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谎言蜡烛 ...
-
起先他只是觉得有些闷,好像怎么呼吸都无法让空气进到肺子里去似的,睡裙的领口被他扯开,单薄的胸膛费力地起伏,逐渐浮上一层薄薄的汗珠,他偏仰起头,脖颈抻出濒死般的弧度。
等到步瓷开始徒劳地张着唇呼吸的时候,医官已经将他围了起来。
为了确保安全,医官们并没有将他转移到医疗中心,而是把一些设备带到了他的卧室。
头隐隐作痛,仿佛有跟又长又粗的银针贯穿进太阳穴,许多人影在他眼前影影绰绰的晃动,意识朦胧间,耳边传来尼西尔急切的声音:“妈妈怎么会突然起烧?!”
医官回答了什么他并没去听,他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抬起手这个动作上了,那截瘦削的腕骨刚抬起就颤抖着脱了力,朝身边的方向折过去,没摔在被子上,被尼西尔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对方的手掌很热,是正常人体温的热度,步瓷感到一点安慰,他想弯起唇,告诉尼西尔不用害怕,可心有余力不足,他最终只是嗫嚅了一下唇。
那张唇上没有一点血色,跟他脸上的皮肤几乎没有区别了,浓黑的鬓发贴在下颚边上,长睫紧闭,看起来就像是要沉睡过去一样。
步瓷病的太久了,他天生体弱,一生也多是波折,发起烧连病因都查不出来,有些东西在他身体里根深蒂固,缠绕在一起,成了多疑难解的结,只能强硬地用特效药压制下去,再一点点慢慢地调养。
塞缪尔匆匆来迟时,渡鸦的干部基本已经到齐了。
“夫人情况怎么样?”他没空跟这些人寒暄,大步走到步瓷身边,想要触碰一下,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步瓷带着吸氧仪,放在被子上的手臂也插着输液管,青紫在他瓷白的皮肤上蜿蜒,像是流动的蛇。
楚危脸色黑沉,像个雕塑似地杵在步瓷床头边的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光屏上的生理数据。
达什从座椅上起身,这椅子他坐着很不舒服,步瓷房间里的东西都是按着他自己的身材来的,对这些平均身高195的哨兵来说实在是有些吝啬。
他拍拍缪塞尔的肩,被人一把甩下去也没见恼怒,自顾自地在步瓷床边停住,蹲下身,手指绕上一缕从床上垂落的长发:“不太好,你也知道夫人很久没发过烧了,突然来这么一遭,他身体不适应。”
是的,不适应生病才会病的如此激烈,步瓷的身体怕恶化也怕好转,如果他一直病着,发个烧也就囫囵地过去了,可这次偏偏是在步瓷刚出院,正逐渐恢复的时候烧起来了,就像排异反应一样,刚刚转好的身体无法承接这样的磋磨。
“那个联邦的囚犯,你抓到了吗?”达什问道。
“没有。”一提起这个塞缪尔就心烦,“我在港口收到夫人的消息,放心不下就赶回来了,算了,左右不过是个小兵,顶年轻的没上过战场,他不可能从渡鸦逃回到联邦。”
他绕开蹲着的达什,坐到步瓷床头的那把椅子上,这地方估计是刚才尼西尔坐的,只有作为继承人的他能被步瓷允许坐在这个位置。
索性那小子被人喊回去睡觉了,是步瓷的命令,尼西尔是有强制宵禁的。
“你......”达什欲言又止地瞥他一眼,“算了,你坐吧。”
“尼西尔不在,我坐坐怎么了,他一天到晚霸占着妈妈,本来就太幼稚。”
缪塞尔曲起手背,笨拙又轻柔地贴了贴步瓷的脸侧,很烫,向来没有血色的脸颊都染上粉色,原本苍白的唇也被烧的微微泛红,美人蹙着眉,似乎在梦里也睡不安稳。
他那眉头一拧起来就格外地让人心疼,缪塞尔对他人苦痛视如无物,唯独放不下步瓷,他收回手,转而向房间里另一个人发难:
“加法伦,你明明说过他最近肯定不会再生病了。”
落地窗帘边,一直观察着步瓷香薰展柜的男人笑眯眯地转过头,这人半边脸都是裸露的金属,人造的机械眼笑起来无比的诡异,“我是说过呀。”
他走过来,眉梢戏谑地弯下腰,冷硬的人造眼睛里居然流露出一种类似惋惜的情绪:“可是我们夫人天生心善,刚出院就给好几个过劳哨兵做了疏导,负荷太大,他这身体肯定受不了的。”
床上人依然无知无觉地昏睡着,长睫微颤,面色如纸,瘦削的身子陷在锦被里,肩骨突出。
“作为S+向导,是有代价的,想要救所有人,也是有代价的。”加法伦弯着唇,语调有种莫名的叹息,他直起身,随手丢了管针剂到达什手里,“夫人要是后半夜睡得不安稳,就给他注射这个,记住了,轻点下手,他那皮肤爱留淤青。”
说罢他一改先前悠哉的态度,话音一沉,像是瞬间褪去了彬彬有礼的伪装,显露非人的冷血:“要是让我发现夫人身上有一点伤,你们就等死吧。”
看着加法伦离去的背影,达什嗤了一声,“就这男的最装。”
“他这东西能不能用啊,我怎么不放心给夫人打这个。”
眼前小小的针剂里流淌着莹蓝色的药液,大概是某种安眠药物。
加法伦是渡鸦最好的药剂师,却没什么人敢用这家伙的产品——一个喜怒莫测脾气古怪的科学怪人,谁知道他会不会往药剂里加一些变异类或者虫族血清之类的药素。
加法伦从来不给渡鸦提供药剂,能混到这个位置,纯属是因为他是最初创立渡鸦的那位科学官的后代。
“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做手脚。”
缪塞尔面前展着几张光屏,在达什的角度什么也看不见,这家伙一天到晚都开着防窥,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好一会,缪塞尔说:“他们俩也快回来了。”
渡鸦的领导层一共五位干部,和绝对决策人步瓷。
作为整个渡鸦的领导人,步瓷的生死关乎着整个mafia的稳定,每次他生病这群人都要暂时聚集在曜尘星,以防有人趁虚而入刺杀首领。不过这里面更多的还是因为步瓷远超其他向导的能力,在这个向导稀缺的年代,步瓷的存在无可替代。
所以比起前几任首领,他要更加珍贵,更受组织保护。
当然也有像缪塞尔这样暗存私心的,他对步瓷的感情可谓是整个mafia人尽皆知,从步瓷还是卡明斯夫人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三天两头找借口接触嫂子了。
“我怎么感觉你不太喜欢他们俩回来。”达什抽抽嘴角。
缪塞尔不可置否:“他们俩很吵,夫人不喜欢吵闹的人。”
借口。达什暗自吐槽他,明明那两个家伙在夫人面前就是锯了嘴的鸭子,比谁都能装乖。
“二位,”沉默了半个晚上的楚危突然开口,他很礼貌地一颔首“很晚了,请回吧,由我看顾夫人就可以了。”
“你?”缪塞尔发出质疑,站起身跟楚危面对面。
哨兵之间有着天然的排斥关系,过于强大的两个雄性单体混在一块就是容易发生争夺,楚危跟他都是S+哨兵,二次发育以后身量长的差不多,不相上下的身高和浑身野蛮的肌肉,两个铁秤砣子似地谁也看不顺眼谁,尤其是楚危作为副手,深受步瓷信任。
渡鸦内部,都管他叫“该死的宠臣”。
缪塞尔看不惯他,多也是因为他跟步瓷的关系明显不一样,要比他们这些干部特殊的多。
眼看着俩人就要打起来,达什连忙要拉架,打起来不要紧,他家夫人还在床上呢!别打扰夫人休息!
不过还没等他把俩人拉开,剑拔弩张的氛围就已经熄火了,缪塞尔率先妥协:“照顾好夫人,不然拿你上审判庭。”
楚危斜他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还用你说”。
缪塞尔被他那理所当然的模样气得不清,青筋都爆到额头上了,他强压下火气,大步转身出了房间,达什叹口气,把针剂递给楚危,嘱咐道:“记得事先加温一下,太凉了夫人会疼。”然后也匆匆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楚危和步瓷。
楚危搬正那把椅子,双腿岔开,两手握在一块坐下,静静盯了一会床上闭着眼睛的步瓷。
监护仪滴呀作响,步瓷安静地躺在那,呼吸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艰难,但眉眼间仍然有些藏不住的痛色。
“步瓷。”楚危叫他,声音平静到有些冷漠。
步瓷没反应,楚危向前倾身,黑沉沉的宽大影子投在步瓷头顶,他又叫了一次:“步瓷。”
眼看步瓷还在装死,楚危伸出手——
一个脑瓜崩戛然而止,步瓷微微侧过头,苍白的脸隔着头发贴在软枕间,眼含笑意看过来,有些气虚地开口谴责道:“小危,趁人之危。”
步瓷清醒了好一阵,只是还有些头晕和反胃,这让他无法过多地活动,抬起手截住楚危的一次进攻已经是极限了,他没力气阻止第二次。
楚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无视他眼里泪汪汪的求饶,漠然抬起另一只手。
于是第二个脑瓜崩落到步瓷额头上,力道很轻,半点声响都没发出来,跟被人轻轻摸了一下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步瓷还是闭了下眼睛,小声“唔”了一句,再看向楚危时颇有些谴责意味地抿起了嘴唇,他说:“好疼。”
那模样太情真意切,要不是楚危知道他根本就没用一点力,那个蓄势待发的指尖最后脱力出去,都要被步瓷的委屈表情打动了。
他挑挑眉不为所动,随手拿起步瓷床头的那截蜡烛端详起来,步瓷有些心虚地挪开眼睛,数起他窗幔上的穗子来。
楚危像是没注意到,他认真打量着手里那根蜡烛——是颜色很漂亮的蜡烛,银灰色的,有些星星一样的烛光流动在上面,气味很好闻,是馨甜无害的葡萄果酒的香味。
然而就是这个小东西。
楚危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冷静点,别那么激动,别吓到步瓷,步瓷还在生病,有什么事都可以晚点再说......
就在他劝说自己暂时息事宁人的时候,步瓷忽地咳嗽了两声,起先是短促而压抑的,但随后,就是抑制不住的一连串呛咳。
一瞬间楚危再也忍无可忍,他一把将手里的蜡烛扔进销毁桶里,几乎是怒目而视着步瓷:“我不是说过不准你再用这些东西......!”
“咳咳......小危、只是这次......”那股香薰的余韵渐渐飘散,步瓷感到气顺了一些,他想擦擦眼角的泪水,却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泪珠挂在脸上有些痒,他只好求助似地看向楚危。
楚危气极,喘着粗气也没办法平复狂跳的心脏,他咬牙收敛了力气,无比轻柔地帮步瓷抹去了眼角的水珠,手指用力到颤抖。
满腔的怒火和疼惜无处发泄,胸口憋得发疼,还没等他接着质问步瓷,步瓷就开口了,那几乎是他下意识的反应:“没事的,小危。我不疼。”
“不疼??”
他以前从没发现步瓷说话那么让人火大,“步瓷,你敢说不疼么,你咳嗽起来嗓子不疼么?肺不疼么?你以前就爱头痛,一发烧是不是疼得没完没了?眼睛都看不清东西?”
情绪过于沸腾,他的精神力隐隐有些躁动,头脑发热,本打算咽下去的话全都脱口而出。
“你刚才抬头,是不是去数穗子了?你告诉我,你数到了第几个?”
楚危连声质问了一大串,最后像是失尽了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声音落寞:“什么都看不清吧,步瓷。”
“为了一个传话的哨兵,你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他说着,心里又细密地疼起来,“我不是说了我能安排好的,你安心休息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用香薰?你不知道你身体里......”
一两颗泪珠摔在椅面上,步瓷一阵恍惚,但随即他撑起一个笑,温声说:“别哭,小危。”
楚危打断他:“步瓷,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要跟我回家。”
他质问的声音里是逐渐倾泻而出的哭腔,步瓷有些发愣,他很少见楚危哭,楚危是那种出外勤时被虫族啃掉整条胳膊也不会掉眼泪的人。
步瓷曾一度很钦佩他。
而此刻,他仿若一个徒劳挣扎、濒临渴死的沙漠旅人,在荒无人烟的贫瘠土地上苦行了太久,直到眼前唯一一片绿洲也要像海市蜃楼一样消散时,他终于发出一声苦涩的悲哭。
楚危抬起眼,看着床上因为退烧,脸色又开始苍白起来的步瓷。
他比在军校的时候瘦了好多,肩颈纤弱,手臂瘦长,带着久病之人孱弱无力的气息,仿佛再也追不回那个骄傲鲜活、又富有胜负欲的Jewel了。
他自知徒劳地握着步瓷冰凉的手,喃喃问道:“你说任务结束,要和我回去重新打军校联赛,要夺冠,要在白塔碑上刻自己的名字,要去格拉渡港好好养病,要陪步则过完一整个春假……”
“都是骗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