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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盛夏的午后,荷塘蒸腾着肉眼可见的暑气,水面被晒得发白,荷叶边缘微微卷起,露出底下泛黄的叶背。蝉声嘶力竭地鸣叫着,一声叠一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音网,将整座水榭罩在里面。

      寒汀只穿了件月白苎麻禅衣,袖口宽大,衣领松松敞着,露出半截锁骨。他斜倚在临窗的竹榻上,阿柳执一把素面团扇,轻缓地扇着。

      别人都还好,但寒汀从靠近北方的地方来到这里,很难忍受南方的酷热,整个人都焉焉的。

      阿苗端着一只青瓷冰碗进来时,小脸热得通红,额发被汗水黏在鬓边。她穿着一件浅碧色的夏衫,料子极薄,又不透。十岁不到的小丫头,将冰碗小心放在竹几上。

      “先生。”她声音有些蔫,显然是被暑气蒸得没了精神,“说是用井水湃过的莲子羹,最解暑。”

      寒汀瞥了一眼,冰碗里盛着乳白的羹汤,浮着几颗剥得干干净净的湘莲,上头撒了碎冰和桂花蜜,看着就沁凉。他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冰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确实驱散了几分燥热。

      “叶老呢?”他问。

      “在药庐捣药呢,说今年暑气太重,得多备些藿香正气散。”阿苗抹了把汗,眼巴巴看着冰碗,“还说……让您少吃冰,伤脾胃。”

      寒汀失笑,将碗推过去:“那剩下的你吃。”

      小丫头眼睛一亮,却还扭捏:“这、这不好吧……”

      “让你吃便吃。”他已起身,走到书案前,翻看昨日未读完的舆图。那是北疆二十一州的边防图,上头密密麻麻标注着关隘、水源、驻军,还有用朱砂圈出的几处,

      阿苗这才喜滋滋地坐下,小口小口吃起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外头传来叶舟回洪亮的嗓门:“小丫头!让你送个羹,送到哪儿去了?”

      阿苗吓得差点摔了碗,慌忙起身往外跑。

      叶舟回进来时,一身葛布短褐已被汗水浸透大半,花白胡子黏在胸前,手里还拎着个药箱。老头儿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竹榻上,抓起团扇猛扇:“这鬼天!药庐跟蒸笼似的,再多待会儿,老头子我就要被炼成丹了!”

      寒汀递过一杯凉茶。

      叶舟回灌了一大口茶,长舒一口气,这才抬眼打量他,“气色好多了。胸口还疼吗?”

      “早不疼了。”寒汀放下舆图,走到榻边坐下,“就是天热。”

      叶舟回抓过他手腕把脉,指腹按在寸关尺上,闭目细品片刻,点点头,“脉象稳了,心脉那点虚浮也补回来七八成。沈小子的补药没白喂。”

      “楼主厚爱。”他淡淡道。

      “厚爱?”叶舟回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他那哪是厚爱,是怕你这条命没了,他再找不到第二个你了。”

      寒汀不语。

      叶舟回也不深究,松开手,又从药箱里取出几包药:“这些是祛湿清热的,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暑天伤口易溃烂,仔细些。”

      “多谢。”

      “谢什么谢。”叶舟回摆摆手,起身欲走。

      寒汀却忽然道:“叶老,您到底欠我师父什么?”

      叶舟回怔住了。

      盛夏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帘,在水磨石地上投下细密的光斑。蝉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水榭内忽然安静得能听见荷花绽放的细微声响。

      “我……”叶舟回喃喃重复,眼中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是因为我他才走的。”他慢慢走回来,重新坐下,像一个突然老去的长辈,看着故人之子,眼中翻涌着寒汀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是情。”寒汀开口,声音很轻,“因为您。”

      叶舟回猛地抬眼。

      一片寂静。

      连蝉都彻底噤了声。荷塘上的热风穿过水榭,掀起案头舆图的一角,哗啦轻响。

      叶舟回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脸上那种惯常的、嘻嘻哈哈的神情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痛苦——像有什么封存多年的伤疤,被生生撕开,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脓血。

      “他……”老头儿声音嘶哑,“他当年来找我。”

      “是我的错。”叶舟回闭上眼睛,像是要阻隔那太过清晰的回忆,“他说他没脸见人了……他走了……”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叶舟回睁开眼,看向寒汀,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描摹,像在透过这张年轻的面容,寻找故人的影子。

      “是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寒汀沉默。

      有些事,不必说透,师父从未提过当年细节,只轻描淡写地说“与师门有些误会”。但寒汀不是傻子,这些年从只言片语、从师父偶尔流露的怅然中,早已拼凑出大概。

      只是他没想到,会是叶舟回。

      “小算子……”叶舟回抬手,狠狠抹了把脸,“该走的人是我。”,叶舟回红着眼眶骂了几句,却没了往日的中气,“要走也是我走……若是……”这话说得苍凉,世间事,哪有那么多“若是”。

      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满塘荷叶翻卷,碧浪层层涌向水榭,又退去。暑气被风搅散些许,却带不来真正的凉意,只将荷香吹得更浓,浓得几乎令人窒息。

      叶舟回坐了许久,久到日影西斜,将水榭内的光影拉长变形。他终于起身,脚步有些踉跄。

      “叶老。”寒汀唤住他。

      叶舟回驻足,未回头。

      “师父临终前也不曾提及你。”,寒汀知道常人到了这一番,定会劝说几句,可他偏不,他偏要把这层布硬生生给它撕破,“他不愿想起你,他恨你。”

      老头儿背影一僵。

      然后,彻底弯下。

      他没再说话,拎起药箱,慢慢走出水榭。盛夏午后的阳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将那身被汗水浸透的葛布短褐照得发白,像蒙了一层霜。

      寒汀站在窗边,看着那背影消失在九曲桥尽头。荷塘上的风依旧热,蝉又开始了嘶鸣,一切仿佛回到最初。

      阿苗不知何时又溜了回来,站在门边怯生生地问:“先生,您为什么……”

      “他是叶舟回。”寒汀转身,神色已恢复平静,“不是我的师伯,我是无名,亦不是我师父,他恨他,所以我必须说,他恨他。”

      “这……”小丫头不明白,有些胆怯地离开了。

      水榭重归寂静,寒汀走回书案前,目光落在那卷舆图上。朱砂圈出的那几个点,像伤口渗出的血,刺眼得很。

      他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指尖按在其中一个红圈上——

      安城。

      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不是阿苗的轻快,也不是叶舟回的沉重,而是训练有素的、属于暗卫的节奏。

      寒汀收回手,抬眸。

      “寒汀先生。”沈河立在门外,青铜面具在斜阳下泛着冷光,“楼主有请,议事堂。”

      寒汀静了一瞬。

      “知道了。”他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衣襟,“这就去。”

      走出水榭时,满塘碧叶金红,那些粉荷白荷在光影中明明灭灭,他驻足看了一眼,便转身,朝着楼阁深处走去。

      身后,荷花在清风中轻轻摇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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