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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牵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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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时,隐隐有早旱迹象,天子率百官于祭神坛祈福求雨。怎料端午之后,暴雨连绵,蔓浸上京城,直至七月,偶尔还有隔日暴雨。
上京城各处纷纷打开闸口,疏通河道,只是效果并不明显,地势低洼之处亦然被浸着。
然而七月的一天,却出了一件怪事。
城郊护城河下游的一条分支,小通渠河床水位下降,淤泥堆积越发明显。
这天,城郊打更的孙阿大落更后归家,沿途经过几乎已然见底的小通渠,看到十几个泥塑一般的东西,彼此挤压着堆积在桥边桩基处。
泥塑形状古怪,令人心生不适。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哪是什么泥塑,分明是人。
他一口气闭过去险些升了天,边跑边喊。
“死人了,死人了——”
大理寺接到报案,即刻派人来清除淤泥,打捞出尸体。整整齐齐十九具横陈在岸边,引得附近居民人心惶惶。
暴雨刚开始有收歇之势,便出了这档子事,皇帝龙颜大怒,下令锦衣卫彻查。
——
东四街往碑楼左侧第三个路口穿过去,有一间小药铺,躲在幽深巷子里,很不起眼。
林衍散值后,换了一身黑色常服,走进药铺。
坐堂大夫立马上前询问:“公子,觉着有哪里不舒服?”
“四肢酸痛,头疼乏力,脚步虚浮。”
大夫把脉后说:“阁下脉象浮软,本散元亏,是劳累过度导致的神思不足之症,这种情况施针可缓解。”
“有劳。”
“这边请。”
撩起治疗室的帘子,走到最后一个隔间,关上门。
学徒熟练地拿下墙上的一幅画,未消片刻,原本灰白的墙体突然后退,一道小门显现出来。
林衍弯腰进去。
学徒拿着烛火,带他拐了七八个弯,穿过一段黑暗幽长的密道,半盏茶时间后,眼前豁然开朗。
十数个两人高的、由各种轮盘和机关组成的机器日夜不停地轮作着,每个机器下又配有两名专门的操作员,他们彼此独立又互相合作,将来自各个州府分支机构传来的消息汇集到一起。
只消一炷香时间,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消息便能由探子送到上京城各处的乡野山村、坊间市井、百官府邸,甚至宫里。
这就是藏在天子脚下的、连无孔不入的锦衣卫数番查探也找不到踪迹的情报机构——牵机阁。
它在民间有一个更为人熟悉的名字——蛛网。
出自蛛网的情报交易向来只讲价格,不看情面,它在普通人看不到的地方剥离出一个更真实的大凉。
皇帝深感威胁,不停派人查找牵机阁的成员和踪迹,最后都无功而返。
谁能想到,就连只差一步便掌控诏狱的锦衣卫千户,亦身属其中?
林衍穿过偌大的情报间,转而往通往地底更深处的阶梯走下去。
底下的空间纵深更大,灯火通明,一眼望去,根本不会让人觉得这是某个不见天日的地下暗室。
牵机阁议事堂。
八幅十数尺的长卷从顶上悬挂垂落,直铺地上,上面用朱笔洋洋洒洒写着共计两百九十九个名字。
每幅长卷之后都垂着厚重的纱帘,严禁堂前人员窥探。
牵机阁一季一次的内部会议在此召开。
这一次,因为小通渠的无名尸案,锦衣卫在附近日夜搜查,导致会议迟了三日。
等各参与人员归位,纱帘之后烛光亮起,八大长老依次归位。
可林衍目标却不在此,他径直掠过议事堂,往更深处的地牢而去。
地牢里面关着的,是一个瘦弱书生模样的人,此人正是数月前被褫夺藩王之位的刘濂锡的长子刘慈。
刘家满门被抄斩,官兵逮捕人员当日,刘慈偷拿了他父亲多年来与朝中各官员往来的明细账本,带着幼弟从刘府密道脱身,一路上,数次躲开官兵和朝廷人员的追捕和暗杀。
牵机阁见他有几分胆色,便派人前去接应,将他收归门下。
他一开始扮得恭敬顺从,却在七夕那日以索要账本为由,传信在京中的妾室,于云墨台引来其表兄锦衣卫、何靖川的注意。
何靖川此人心思深沉,又与林衍是死对头,若不是林衍当日警惕,趁乱将刘慈带走,恐怕自己现在已沦为诏狱阶下囚。
牢房门被打开,林衍走了进去,坐在狱监搬来的红木凳子上。
见到来人,刘慈发了疯似的扑到他面前。他的双手被林衍折断过,现下还未好全,松松地缩在胸前。
“林堂主,救我。”
几个人看管人员持刀拦下,刘慈被吓得腿软,老老实实趴在地上。
“林堂主,我是真不知那日何靖川会来,香儿一向胆小,又有孕在身,更不敢随意招惹他那个表兄,七夕那日,真是意外啊。”
林衍坐在凳子上,用指尖玩弄着烛火,影子被拨弄得时现时灭。他挥挥手,示意其他人下去。
“堂堂世子爷,一朝沦为阴沟鼠,滋味如何?”林衍语气狠毒,眉目间凝着明晃晃的笑意。
刘慈脸色变了变,咬了咬牙,将脾气生咽下去,别过脸,回避道:“我什么都不知。”
圣意说刘濂锡反叛,可事实到底如何,现在只有这个刘慈知道。
他手里的账本事关刘家见不得光的往来明细,如果真是反叛,那在账本上定会有详细记录的官员名单。
所以现在,不止牵机阁,恐怕整个朝堂都在找他。
“是不知,还是蠢?”
“你——”
“都落到牵机阁手里,你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出去?”
刘慈咬牙道:“要我交出账本可以,不过我要先见我妻儿一面,必须确认她们都安全了,我才能配合你们”
前几日,他欲跟牵机阁达成协议,只要见妻儿一面便会交出账本,可却被眼前这个人一票否决掉。
林衍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忍不住抚掌。
“好一对伉俪情深的夫妻同林鸟,听说刘世子为了一个京城小户的女儿,几次忤逆家中亲事,看来传闻不假啊。”
他侧身向前,露出腰间的青玉短匕。
怎料刘慈一个纵身往前,扯下那把断匕,拔出,放在手腕上。
他像是为自己找到了一条退路,威胁道:“林堂主,我知道你说话举足轻重,可我现的命也金贵着,若是他们发现我死在你手里,不知会不会放过你啊?”
青玉短匕锋利无比,一眨眼便在他手腕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林衍只是看着他,并不言语,甚至好整以暇地往后仰去,长腿一伸,全然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慵懒样子。
刘慈双眉紧紧皱着,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割破的手腕,见林衍无所动作,他咬咬牙,力度又大了几分,直到鲜血慢慢涌出,滴落。
“我真的割了,你考虑清楚,我只要确保我妻儿的安全就会交出账本,否则,我就死在你面前。”
说话间,一滴血顺着皮肤滴落到林衍靴子上。
这是才新换上的。
林衍眉目一凛,阴霾蔓延至全身,令人望而生畏。
“你死就死了,千不该万不该,把血溅到我身上,云墨台上是,现在也是。”
他站起来,将刘慈逼退至墙角,然后将手按在匕首上。
刘慈用力控制住割下的力度。
“你干嘛?”
但林衍力度惊人,根本由不得他反抗,血流的速度更快了。
“想要自杀,这点力度还不够,你看。”林衍阴笑着扣住刘慈的手腕抬起至两人跟前,让他清楚地看着自己的手是怎样被割破的。
“这只是表皮,血流看着吓人,但死不了,你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不过再加多三分力往下,直到看见黄色的肉脂,那就快了,但想死的话还是不够,你见过河道闸口吗,想要到放闸那种程度,就得更深,不过……”
刘慈已经冷汗频出,生怕眼前这个疯子一用力,真让自己见了阎王:“不过什么?”
“不过,这种事情最好一次过,不然到了那种程度,人没死成,手还彻底废了,得不偿失。”
林衍说完,鄙夷地嘁笑一声,一把将那人推开,后退几步:“现在,该你了,死给我看。”
刘慈得了自由,整个人瘫软下去。
林衍蹲下来,慢悠悠地说道:“你知道,诏狱里每天有多少人生不如死,就等着我这把短匕施舍一个解脱吗?”
“什么意思?”刘慈惊恐地瞪大双眼。
林衍好心解释:“你说得对,我是不能杀你,但现在不是我要你死,是你自己求死,刀在你手上,这就怪不得我。”
“嘭”的一下,青玉短匕应声掉落。
林衍捡起匕首,嫌恶地在他衣服上擦拭几下。
“你……你是故意的?”刘慈惊恐地想后退,然而退无可退,他捂住脸,不敢看眼前这个修罗,却却仍不肯松口,“我只想见我妻儿一面,就一面……”
“伉俪情深?”林衍笑出声来,一脸嫌弃地看着地上落水狗一般的小人,“要不是知道你将幼弟推出去引开追杀,我都要信了。”
刘慈听罢,面色瞬间惨白。
“你……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了还跟他们演戏?”此人一早看穿了自己的把戏,知道自己要拿香儿冒险联系何靖川,却一直压着不说。
林衍压低声音,一脸坦荡。
“因为,账本只能由我先拿到,至于你,要么交,要么死,交了能保你一命,不交,不过是一刀的事,真当我在乎啊?”
底牌被揭,刘慈双眼失神,无力地吐出最后一句话:“好,我交。”
——
议事堂上,唯一露出真容主持会议的六长老提议:“刘慈狡猾,要重新派出人选跟他谈判。”
他看了看四周,突然脸色一变:“林堂主呢,林衍何在?”
有人回道:“刚刚看见他往地牢方向走了,不会是去逼供了吧?”
牵机阁另一位堂主傅暝赶紧往外面招手:“来人,跟我走……”
谁逼供都不能是林衍那个疯子去,更何况七夕那日他才被刘慈坑完。
一行几人慌忙走到地牢,见林衍刚走出去,正让旁边的人清洗完匕首,而刘慈还好好活着,顿时松了一口气。
“堂堂锦衣卫千户,居然怕血?”傅暝走上前去,故意嘲笑。
林衍整理完自己的衣服,看起来心情不错,凑近他耳边低声道。
“你错了,不是怕,是血能让我更兴奋,难道你不知,我当年就是靠喝死人血才活下来的?”
傅暝脸色一僵。
电光火石间,短刃自林衍腰间飞出,直往傅暝脖颈上的命门而去,速度之快,众人只堪堪看见一道寒芒闪过。
下一瞬间,利刃划破傅暝颈间皮肉,血流如注。
回过神来时,林衍已收回短匕,扬长而去。
傅暝捂着脖子大骂:“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