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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非议 ...

  •   翌日,沈珣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细细想着在东四街上观察到的情况。

      东四街虽不像前门大街那般繁华,但也算是热闹。

      往东是千佛寺,往西是国子监,南北联通河道,近码头,因此过往暂歇或赶路的贩夫走卒也多。

      葛大娘说得有道理,普通百姓多半忙于生计,鲜少有余情放在文人画上,通俗版画需求更高,而且七夕在即,驱邪去秽一类的画最是合适。[1]

      她画了整整两日钟馗、罗汉等画像,准备跟葛大娘出摊去。

      这日,沈珣特意收拾了一番,换了一身藕荷色衣裙,一改之前的落魄模样。

      她肌肤胜雪,明眸皓齿,气质更是清冷出尘,葛大娘见了都不敢相信,就是这样一个我见犹怜的可人儿,竟然前不久才独自经历完抄家祸事,如今又顽强体面地振作过来,将自己看顾妥当。

      她心生怜惜,尤为佩服,在自己的摊位下辟了一小块地方给她。

      街上人来人往,不少人见她一个小姑娘在摆摊,好奇地多看两眼又再次匆匆而去。

      葛大娘看沈珣迷惘的模样,一边捂着笑一边帮她高声叫卖。

      她声如洪钟,顿时吸引来不少人。

      比起千篇一律的版画,沈珣的画出自一笔一墨,形象上好看不少,而且价格厚道,没过半日便卖出去大半。

      一幅画可卖上十文钱,足以抵上一天两顿的包子。她要求不高,现在只要能活下去就行。

      可是祖父如今处境艰难,若想见上一面,恐怕还需银钱打点,靠自己得攒到何年何月去?

      她正苦恼着,一位老先生打断了她的思绪:“姑娘,姑娘,我看你这画得不错,怎么不画些正派山水画拿去画肆寻寻机会?这小街小巷的,卖不上价。”

      “老先生,我去不了画肆。”

      老先生以为是她碍于女子身份不敢去,鼓励道:“姑娘,我看你这画风,颇有几分骨先生的影子,怕是下了不少功夫,可惜了。”

      沈珣有些尴尬地挠挠头。

      快到黄昏了,路人行色匆匆,没什么人光顾。

      她闲着无聊,一边想着要给沧州老家去一封书信,一边蹲在地上作起画来。

      一过路的书生在摊位前蹲下,看了许久,待沈珣抬头时才发现。

      “公子,可是要买画?”

      书生惊讶地问道:“姑娘,可否让我看看你手中的画?”

      沈珣瞧了一眼手上胡乱作的画,递过去。

      “姑娘,这画真是你画的?”他的眼睛都要黏在画上了,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语矛盾。

      “……”沈珣笑而不语。

      书生反应过来,连忙道歉:“抱歉了姑娘,是在下失礼了。”

      他将画小心放回地上,双手作揖道:“小生钟述,乃国子监学子,我曾经仿过无数遍骨先生的画,可却不如你这笔下之万一,实在是惭愧,冒昧请教姑娘是如何做到的?”

      沈珣眼珠子转了转,到底是编不出来。

      “要不下次你给我看看你的画?”

      钟述激动得再次作揖。

      “明日,明日此时,我定来寻姑娘。”

      沈珣觉得此人呆呆的样子挺有意思,便点点头答应。

      第二日,钟述果真带了厚厚一沓画前来赴约。

      沈珣一边张罗着卖画,一边给他指点一番。

      有人见到一个小姑娘给一个书生指点,越发好奇得围上去,沈珣便趁机招揽客人。

      “罗汉十文,钟馗二十文。”

      有顾客问道:“为何同是消灾神,价格差了一倍?”

      沈珣一本正经地答道:“奸邪难杀,钟天师也不容易。”

      相处几日后,每当钟述怀疑她曾师从哪位大家,甚至是骨先生之时,沈珣的言行总能一下子消灭他这种离谱念头。

      “姑娘寄身于此,真是……真是……屈才了。”

      沈珣看他那样子,眉眼带着淡淡的笑意。她不在意自己的画是被挂在云墨台,还是乡野村屋。

      “喜欢就常来帮衬便是,我一直在这。”也无别处可去了。

      葛大娘准备收摊了,钟述收起书囊与沈珣告别。

      “我还有不少同窗亦是骨先生的忠实追随者,明日我喊他们都来帮衬你的生意。”

      沈珣亦学着他作揖:“那边多谢钟兄了。”

      ——

      第二日,钟述果然带了许多学子打扮的人来,然而那里面,她却看到了——

      潘如亥。

      “沈珣?”潘如亥居高临下,面上皮肉激动得往上扬起,马头大靴堪堪落在地上一幅贺寿图前的微毫之处。

      “我当钟述那穷小子日日在国子监说什么大话,原来真是你。”

      沈珣垂下眉眼,将那副贺寿图收回来,细细吹走边上沾染的尘土。

      “潘兄,你这是?”钟述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善,想挡在沈珣面前,被潘如亥一把推开。

      “起开。”他转过身去,朝聚集的学子和过路人高声嚷嚷,“诸位都来瞧一瞧,堂堂大画家沈阑的孙女竟然沦落到要抛头露面出来卖画了。”

      他这一声,比葛娘子的嗓子还嘹亮:“堂堂沧州沈家,书香门第,公然贩画,简直是世家耻辱。”

      一时之间,不少好事者围了上来。

      潘如亥得意得笑道:“你就不怕你祖父在狱中气晕过去?”

      沈珣面带寒意,冷声道:“祖父未曾说过这类话,更何况靠一己之力谋生,并不可耻。”

      潘如亥抓着话柄,故意曲解:“大家看,她承认了。”

      钟述也愣在原地,连日来与自己交流的人,竟是画坛大家沈阑的亲孙女,难怪会如此有见地。

      他反应过来,连忙出言辩驳:“无论她是何身份,画得好是事实,更何况售卖之事,本就你情我愿。”

      有同窗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幅画附和:“她这画确实不错,是有几分骨先生的风格。”

      周如亥一把夺过。

      “长眼睛了吗,懂不懂画,这笔力绵软无力,这线条凌乱不堪,还配与骨先生放在一起?我看你是模仿傻了吧,看谁都是骨先生。”

      钟述本就是好意帮衬,没想到反而让沈珣难堪,想将画夺回来。

      “你这人,怎可如此诋毁,国子监学子皆有临摹过骨先生的画,这画功,敢问在座的有哪位能到这种境界的?”

      可惜画没夺成,反而在争执中撕开两半。

      沈珣眉眼依旧冷淡,默默地坐在非议之中。

      葛大娘担忧地拉过她的手,又反被沈珣安抚回去。

      周如亥一看形式不对,便提议道:“诸位,既如此,不妨一同前往云墨台,我们让真正的大家来评。”

      “去就去。”钟述气不过,转头看向沈珣。

      周如亥是打定了主意要绝了自己在作画这一行上的出路,沈珣思索片刻,朝钟述点点头。

      她也很想知道所谓大家,是如何评价。

      ——

      云墨台的中空之处,骨先生前几月那一卷残云逐日图已被换下。

      一行人吵吵嚷嚷地进来,打断悠扬琴声。

      客座屏风后走出一位老者,声音威严:“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有人迅速认出那人,慌忙提醒:“是国子监的邱先生。”

      一众学子纷纷双手作揖:“邱先生好。”

      自邱先生身后又走出来几人,潘如亥忙上去,故作亲近地解释:“邓伯父,季伯父,邱先生,刚好你们都在,我们大家来此,是想让诸位先生来评评理。”

      邱先生:“有疑问是好事,要评什么理?”

      潘如亥指着沈珣:“此番我等在市井街头寻到一女骗子,非说自己的画像骨先生,还公然诓骗众位同窗。”

      邱先生摸着胡须笑道:“骨先生是何等人物,哪是常人可以模仿得来的,更何况一女子?”

      潘如亥铺垫一番,才道破沈珣身份:“邱先生不知,此人姓沈。”他朝邱先生及身后几人点点头。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邱先生扬扬手:“那就,把画拿上来看看吧。”

      钟述主动上前,将画铺开。

      云墨台常有京中叫得上名号的大文人聚集,此番除了邱、邓、季几人,又陆陆续续有数人上前来。

      几人看过后许久不言语,最后还是邱先生先开的口。

      “这只不过是坊间最常见不过、用来辟邪的伏虎图,本来此等下品非我辈学子该作之画,不过既然你们有争议,那便让我等来评一评。“

      他指着画上一虎:“且看这虎,尾长足短,毫无气势,说是猫也不为过。”

      此论调一定,竟引来连连附和。

      “是啊,还有这喜鹊,尾与双翼怎么可等长,分明是谬误,怎么如此粗心。”

      “放眼整个上京城,何人作画人敢说没仿过骨先生,风格上有几分相似也不足为奇。”

      “不过放眼整个大凉,除了骨先生的弟子,还没有人敢说自己有八分像,你不过一小小闺阁女子,切莫被钱财冲昏了头,以此等路数骗人。”

      此言一出,沈珣顿时愣住。

      “骨先生的弟子,什么弟子?”

      钟述低声解释:“这也就前不久的事,骨先生的徒弟到了上京,依次向四大画行各供画数幅,上京城的达官显贵都抢着要,我们下学晚去一会都瞧不到。”

      他指了指悬挂于众人头顶上那一幅风荷:“你看上面那幅画就是骨先生的弟子所作,虽未全然能追赶骨先生,但也得其八成功力,是得到集贤院肯定的。”

      潘如亥得意笑道:“深闺女子,又怎会知晓这些,骨先生乃是家父旧友,只是他老人家素来淡泊,不喜欢别人打扰,又怕大梁文人画风一时找不到标准,才特意派了弟子出山。”

      沈珣眉头紧拧,想着沈家没落后,竟被人钻了这么大的错漏。

      她看着头顶上那一副将自己画风钻研到极致的画,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些人定然是认为骨先生只有祖父知晓其身份,或认定了骨先生就是祖父,现今趁他入狱,看攀扯沧州不成,转而另外塑造一位神。

      又或者,一切早有预谋。

      偌大的大凉,何愁找不出一个能将自己模仿到极致之人?

      骨先生的名头,落在谁手里都是一笔天降横财。

      沈珣头一回觉得自己脑袋像被人重击过一样,捧着自己的画。

      “不应该啊。”

      钟述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

      沈珣眸光凛冽,看向邱先生背后一人:“季先生,你是我祖父旧友,他们无知,你也跟着蒙昧吗?”

      季先生却没有看她,侧身转了过去。

      潘如亥见自己占尽上风,大放厥词:“沈氏后人又如何,什么文人风骨,不也是白蒙祖上荫庇。”

      沈珣在恶语中闭上双眼,随后却笑出声来,指着众人。

      “原来你们看重的,是骨先生,而并非骨先生的画,什么十载风流可占半数,终是沈珣愚昧了。”

      她亲手将自己那几幅画作撕烂,踉跄地走出云墨台。

      钟述想去扶她,却被她摆手拦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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