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仓皇 ...
-
暑气正盛的八月，蝉鸣依旧吵闹。陆知野伏在书桌前，笔尖在纸页上拖出细长的影子。
那些复杂的公式与图形被他逐一驯服，唯有几道难题留在最后，像夏日末尾不肯消散的几缕暑热。
他合上习题册，封面上凝结的水珠滚落，是柠檬茶杯壁渗出的凉意。
窗外树影摇晃，斑驳的光斑在草稿纸上游移，将那些反复修改的步骤照得忽明忽暗。
推开江叙白房门时，夕阳正斜斜地漫过书桌。哥哥的侧脸浸在暖光里，睫毛在摊开的文献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听到声响，江叙白头也不抬地往里移，左手还停在某行英文术语上。
"这里"陆知野的铅笔尖轻点题干，在纸面留下银灰色的痕迹，"用伯努利方程是不是更好？"
江叙白的指尖覆上来，温热的皮肤擦过他的手背。钢笔在草稿纸上划出流畅的轨迹，墨迹在斜阳里泛着微微的金。
"这样"他低声说，气息拂过陆知野耳际，带着薄荷糖的清凉。
习题册的边角渐渐卷曲，如同这个正在褪色的夏天。
那些曾被视作障碍的公式，如今在两人交错的笔尖下化作通往未来的密文。
偶尔有风从纱窗潜入，掀起纸页的瞬间，露出背面不经意画下的笑脸——是陆知野偷偷添上的，藏在江叙白严谨的推导步骤之间。
暮色渐浓时，柠檬茶里的冰块早已融化。
陆知野忽然按住即将被收走的草稿纸，指尖点在纸缘一抹无意识画下的绒毛图案上
"哥，南大的梧桐絮..."他故意顿了顿，"...是不是比这套物理题还烦人？"
江叙白笔尖悬在演算步骤上方，墨迹在夕阳里微微晕开。
他想起每年的四五月，梧桐絮都会漫天飞舞，细小的绒毛能钻进任何地方。"嗯"他低头继续写字，钢笔尖却画出一道温柔的弧线，"记得带口罩"
最后一道题的阴影被台灯光驱散，将两个靠得很近的影子投在墙上，比实际的距离要亲密得多。
陆知野把草稿纸对折，梧桐絮的涂鸦恰好藏在江叙白写的关键公式背面。
像一封不需要邮差的情书，终会随着九月开学季的风，飘进南城大学的某间实验室。
八月九号这一天，陆知野早早收拾好了行李，前天晚上陆青松才知道南东高离这里很远，于是在程熙的劝说下帮陆知野预约了一辆车。
早上八点陆知野拖着行李箱走过石板路，江叙白在梧桐下笑着朝他挥手，叶子跟陆知野第一天到家时一样绿。
车窗外的城市逐渐苏醒，商贩推着早点车走过，蒸腾的热气在晨光中氤氲成一片朦胧。
南东高的大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返校的学生。
香樟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校门口的电子屏滚动着「欢迎新同学」的字样。
马主任挺着圆润的肚子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花名册，眼镜链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陆知野！"他洪亮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群，"这边！"陆知野走过去，马主任的圆眼镜滑到鼻尖，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摸底考准备得怎么样？"
"还行"陆知野简短地回答，目光扫过校园里熟悉的梧桐树。马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哥当年可是第一名进的竞赛班，别给他丢脸"
当天的摸底考结束后，只隔了一个晚上，成绩单就贴在了走廊的公告栏上。陆知野站在人群外围，听见有人小声议论，"那个新来的转学生，排21名呢！"
"陆知野"马主任从办公室探出头，手里捧着一摞试卷，"进来一下。"
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马主任的桌上堆满了各种参考书和竞赛题集。
他推了推眼镜，递给陆知野一张表格，"竞赛班的课表，每周三和周五晚上加训，别迟到"
陆知野接过表格，目光落在指导教师：马志远，那一栏，"我哥以前也加训？"
马主任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他啊，恨不得住在教室。"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旧笔记，"这是他高三整理的错题集，你拿去用"
笔记的扉页上，江叙白的字迹工整而有力：「错误是最好的老师。」
放学铃响过三遍，教室里的喧闹渐渐散去。几个男生围在他课桌旁，影子歪歪斜斜地叠在一起。
他们聊着永远第一的江叙白，通宵亮着灯的实验室，关于马主任办公室里永远备着的退烧药。
陆知野合上书本，夕阳穿过云层，将封面烫金的校名照得发亮。
远处钟楼传来悠长的报时声。南城大学的梧桐叶大概已经开始泛黄。他想。
八月十一日晚，陆知野刚下晚自习回到公寓里。
食堂的饭算不上难吃，但由于高一高二还没有开学，食堂的厨师做的实在敷衍。陆知野放下书包就准备去泡面。
陆知野：【照片】（空荡荡的公寓餐桌，上面摆着一盒吃了一半的泡面）
这桌子太大了，泡面都显得孤单
江叙白：那就多泡几盒
陆知野：你以前没觉得食堂难吃？【不理解】
江叙白：还好，多吃几天就习惯了
陆知野：【委屈】
江叙白：明天有雨，你那是不是没有伞？
陆知野：好像是，没事，这么点距离跑过去就行【骄傲】
江叙白:现在还是早上六点半到校？
陆知野：对啊【疲惫】
陆知野吃完剩下的泡面，突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拿起手机。
陆知野：你晚饭吃的什么
江叙白：外卖，快餐，味道倒是跟南东高食堂挺像
陆知野：那肯定不好吃
开学第三天的清晨，陆知野被雨声吵醒。窗外雾蒙蒙的，梧桐树在雨里摇晃。
他简单洗漱了一下，装了袋面包就出门了。陆知野刚关好门就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把黑色的雨伞。
陆知野记得这把伞江叙白用过，他早起的脑袋还没有清醒，拿着雨伞愣在原地。
直到远处的预备铃想起，陆知野才意识到还有十分钟就早自习了，干脆拿起伞先去教室。
陆知野踩着点在马志远的凝视下坐在了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
桌角有个模糊的刻痕，像是有人用笔尖反复描过。
教室突然安静下来。马志远挺着肚子站在讲台，眼镜链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晃了晃，
"同学们，今天是高三开学的第三天，有些同学还没有进入状态,所以呢，我请了..."
说完侧过身示意门外的人进来。江叙白走进来的瞬间，陆知野的笔掉在了地上。
"...你们的直系学长来分享学习经验。江叙白学长是17届的优秀毕业生......"
马志远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陆知野看着江叙白翻开演讲稿，扉页上粘着一片被压平的梧桐叶，叶脉上用荧光笔标着小小的箭头，指向一行手写字：【21名不错，但解法太啰嗦】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却盖不住后排学生的小声议论"江学长比照片上还好看......"大概讲了20分钟，江叙白合上演讲稿走下讲台，马志远笑眯眯地拍他肩膀，然后示意陆知野出来。
主任办公室里，江叙白偷偷将那片带着悄悄话的叶子递给陆知野。
马志远捧着茶杯坐下，没管两个人的小动作。然后拿出一本高考满分作文大全，
"语文作文"马主任的圆珠笔在成绩单上点了点，"审题太急，你哥当年也这样，后来......"
"后来怎么了？"陆知野听到是关于江叙白当年的事，便来了兴趣。"后来我学会了用生物术语写议论文"
马主任听到江叙白的话笑起来，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条缝，"把光合作用比喻成知识吸收，差点被阅卷老师当偏题"
窗外的下课铃骤然响起，惊飞了窗台上啄食的麻雀。陆知野低头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叶子。
从办公室出来后，陆知野回去上课，江叙白则去了公寓。
水龙头的水流冲刷着青提，阳光透过纱窗，在水池里折射出晃动的光斑。江叙白擦干手，看了眼墙上挂钟距离放学还有十七分钟。
从家里带来的排骨汤已经热好，还有刚到的外卖，是陆知野爱吃的那家。
香气慢慢填满空荡的客厅。他打开电视，新闻频道正在播放天气预报，背景音里主持人说着"今夜有雨"。
开门的声音比预计的早了六分钟。"我闻到——"陆知野的脚步声停在厨房门口，"——你撒谎" 江叙白关上火，蒸汽模糊了他的视线"什么？"
"马主任说，"陆知野扯下书包扔在沙发上，"你根本不会用生物术语写作文" 汤勺在瓷碗边沿碰出清脆的声响。江叙白将汤推过去，"他记错了"
"那真实版本？"
"物理公式"江叙白坐下，衬衫袖口沾了滴水渍，"用磁场解释人际关系" 陆知野的筷子尖在汤里搅出小小的漩涡。
窗外的云层渐渐聚拢，将阳光过滤成柔和的浅灰色。
江叙白将汤推给陆知野，"尝尝"声音里藏着极浅的不确定。
陆知野低头，看见清亮的汤底沉着两截玉米，排骨炖得酥烂，软骨部分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葱花切得粗细不均，有几片还倔强地粘在碗沿。他舀了一勺，仔细的品味。
"......好喝。不过这汤不是这家的吧" 陆知野指的是江叙白中午点的那家外卖。
"...嗯，我做的..."陆知野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江叙白，“哥，你做饭这么有天赋吗”说完沉思了几秒，"以后我也要学做饭"
江叙白看着陆知野自信的样子，嘴角扬了扬，调侃的说“你别第一天就把厨房炸了”陆知野红着耳朵继续埋头喝汤。
汤匙磕到碗底的声响在沉默中格外清晰。陆知野又盛了第二碗，还顺带给江叙白捞了好多排骨。“你多吃点，身上都没肉”
雨滴开始敲打窗户时，排骨汤已经见了底。陆知野把碗放进水池，水声盖过了他低声的嘟囔，"...明天还来吗"
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将灯光折射成模糊的光晕。
江叙白没有立即回答，水龙头还在哗哗作响，陆知野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肩膀的线条随着洗碗的动作微微起伏。
"衣柜左边，"江叙白突然开口，"还有空位" 水声戛然而止。
陆知野的手悬在水池上方，水滴顺着指尖一颗颗砸进不锈钢水槽。
他转过身，看见玄关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色行李箱。
"你......"
江叙白靠在门框边，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行李不多，就带了几件衣服”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反正我又没事可以随时回家”
陆知野垂下眼，心跳有些快。
他想问“你要住多久”，又觉得这话太刻意，最后只是低声“嗯”了一下，快步去拿挂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
江叙白看着他匆忙的动作，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急什么？”江叙白的拇指在他腕骨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又很快松开，“才十二点二十” 陆知野的耳根发烫，胡乱地把外套往身上套，“……要提前到教室”
江叙白没拆穿他，只是往旁边让了半步，好让他过去。陆知野低头穿鞋，余光瞥见江叙白弯腰拎起行李箱，往卧室走。
他的背影修长挺拔，黑色T恤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截腰线。
“我走了”陆知野拉开门，闷闷地说。江叙白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带着点懒散的笑意，“晚上想吃什么？” 陆知野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随便”
陆知野关了门，走廊里的感应灯亮起。他站在门口愣了几秒，才按下电梯下行的按钮。
公寓里，江叙白把最后一件衣服挂进衣柜。空出的位置刚好能放下陆知野的几件外套，他伸手拨了拨衣架，让两边的衣服不至于贴得太近，却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书桌上还摊着陆知野的数学作业，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全是演算过程。
江叙白拿起笔，在某个写错的步骤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叉，又看见草稿纸的一角画了一个小橘子，他盯着那个小橘子，‘夏天会有橘子吗’，然后顺手把歪斜的台灯摆正。
江叙白的手指搭在台灯弯折的金属支架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陆知野刚才洗碗时泛红的指尖。
书桌上那道未解完的数学题洇开一小片墨迹，像是被水汽晕染过，南城八月的潮湿总是无孔不入。
他盯着草稿纸上凌乱的演算痕迹，忽然意识到这些数字承载着少年此刻全部的生活。
高三的课业、转学的压力、还有这个突然闯入的...哥哥。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衣柜里并排挂着的两件外套在余光里晃着，左边空出的位置此刻被他的衬衫填满。
江叙白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烦躁惊到。
他明明最擅长等待，可现在书桌上未干的墨迹、玄关处歪斜的拖鞋、甚至空气里残留的气味，都让他想起陆知野仓皇离开时校服掠过他手背的触感。
教室风扇吱呀转动的声音盖不住蝉鸣。
陆知野盯着黑板上的函数图，但此刻陆知野只能想到江叙白，握住他的手腕时的触感，微凉，好像他对江叙白的第一映像就是这样，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稍稍变了。
"陆知野！"老师突然点名，"第三题答案？"
他猛地站起，膝盖撞到课桌。疼痛让人清醒，他低着头寻找着第三题。
就在老师耐心快要耗尽时，陆知野连忙说出答案，幸好是对的，要不然只能喜提后排半日游了。
暮色漫过教学楼时，又下雨了。他们之间横亘着十七年的时光、九百公里的距离、无数个没有彼此的雨季以及整个青春期的时差。
但现在，雨滴正以相同的频率，敲打着他们各自窗户。
指针终于指向十点，下课铃响起，陆知野就急忙往公寓赶。
他害怕中午的那些场景那些话，只是他的一场梦，梦醒了，发现这个公寓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电梯屏幕显示的六楼正在闪烁，电子女声响起，陆知野冲向门口，输了密码。
开门的一瞬间，他突然觉得不真实，江叙白坐在餐桌前，桌上摆着他爱吃的水果——是橘子。
橙黄的果皮在暖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被仔细地剥开了半边，露出里面饱满的果肉。
江叙白正低头用指尖挑着白色的橘络，听见开门声时动作一顿，抬眼看过来。
“回来了？”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碎什么。陆知野站在玄关，校服外套被雨打湿，呼吸还有些急促。
密码锁的提示音在身后滴滴响着，他盯着江叙白手里那颗剥到一半的橘子，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中午那个仓促的告别、衣柜里多出的衣物、此刻桌上等着他的橘子——这一切真实得让他不敢眨眼。
“嗯”他低头换鞋，手指在鞋带上无意识地绕了两圈。江叙白把橘子往对面推了推，“过来吃，这个季节橘子不好买，跑遍了才在一个水果店看见的”
餐桌上的吊灯投下暖黄的晕影，陆知野坐下时，看见自己映在玻璃杯上的倒影。
头发被雨淋得有些乱，眼下还挂着熬夜留下的淡青。而江叙白的影子就挨在旁边，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晚自习拖堂了？”江叙白掰下一瓣橘子递给他。指尖相触的瞬间，陆知野闻到很淡的柑橘香气。
“……没有”他接过橘子，果肉的汁水在口腔里漫开，甜里带着一丝酸，“是我走得太急”
窗外雨声渐密，江叙白忽然伸手，用拇指蹭过他湿漉漉的发梢，“伞呢？” 陆知野僵了一下，耳根发烫，“……忘带了”
“明天记得”江叙白收回手，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像在数某个节拍，“我去煮姜汤，喝完再去洗澡”
厨房里传来咕嘟声，陆知野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江叙白换了一件家居服——深灰色的棉质布料，衬得后颈那一小块皮肤白得晃眼。
这是真的，不是梦。衣柜里挂着两个人的衣服，空气里浮动着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低头又塞了一瓣橘子，甜味在舌尖蔓延。原来九百公里的距离、十七年的时差，真的可以被这样一个雨夜填平。
雨声渐歇，窗外的水珠沿着玻璃缓缓滑落，像时光终于缝合了所有错位的缝隙。
而此刻，两颗曾经相隔迢迢的心跳，在橘子的香气中，渐渐同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