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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魔障不清迷人眼 前路勘破最艰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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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承志追随着孟归乡的背影,走了很久很久。
“归乡,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我觉得…我总得做点什么才行。”柳承志这样说道。
“那你想做什么呢?”孟归乡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我想…我好像也不知道。”柳承志迷茫道,“我不想看到婆婆眼里的麻木,我不想看到她们对那孩子的偏见和厌恶,我不想看到老夫人看你的眼神,我不想一回头、就看到这里遍地都是…’我’犯下的罪。”
他抱着头颓然蹲下,他语无伦次:“我好想让婆婆她们吃饱穿暖,不必忍饥挨冻。我好想让大家对那孩子宽容一点,别好像所有人都怕提起他,他还是个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不了的孩子。我好怕他长大后,面对的是一个对他而言、格外残忍而苛刻的世界,可我…我更怕他连长大都做不到!我…还害怕你去承受这些,这些封建糟粕、这些压迫摧残、这些不公平也不该有的、人类对自己的同胞所施加的种种苦难!”
他的字字句句敲击在孟归乡耳畔,令她转过身,俯视着这个六神无主却再没有哭的男人,他躯壳里的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柳承志仰起头,却看不清她的神色,可他实在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归乡…”他下意识抓住她的裙摆,依靠着孟归乡,问:“我该怎么做?”
她没有回答,只是问他:“你怎么看待那孩子?”
柳承志一时间思绪有些滞涩,他不假思索的回答着:“按我那边的说法,人人生而平等,他可以因为年龄被叫做孩子,但是绝对不应该、因为生理的构造被看做是异类。”
孟归乡再问:“你觉得他、或者说她们的苦难是谁造成的?”
柳承志讷讷:“是…’我’,我这具体身体是祸根,这具身体的母亲是推手,其他人是帮凶。”
“还有这个生来就不平等的社会制度,这个落后的时代所造就的愚昧无知…”他说着,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是在用现代人的思想去居高临下的抨击着面前的女孩所处的时代,以一种抽离其中的、批评蔑视的、又高高在上的态度。
他心中突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惶恐,他甚至理不清他究竟在恐惧什么,他张口想要道歉、想要辩解,喉咙却好像被死死掐住。
他只能听见孟归乡似乎无知无觉的、平淡到一如既往的语气,她问他:“你为什么认为崔承志是祸根?”
他好像被这种平淡堵住了口舌,口中没有说出的话再没办法说出。
他垂下头,将手中的裙摆抓出褶皱,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因为…他是最大的受益者,也是最直接的加害者。若是没有他的存在,他的母亲就不会忽视这个对她、对崔家来说极其重要的…香火。”
他似是哽了一下,有一瞬间代入了他最为厌恶的存在:“若是没有他的存在,这个孩子也不会面对这个一出生就充满恶意的世界。若是没有他的存在,你、甚至和你一般的女孩就不会一次次的被拖进这个吃人的牢笼…若是没有他的存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柳承志,你、是不是有他的记忆?”猝不及防的一句话令柳承志愣在当场,孟归乡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有!”他矢口反驳,却浑身颤抖,他近乎神经质的喃喃:“对不起…我…我看见了…看见了好多女孩…好多血!她们的肚子被撑破,她们的血在流淌!她们在求’我’…她们死了!是我害死的!她们的眼睛里全都是恨!她们恨’我’…恨我…呜”他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哽咽的自喉咙里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悲鸣。
孟归乡解开他亲手披在自己肩上的大氅,蹲下身为他系上。
“垢尘不污玉,灵凰不啄膻。”她托起柳承志的脸,看见他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心中遽然生出自己都觉得莫名的火气。
她拽过他的衣襟,逼他看着自己:“你听着我的话。”
素净的脸仿佛和昨日交叠,可她的脸上不再是那副无悲无喜的神情,那怒火自眼中腾起,带着近乎灼人的滚烫:“柳承志,我再三告诉过你,他是他,你是你!你记住了,你只是你柳承志,别因为自己未曾做过的事、混淆了你自己!”
“我…没做过…”他被她喝住,怔怔重复道。
“对,你没做过。”孟归乡肯定道,“这是我让你记住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你若是觉得痛不欲生、后悔来这一遭,在这里同我自轻自贱,倒不如去好好看看,你口中的封建糟粕、愚昧无知,究竟是如何将世人剥肤椎髓、蚕食殆尽的。到时候,你再来同我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三件,也是最后一件。从前,你与崔承志毫无瓜葛,他所做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干系。如今,无论你想或不想,你都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你只想着他是如何不堪、是直接的加害者,却不能反过来想想,身为最大受益者的他、或者说是如今的你、究竟能做什么吗?”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纵然你干预不了崔承志曾经做过的事,但是,他崔承志昨日便已经死了,活下去的是你柳承志,而他日后也再左右不了你。”
她松开他,直起身,背对着阳光。
“你既然看不惯,就去做。不敢想,那就不想。前路如何,全看你自己,你又自怨自艾什么呢?”
说完,不再管身后的人,转身便离开了。
她离开后,阳光打在柳承志身上,刺入他的眼中,他一眨不眨的看着那愈走愈远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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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归乡难得想自己独处一会,她面上再撑不起一丝表情,向着草木丛生的无人处便去了。
这七天里,她日日夜夜做着那个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梦,梦里时她控制不了自己,醒来时却记不清那梦。
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想要看清楚那梦里的况景,抓住那一线颠覆命运的可能。
她走着竟在一处破败的院落中央发现一棵枝冠张牙舞爪,主干宽到十人合抱,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香樟树。
崔宅虽大,却有如此多的荒园旧院无人打理,就像其内里腐败不堪、败絮其中的真实写照。
甚至——连寻常人家避讳不及的“鬼树”都无人在意。
孟归乡走近,脑海中想着死去的崔承志、借尸还魂的柳承志,老夫人手中拨弄的佛珠、口中念叨的佛祖,突然放声笑弯了腰。
越是笑着,她眼前越是模糊。
直到一朵朝荣夕落的舜英自上而下,飘飘然降落在了她面前,她身随心动的伸手接住。
那木槿又名——断头花,自是夏秋之季开放。
看清是什么后,她猛地抬头,看到香樟树上倚靠着的人影。
那人自树冠掩映间探出头,笑容肆意。
有那么一瞬,孟归乡好似看到了一张分明忘却、却心知是故人的脸。
那故人冲她拱手,讨饶道:“呀,对不住,不小心没拿稳,竟被你接住了。”
“哟,我们迎迎接住了。”随着那道声音,她耳边一同炸起了一句、她自己都以为已经忘记的话。只是,说着这话的人的面目却如镜中花、水中月,已然再看不清了。
这一幕熟悉到令孟归乡恍然间生出错觉,自己似乎跨越了生与死的距离,穿越了千百年时光,再度与故人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