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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弦上密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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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鹤鸣坊像浸在墨水里的宣纸,青石板缝里渗着陈年旧怨。沈砚之蹲在老宅天井里,指尖抚过断弦古琴的龙龈,裂痕处还凝着祖父发病时撞翻的桐油,黏腻得像他胸腔里堵着的那口气。三个月前,他还是中央美院古琴修复专业的大一新生,每天在恒温恒湿的实验室里与唐宋古琴为伴,如今却困在这座即将拆迁的老宅里,守着一位连儿子都认不出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
"咔嗒咔嗒——"
二楼传来机械键盘的敲击声,像有人在雨幕里钉钉子。沈砚之皱眉抬头,看见穿黑T恤的少年斜倚栏杆,耳机线如银蛇缠颈,屏幕蓝光在他下颌切出冷硬的弧。这是他搬回来的第三日,楼上那位从未露过正脸,只每天凌晨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采样——用电子合成器弹《平沙落雁》,暴殄天物。
"沈先生,拆迁办的人又来——"王婶的话被惊雷劈断,沈砚之慌忙用苎麻布盖住膝头的"鹤唳松",却还是瞥见少年挑眉的弧度,那双眼睛亮得像调试中的显示屏。
"需要帮忙搬琴吗?"
少年不知何时下楼,运动鞋踩过积水溅起泥点。他伸手时,沈砚之才注意到他腕间缠着电竞战队的黑色手绳,指节上有长期敲键盘磨出的薄茧。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截工作证,姓名栏写着"林溯",职务是"跨校传统文化数字化联盟(TCDC)声学数据采集员"。
"不用。"沈砚之抱起琴匣后退半步,桐木纹理蹭过掌心,像祖父教他识琴时的摩挲。少年挑眉,指尖在手机屏幕划动,电子音突然在天井炸开:"宫音,810Hz,对应计算机C3频率......"
"够了!"沈砚之攥紧琴匣带,指甲几乎掐进鹿皮里,"古琴不是声卡,泛音要靠岳山与龙龈的共鸣,算法算不出松烟墨的分量。"
少年突然笑了,露出犬齿旁的酒窝,竟有些孩子气:"所以我在开发能识别漆胎震动的传感器,下周带你去实验室看?"他从裤兜摸出薄荷糖,银色糖纸在雨中折出细碎的光,"林溯,TCDC技术组的。"
沈砚之盯着他指尖的糖,想起祖父发病时总把润喉糖含成碎渣。雨声渐急,天井角落的青苔在水流里浮沉,像极了去年美院解剖课上看见的神经突触。他鬼使神差地接过糖,薄荷味在舌尖炸开时,听见林溯说:"你爷爷今天又把扳手当雁足拧了,我帮他换了新的铜轸。"
糖块在齿间碎成尖锐的棱角,沈砚之猛地抬头,正对上林溯镜片后的眸光。那里面没有他预想的戏谑,只有数据般精准的坦诚,像他修复古琴时用的激光测微仪,直抵最深处的裂痕。
"跟我上楼。"沈砚之转身时,琴匣上的螺钿流苏扫过林溯的球鞋,"别碰任何东西。"
二楼飘来咖啡混着焊锡的气味,电竞椅上搭着印有"TCDC"字样的黑色卫衣。林溯绕过堆满电路板的书桌,点开电脑里的音频文件:"这是昨天录的'鹤唳松'残响,你听泛音衰减曲线......"
电流声里突然窜出破碎的琴音,像冬夜枯枝断裂。沈砚之瞳孔骤缩,那是祖父去年Attempt时弹出的《乌夜啼》片段,当时他正在北京准备艺考,接到电话时只听见话筒里传来的琴轸断裂声。屏幕右下角的文件路径显示:/鹤鸣坊文化保护项目/古琴声学数据/沈鹤鸣。
"你怎么有这个?"他按住鼠标的手背青筋暴起,"这是私人录音!"
林溯扯下耳机,金属支架在发间划出沙沙声:"文旅局的项目,记录濒危传统工艺。"他调出GIS地图,老宅位置被标为红色五星,"你祖父的'鹤唳松'是重要样本,我们监测到它的次声波频率与老宅地基共振......"
"所以你们用无人机测绘,"沈砚之盯着屏幕上的3D模型,"美其名曰保护,实则为拆迁找借口?"
"我只是负责数据采集。"林溯声音低了下去,"但我发现,只有这张琴的泛音能穿透地基的次声波屏障,就像......"
"就像钥匙。"沈砚之替他说完,想起祖父发病时的胡话:"松风入弦......地脉共鸣......"老人总说鹤鸣坊建在古琴形的地脉上,每栋老宅都是琴弦,而"鹤唳松"正是能拨动地脉的"定音琴"。他曾以为这是阿尔茨海默症的妄想,此刻却看见林溯眼中的认真。
林溯突然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志愿者协议,没有报酬,但能查阅所有古籍数字化资料。"他推了推眼镜,"包括你祖父提到的《方心曲集》电子扫描版。"
宣纸翻动的声音在房间里格外清晰。沈砚之看见协议上的文旅局公章,以及"古琴修复顾问"的头衔。防丢器在口袋里轻轻震动,像某个沉睡的心跳正在苏醒。他不知道自己是被《方心曲集》吸引,还是被林溯眼中的光蛊惑,鬼使神差地签了名。
"明天去实验室试试传感器?"林溯递来工作证,"八点,理工大计算机楼。"
沈砚之接过证件,指尖触到林溯掌心的薄茧。证件照上的少年没戴眼镜,笑得张扬肆意,与眼前这个低头调试设备的人判若两人。他忽然想起美院教授的话:"每个修复师都需要个搭档,一个懂过去,一个懂未来。"
楼下传来王婶的喊声:"小沈!医生说你爷爷又在喊'鹤唳松'......"
沈砚之猛地起身,琴匣撞翻了林溯桌上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漫过电路板,在《弦震战队夺冠纪念照》上晕开。照片里的林溯戴着冠军戒指,笑得张扬肆意,而此刻他递糖时的温柔模样,与照片里的少年重叠又分离。
"来了!"沈砚之冲出门前,最后看了眼电脑屏幕上跳动的音频波形。那些看似杂乱的曲线,竟真的勾勒出"鹤唳松"独有的音色指纹。他摸出琴囊里的雁足,铜制轸头还带着林溯掌心的温度,在暗夜里泛着幽光,像即将迸发的火星。
祖父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味。老人蜷缩在床头,手里紧攥着半块桂花糕,看见沈砚之进来,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研之......研之回来了......"
沈砚之愣住了。"研之"是他的修复师笔名,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他慌忙凑近,抓住祖父的手:"爷爷,您记得我?"
"研之......弦断了......"祖父的指甲掐进他手背,"地脉......要断弦了......"
林溯不知何时跟来,传感器贴在祖父手腕上。沈砚之看见监测屏上的心率曲线,竟与"鹤唳松"的泛音波形惊人相似。祖父突然转头,直直盯着林溯:"你......带研之......去地宫......"
"地宫?"林溯皱眉,"什么地宫?"
祖父的目光穿过窗户,落在老宅方向:"琴......在地下......龙龈对准......北斗......"话音未落,心率监测仪发出尖锐的警报。
抢救室的红灯亮起时,沈砚之瘫坐在走廊长椅上。林溯递来温热的咖啡,两人谁都没说话。凌晨三点的医院格外安静,只有护士站的电脑风扇声,像极了林溯实验室的服务器运转声。
"你祖父提到的'地宫',"林溯突然开口,"可能和1956年的老宅测绘有关。"他调出手机里的老照片,泛黄的图纸上画着古琴形状的地下结构,"当时的考古队发现过疑似明代古琴工坊的遗迹,但记录突然中断。"
沈砚之盯着图纸上的北斗七星标记,想起祖父刚才的话。防丢器在口袋里震动,他摸出手机,看见林溯发来的消息:我申请了老宅的夜间测绘权限,明晚十点,天台见。
雨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沈砚之走进老宅天井,看见"鹤唳松"静静躺在苎麻布里。断弦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像祖父试图拨弄的手势。他伸手触碰琴弦,一个清亮的角音腾空而起,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
二楼传来轻微的响动。沈砚之抬头,看见林溯正在收无人机。少年发现他的目光,举起个小盒子晃了晃,阳光在盒盖上的TCDC徽章上跳跃——那是新到手的传感器组件。
"早安。"林溯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昨晚测到异常次声波,频率和你祖父的脑电波一致。"
沈砚之愣住了。他忽然想起美院解剖课上学过的"镜像神经元",难道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共鸣,真的能转化为可测量的物理频率?
"想试试吗?"林溯举起传感器,"把你的脑电波和琴弦震动同步。"
晨光穿过传感器的蓝光,在沈砚之掌心投出细小的光斑。他想起祖父清醒时说过:"古琴最怕孤,得遇知音,断弦亦能重张。"此刻,这个用代码编织音律的少年,或许就是他要等的那个知音。
"好。"沈砚之解开琴囊,"但如果测不出......"
"那就当是给'鹤唳松'找新琴弦了。"林溯笑着插话,"用数据做的琴弦。"
传感器贴上太阳穴的瞬间,沈砚之听见林溯的呼吸声。那声音与记忆中的古琴泛音重叠,在晨光中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他轻轻拨弄四弦,一个清亮的角音腾空而起,与此同时,林溯的手机跳出提示:脑波-琴弦共振指数:78%。
"成功了。"林溯的声音里带着惊喜,"你的情绪波动会影响泛音振幅,就像......"
"就像人琴合一。"沈砚之接过话头,望着琴弦上跳动的光斑,忽然觉得那些二进制代码不再冰冷,而是像松烟墨一样,渐渐染上了温度。
远处传来拆迁队的机械轰鸣,却在此刻显得异常遥远。沈砚之摸出琴匣里的防丢器,蓝色信号灯规律地闪烁着,像某个隐秘的心跳。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独自守着废墟的修复师,而是有了个搭档——一个能听见古琴在数据洪流里悲鸣的搭档。
"晚上十点,天台。"林溯收拾传感器,"记得带琴,我们要给'鹤唳松'做次声波体检。"
沈砚之点头,目送他上楼。晨光爬上少年的背影,将他的影子投在老宅墙上,与"鹤唳松"的断纹重叠在一起。他忽然想起《方心曲集》里的一句话:"弦者,天地之喉也。"或许,他和林溯正在做的事,就是让这喉舌重新发出声音,让古老的心跳与现代世界共振。
【天台地洞】
老宅的天台在月光下像艘沉没的船。林溯将无人机调试完毕,传感器阵列在青石板上摆成北斗形状,沈砚之抱着"鹤唳松"站在中央,琴弦在夜风中微微震颤。
"记住,"林溯递来骨传导耳机,"听到异常频率就抬手。"
耳机里传来白噪音般的底噪。沈砚之闭上眼睛,指尖轻触七弦,泛音如涟漪扩散。忽然,某个频率的震动穿透耳膜,像有人在地下深处叩击。
"停!"林溯盯着监测屏,"次声波频率4.5Hz,和1956年考古记录吻合!"
无人机的探照灯突然转向老宅墙角,沈砚之看见青砖缝隙里渗出的月光,竟在地面拼出古琴断纹的图案。林溯掏出罗盘,指针疯狂转动,最终指向天井中央的石桌——那是祖父常说"地气最旺"的位置。
"移开石桌。"林溯声音发颤。
两人合力推开重达百斤的石桌,露出下面的青砖砌面。沈砚之摸出祖父的修复刀,在砖缝里轻轻一撬,某块青砖竟应手而开,露出深不见底的洞口,霉味混着松香扑面而来。
"这是......"林溯的手电筒光束照进洞口,石壁上隐约可见古琴图案的浮雕。
沈砚之的手机突然震动,防丢器警报大作。他转头,看见老宅二楼的某个窗口闪过黑影,却在眨眼间消失。
"有人监视我们。"林溯关掉手电筒,"明天天亮再来,现在......"
"等等。"沈砚之弯腰捡起洞口边缘的东西,那是枚银质胸针,刻着明代琴派的"鹤鸣"纹样——与林蔓胸前的那枚一模一样。他借着月光看清内侧刻字:林M·1998·鹤鸣坊。
林溯凑近一看,瞳孔骤缩:"这是我母亲的缩写。"
夜风卷起落叶,拍打在天台围栏上。沈砚之攥紧胸针,金属边缘刺痛掌心。远处的拆迁工地突然亮起探照灯,光束扫过天台时,他看见林溯眼中倒映的光芒,像即将爆发的恒星。
"明天去查档案。"林溯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不管她当年参与了什么,我们都要弄清楚。"
沈砚之点头,将胸针收入口袋。"鹤唳松"的琴弦在风中轻颤,与地下洞口的次声波形成微妙共振,仿佛整个老宅都在呼吸。他忽然想起祖父的话:"琴有灵性,知遇而鸣。"或许这张百年古琴,真的在指引他们揭开尘封的秘密。
"走吧。"林溯拍拍他肩膀,"明天还要去医院陪床,今晚得睡会儿。"
两人下楼时,沈砚之忍不住回头望向天台。月光下的传感器阵列泛着冷光,像一串散落的星子,而那个深不可测的洞口,像古琴上的龙池凤沼,等待着被注入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