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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自古苦难多无声 旁人只道是寻常 ...

  •   柳承志木木的点头,感觉自己好像又看到了昨晚的孟归乡。
      想到这,他才恍然,原来从清醒(借尸还魂)到现在甚至还没过一天,却已经让他这般度日如年。
      那厢孟归乡已经迈进了屋,刚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发霉发涩的味道。
      熟悉到令她下意识望向窗边,可那里没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念着“回家”的女人,也再不会有了。
      她拢着身上的大氅,忽然觉得好冷。她环顾四周,此时已是腊月,屋里竟是一个炭火盆都没有。
      多可笑,崔家能拿出三千两娶亲,却不肯给自己的儿孙一点炭火。
      西厢大抵是没有几个人了,除了跑走的腊梅,只余一个穿着紫檀色旧衣的老媪。
      她正拿着一块破帕子为被袄裘围着的小婴儿擦着额头,表情一片麻木。
      那婴儿也不过一岁,包裹在芦苇夹杂着棉絮的破袄里,最上面围了个羊皮质地的裘衣。
      孟归乡想起那卫郎中衣衫单薄的模样,原来是把裘衣留在了这。
      她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门口问:“老媪,这里只有你和腊梅二人吗?”
      老媪没出声,也没回头。
      直到孟归乡走近,那老媪(ao尊称)才抬起头,像是才看到她一般。
      她看清孟归乡身上名贵的衣衫,呜咽着就要跪下,却被孟归乡一把搀住,阻止了她的动作。
      孟归乡已然明白老媪失聪且口不能言,怪不得会被派来照顾这个孩子。
      老媪被阻止后也只是呆呆地坐在那,方才的动作好像根植在了她的骨肉里,被阻止后便只剩下一具被苦难磨去了所有生机、只剩等死的枯骨。
      孟归乡呼出一口气,蹲下来,仰着头看着老媪沟壑纵横的脸。
      那皮肉已经松弛垂下,掩盖了五官原本的模样,依稀还能瞧得出一点从前的影子。她的眼睛和腊梅有几分相似,只是那眼里只剩下死寂,而腊梅的眼里尚有着勃勃的生机。
      无须承受的人再去叙述些什么,苦难已经自行向世人证明了它本来的模样。
      孟归乡隐约猜到了一些,她将手覆盖上了那双饱经风霜的粗粝的手,那双手没有一丁点温度,比冬日里的寒冰还要冷,冷到了孟归乡的心里。
      这双手、这张苍老的脸,明明比老夫人保养得宜却也掩盖不住岁月痕迹的手、粗糙磨人十倍,在孟归乡眼里却好看了不止百倍千倍。
      她拍了拍老媪的手背,难得有些笨拙的比划起来。
      她做着“辛苦您了”的嘴型,同时用右手食指搭成尖塔状,另一手拇指伸出,弯曲两下。
      又指了指榻上的孩子,双手伸开,掌心向上,然后翻转手心向下,无声的说“谢谢。”
      然后将身上的大氅解开,披在了老媪的身上,将身上所有的银子留在了老媪身旁的榻上。
      做完这些,她才看向那个孩子,他已经睁开了眼睛,却也不哭不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她。
      她看着他潮红的脸,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阻拦了老媪的动作,从刺骨的冷水里取出那条破了洞的帕子,拧干,替他擦着额头。
      那手小小的,在擦到他手心的时候,他短短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
      孟归乡亲了下他的额头,向母亲对自己一样,有些迟疑的做了个鬼脸,他却没有被逗笑,只是看着她。
      她无奈的笑了一下,却见他也跟着笑了起来,那瘦得快没了肉的小脸堆起了一层褶子,眼眸里却是纯然的欢喜,不掺一丝杂质。
      她见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的头发,取下他看着的那根青雀钗,放到了他的手上,却见他还伸着手,便把发簪全拆了下来,他依旧不接,固执的向上伸着手要抓。
      她看着他眼里的期待,解开了发髻,长发披散下来,她拢起递到他手中,小小的手只能抓住一缕,他便用两只手一起,紧紧的攥住不放了。
      解放了双手后,她取过已经温热的巾帕,正要继续伸进水里时,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手。
      她转头与弯着腰的柳承志四目相对,昨天那个眼里一片天真的少年眼中,已沾染上了本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
      他沉默的将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从她冻的骨节通红的手里抽出了帕子,说:“水冷,我来吧。”
      孟归乡顺着他的力道退到一旁,却也不能离得太远,——因为她的头发还在那孩子手里。
      她就靠在床榻边,看着柳承志一下下为这孩子擦拭,就像洗刷着这身体犯下的罪恶一般,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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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梅回来时,孟归乡把她叫到了一旁。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上面绣着红梅图样。看腊梅先是惊讶,继而脸上绽放失而复得的喜悦,递到她面前问:“这可是你掉的?”
      “是我掉的…”她接过那荷包,抱在怀里,喜极而泣,感激涕零道:“娘子数次相助、大恩大德、腊梅不知如何才能报答得完!此生愿为娘子当牛做马——”
      说着竟是直接要跪下磕头,却被孟归乡猛地扯住胳膊,生生拽了起来。
      她定定的看着腊梅的眼睛,断然拒绝道:“腊梅,站起来!永远不要——对我下跪。”
      待腊梅愣愣的站直,她才如冰雪消融般,倏地笑了。
      仿佛刚刚的严厉都是腊梅的错觉一般,她态度如常,微笑着道:“只是随手而为,担不得你这般大礼。”
      腊梅擦着泪摇头,打开荷包,取出了半块玉玦,看上面并无破损,才露出了安心的神情,庆幸的抱在怀里。
      孟归乡看着那玉玦,神色复杂难明,她垂眸掩住眼中深色,问腊梅:“这块玉玦对你很重要吗?”
      “嗯!这是我娘留下的。”腊梅眼眶发红,哽咽道:“外婆告诉我,这是她捡到我娘时,她攥在手里的。”
      孟归乡难得固执的追问:“你娘是几岁被你外婆捡到的?”
      腊梅没介怀她的强硬态度,只是回忆着:“约莫…七八岁大,外婆说…她那时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在柴火堆里抱回来的,因为眉眼与她…的女儿太过相似,就当做女儿养在了身边。”
      “七八岁啊…”孟归乡念着念着。
      良久,几近无声的轻叹了口气,释怀般的笑了。
      她用腊梅看不懂的神色,字字恳切道:“这般重要的东西,务必收好、切莫…再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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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再次踏上了回东厢的路。
      一路上两人都异常的沉默。
      “归乡…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柳承志声音有些低哑,却也打破了寂静。
      这时他才意识到,过了这么久,他才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可以。”孟归乡看向这个与他的身体完全相反的灵魂,蓦然想起某个人说过的一句话:“灵魂就像块磁石,碰在一起你就会得出两个结论: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他对这具身体的抵触、他的忍耐、他的强撑她都看在眼里,于是,她问他:“你呢?你想被叫做承志吗?”
      柳承志眼中是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茫然,他笑得很艰难:“这就是我的名字啊,我当然想啊…”
      孟归乡没有看他,没有看天,没有看地,也没有看自己,只是道:“我叫孟归乡,我娘姓孟,她以前……经历了很多事情……最后她只想回家。”
      “可是她的家太远了,她认为自己回不去了,所以她想着想着就疯了。”她说着,像是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中,“后来她回了家,却说那不是她的家,她没有家了。”
      “我那时不懂,我就告诉她:我叫孟归乡,她有家,我就是她的家。”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剩眼里汹涌翻腾着的、不知去往何处的、快要撑破这具躯壳的悲伤。
      “——再后来,她就死了。”那时她笑着说,原来我的家在梦里。
      她闭上眼,将悲伤压进了眼底,化成了苦涩的海,海水融进了身体,就化作了只能缄之于心的泪。
      她说的简洁,却莫名让柳承志感受到了她未曾宣之于口的悲伤。
      再睁眼时,她已是一切如常:“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每个人的名字都有它被赋予的意义。名字或许会相似,对每个人的意义却不相同。无论那意义是好是坏,都是独一无二的,正如你我。”
      她拎着对自己而言太过拖沓,却终究是给了自己温暖的大氅,向前走着:“世上可能会有孟归乡,柳归乡,崔归乡,我却只会是我孟归乡。”
      柳承志好像明白了她想告诉他的东西,可他莫名觉得自己也应该说些什么。
      他落后一步,看着天空,没有目的只是想去叙述:“我的名字是我父亲起的,他姓柳,年轻时白手起家,打拼下来一番事业。我出生的时候,他意气风发,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承志,希望我继承他的志向和他的事业。”
      他用手背遮住眼睛,声音无奈道:“可惜我没有志向,也没有他的能耐,我甚至一身病,大多时候连门也出不去,我那时候最喜欢我妈妈叫我橙汁儿,那个昵称让我感觉,我从那个、让我感到压力的志向中脱离出去了。”
      “可是后来,他的公司破产了,他的身体一夜之间垮了。要债的找上了门,他瘫痪了,妈妈也病了,我的承志就成了这个家唯一的指望。
      “可惜,我完不成了。”他说到这的时候,令人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见他的嘴角勾了起来,“——我死了。”
      最后,他这么总结道:“我虽然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是它贯穿了我的一生。再怎么样,我也只能是柳承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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