到又一队本该引起瞩目的人马上了二楼。
奢靡的花灯亮堂里,一双寒眸扫过众人,那抹灰异让她又冷淡了几分,整个人与这里的奢靡之气彻底隔开,浑身清明,沾染不得分毫。
“观画者,未知纸上潜藏诸多深意,便随意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再以金银称之,绘画者,若只知道一味巧色逢迎,只会俗不可耐。”[3]
皇帝因为朋党和锦衣卫之事有意打压沈阑,却又不想彻底动了沧州底子,毕竟沈家祖上曾出过数任太傅和翰林博士,经此数年,声名犹在,多少文人视之为清流风气。
可沈阑的倒台,对画行来说,便是天赐良机。
“沈家后路,全在你身上,劝你好好考虑清楚,得罪画行,没有任何好处。”刘会长威胁道。
他们想逼沈珣代替沈阑低头,让观望的文人世家向画行版商妥协,竟不料被沈珣一语道破。
“想要拿我的画来充当引路石?只可惜,沈珣人微言轻,我这枚石子,还投不到沧州的水里,更遑论整个大凉。”
——
二楼客座上,几名身着便服之人趴在栏杆边,好奇探头。
“哪个是啊?”有人问道。
“屏风挡住了,呐呐呐,那个,落汤鸡一般的女子就是。”徐安指给他们看,“真是不要脸,一群人围着一个孤女说三道四。”
林衍用指腹碾过杯口,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他唤道:“徐安,替我传个话。”
[1]翰墨:义同“笔墨”,借指文章书画等
[2]明·邵长蘅《八大山人传》
[3]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原句: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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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翰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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