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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打枯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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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鹤鸣坊像浸在墨水里的宣纸,青石板缝里渗着陈年旧怨。沈砚之蹲在老宅天井里,指尖抚过断弦古琴的龙龈,裂痕处还凝着祖父发病时撞翻的桐油,黏腻得像他胸腔里堵着的那口气。
三个月前,中央美院古琴修复专业教室的阳光还正正好。沈砚之戴着白手套,将放大镜凑近明代仲尼式琴的断纹,手机在工具盘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看见窗外银杏叶突然开始疯狂摇晃,像无数只扑棱的蝴蝶。
"砚之,你爷爷......"王婶的声音混着救护车鸣笛,"阿尔茨海默症突然恶化,现在在市医院......"
宣纸谱子被碰落在地,墨迹未干的《幽兰》减字谱晕开成墨团。沈砚之抓起书包就往外跑,修复刀、镊子、麂皮布哗啦啦撒了一地。地铁转高铁再转公交,七个小时的车程里,他反复听着手机里祖父模糊的呓语录音——有时是在念《琴赋》,有时却把《沧海一声笑》哼成走调的哭腔。
推开老宅木门的刹那,霉味混着中药苦涩扑面而来。祖父蜷缩在藤椅上,白发蓬乱如秋草,手里紧紧攥着把生锈的扳手。"雁足......该换雁足了......"老人浑浊的瞳孔突然亮起,扳手直直戳向沈砚之胸口,"你看这断纹,多像冰裂!"
沈砚之僵在原地,任扳手擦着脖颈掠过。记忆突然倒带:八岁那年,祖父也是这样举着斫琴刀,笑着说"这把琴要传给最懂它的人"。而此刻老人床头的病历本上,"晚期认知障碍"几个字刺得他眼眶生疼。
"小沈,你可算回来了!"王婶从厨房冲出来,围裙上沾着药渍,"拆迁办三天两头来,说这老宅是危房......"她压低声音,"还有人说,你爷爷发病时总念叨'鹤唳松'的诅咒......"
天井里的雨不知何时下起来了。沈砚之跪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小心翼翼地将断弦古琴抱进怀里。这是祖父最得意的作品"鹤唳松",去年拍卖会上曾有收藏家出价八位数。琴身朱漆剥落处,蛇腹纹蜿蜒如泣,却在龙龈位置断出狰狞的裂口——正是祖父发病时用扳手砸的。
"咔嗒咔嗒——"
二楼传来机械键盘的敲击声,像有人在雨幕里钉钉子。沈砚之皱眉抬头,看见穿黑T恤的少年斜倚栏杆,耳机线如银蛇缠颈,屏幕蓝光在他下颌切出冷硬的弧。这是他搬回来的第三日,楼上那位从未露过正脸,只每天凌晨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采样——用电子合成器弹《平沙落雁》,暴殄天物。
"沈先生,拆迁办的人又来——"王婶的话被惊雷劈断,沈砚之慌忙用苎麻布盖住膝头的"鹤唳松",却还是瞥见少年挑眉的弧度,那双眼睛亮得像调试中的显示屏。
"需要帮忙搬琴吗?"
少年不知何时下楼,运动鞋踩过积水溅起泥点。他伸手时,沈砚之才注意到他腕间缠着电竞战队的黑色手绳,指节上有长期敲键盘磨出的薄茧。
"不用。"沈砚之抱起琴匣后退半步,桐木纹理蹭过掌心,像祖父教他识琴时的摩挲。少年挑眉,指尖在手机屏幕划动,电子音突然在天井炸开:"宫音,810Hz,对应计算机C3频率......"
"够了!"沈砚之攥紧琴匣带,指甲几乎掐进鹿皮里,"古琴不是声卡,泛音要靠岳山与龙龈的共鸣,算法算不出松烟墨的分量。"
少年突然笑了,露出犬齿旁的酒窝,竟有些孩子气:"所以我在开发能识别漆胎震动的传感器,下周带你去实验室看?"他从裤兜摸出薄荷糖,银色糖纸在雨中折出细碎的光,"林溯,楼上那位。"
沈砚之盯着他指尖的糖,想起祖父发病时总把润喉糖含成碎渣。雨声渐急,天井角落的青苔在水流里浮沉,像极了去年美院解剖课上看见的神经突触。他鬼使神差地接过糖,薄荷味在舌尖炸开时,听见林溯说:"你爷爷今天又把扳手当雁足拧了,我帮他换了新的铜轸。"
糖块在齿间碎成尖锐的棱角,沈砚之猛地抬头,正对上林溯镜片后的眸光。那里面没有他预想的戏谑,只有数据般精准的坦诚,像他修复古琴时用的激光测微仪,直抵最深处的裂痕。
"跟我上楼。"沈砚之转身时,琴匣上的螺钿流苏扫过林溯的球鞋,"别碰任何东西。"
二楼飘来咖啡混着焊锡的气味,电竞椅上搭着印有"弦震"队标的卫衣。林溯绕过堆满电路板的书桌,点开电脑里的音频文件:"这是昨天录的'鹤唳松'残响,你听泛音衰减曲线......"
电流声里突然窜出破碎的琴音,像冬夜枯枝断裂。沈砚之瞳孔骤缩,那是祖父去年Attempt时弹出的《乌夜啼》片段,当时他正在北京准备艺考,接到电话时只听见话筒里传来的琴轸断裂声。
"你怎么有这个?"他按住鼠标的手背青筋暴起,看见林溯桌面文件夹赫然标着"鹤鸣坊音波测绘"。
林溯扯下耳机,金属支架在发间划出沙沙声:"我妈要拆这片区,用无人机测了三个月声场。"他突然凑近,沈砚之能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的雨珠,"但我发现,只有你家老宅的次声波频率,能让AI生成的古琴曲不跑调。"
惊雷在头顶炸开,沈砚之踉跄着撞上书架,CD盒雪崩般砸落。林溯伸手扶住他腰际,触感像按在紧绷的琴弦上,下一秒就被推开。
"出去。"沈砚之盯着满地狼藉,声音却抖得像泛音,"以后别再碰我爷爷的琴。"
林溯弯腰捡CD时,瞥见琴匣缝隙露出的断纹——那是"鹤唳松"独有的蛇腹纹,像干涸的泪痕。他指尖蹭过沈砚之刚才握过的鹿皮带,温度还在,带着松香与雨水混合的气息。
"明天早上八点。"他把CD放回原处,声音轻得像调试耳机时的白噪音,"我带传感器来,你教我调弦。"
门被轻轻带上,雨声重新填满房间。沈砚之滑坐在地,望着窗外被风雨扯碎的灯笼,忽然想起祖父清醒时说过的话:"古琴最怕孤,得遇知音,断弦亦能重张。"
口袋里的薄荷糖碎成粉末,混着掌心的汗,在布料上洇出深色的痕。远处传来拆迁队的机械轰鸣,与记忆中祖父斫琴时的凿木声重叠。他摸出琴囊里的雁足,铜制轸头还带着林溯掌心的温度,在暗夜里泛着幽光,像即将迸发的火星。
楼下传来王婶的喊声:"小沈!医生说你爷爷又在喊'鹤唳松'......"
沈砚之猛地起身,琴匣撞翻了林溯桌上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漫过电路板,在《弦震战队夺冠纪念照》上晕开。照片里的林溯戴着冠军戒指,笑得张扬肆意,而此刻他递糖时的温柔模样,与照片里的少年重叠又分离。
"来了!"沈砚之冲出门前,最后看了眼电脑屏幕上跳动的音频波形。那些看似杂乱的曲线,竟真的勾勒出"鹤唳松"独有的音色指纹。他突然想起林溯说的"次声波频率",难道这老宅的秘密,真的藏在声音的褶皱里?
雨越下越大,沈砚之在祖父的呓语中握紧了拳头。不管林溯有什么目的,他绝不能让"鹤唳松"落入任何人手中——哪怕,这个人能听见古琴在数据洪流里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