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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山谷中的龙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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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不太好。”司晨悄声对小龙说。小龙扬起脖颈,聚精会神地嗅闻风中裹挟的气味。司晨向风吹来的方向竭力眺望,只能看到堵住谷口的巨石。
这个山谷像是天神用巨剑劈砍而出,两侧山脊陡峭挺拔,谷口却被巨石封堵,空隙处又用碎石填满,形成一堵让人望而生畏的石墙。已入七月,天气晴朗,太阳高悬,但再灿烂的阳光也无法消解这堵石墙带给人的诡异之感。
这是什么古代遗迹吗?司晨仰起头,对石墙后的景色生出一点谨慎的好奇。如果让她自己选,她肯定会绕着这个山谷走:谁知道石墙背后会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万一是某种被封印起来的邪恶生物呢?
但他们现在必须要想办法进到这个山谷中去,因为——
司晨手捧罗盘,第一百次不死心地拨动细长指针,指针晃悠两下,极为坚定地指向了那个山谷。她此前绕到另一个方位,再次尝试,指针慢悠悠地转动,继续指向山谷正中。在不同的地方尝试数次之后,司晨不得不承认:罗盘就是要带她千里迢迢来到这个无名山谷;这里就是父亲那个秘密的埋藏之处。
“你能用火把石头烧化吗?”司晨不抱希望地问小龙。虽然她没能教会它开口说话,但她依旧没有放弃这个念头;这几天,她时不时和它说话,而它给出的大多数回答都是简短的低吼。不过这一次小龙没有理会她;它全神贯注地望着石墙,好像只要注视得足够久,目光就能把石墙穿透。
不时有飞鸟投入谷中,身形迅疾,多数是漆黑的乌鸦,也有几只深褐色羽毛的鹫鸟,长着结实的钩状喙。不知为何,谷中飞鸟聚成一片,即使隔得很远,他们也能听见那兴奋沙哑的嘶鸣声。这些食腐鸟类让司晨惴惴不安,它们的出现往往不是什么好兆头。
山谷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司晨把罗盘塞回原位,拍了拍小龙的脑袋——这时她做这个动作已经不需要弯腰了。她笔直地向石墙走去,小龙紧紧跟在她身后。它似乎有些焦躁,尾巴甩来甩去,不时低吼一声。司晨挑了挑眉,觉得它大概是被那群叽叽嘎嘎的乌鸦吵到了。
她停在石墙跟前,仰头望着这堵古怪的墙壁。如果她未曾进入过龙的巢穴、见识那神乎其神的隐藏魔法,她多半会想方设法爬上去。但此时司晨没有这么做;她极为仔细地观察着这堵墙,片刻之后露出微笑。能够制造出如此逼真的幻象,想必施展魔法的法师确实有两把刷子;但细节往往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墙根处,一丛雪白的绣线菊探出来,一簇簇花朵开得十分茂盛。它的根部与石墙底部相接,深褐色的根茎隐入石墙之内,仿佛是直接从石墙中生长出来的一样。司晨啼笑皆非,抬手去触碰那一堵石墙——
她的手径直陷入了石墙之中,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手臂与石墙接触的地方泛起涟漪,隐约透出其后碧绿的草地。小龙有样学样,用右前爪触碰墙面,随后神色一僵,后爪蹬地,直接冲了进去,没了踪影。
“哎!”司晨吃了一惊,为什么小龙这么着急?她深吸一口气,闭眼冲过这堵用作障眼法的墙壁,睁开眼睛。
一入深谷,光线顿时暗下来,长草没过小腿,走起来磕磕绊绊。这里生长的树都比外面矮小,枝杈细密,司晨不得不拨开树枝艰难前行。前些日子下过一场雨,谷底一片泥泞,潮湿而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乌鸦那刺耳聒噪的嘶鸣声逐渐变大,让司晨深感烦躁。风中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除了血腥味之外,还有一种奇怪的、炙热而辛辣的味道。司晨隐约觉得熟悉,她肯定在哪里闻到过这种气味。
……是哪里呢?
小龙一钻过石墙就无影无踪,司晨有些焦急,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大声呼喊。这时,她一直没有给小龙起名字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她只能胡乱喊叫。她的喊声在深谷之中回旋,远远传开,密集鸟鸣霎时静寂,只剩她自己的呼喊声孤单地湮没在山间。司晨心头突然涌上不祥的预感,这样的直觉曾经救过她许多次。
她发疯似的撞出树林,跌跌撞撞,抬起头来。
一条巨龙静静卧在谷底,硕大的头颅放在双爪之上。它浑身鳞甲遍布血污与泥迹,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它的脖颈处覆盖着一片黑压压的羽毛,直到有鸟头抬起来打量她,司晨才反应过来,那是几十只乌鸦正聚集在伤口上进食。它的脖颈被野蛮地撕开,伤口深而长,血从脖颈一直流到地面,已经凝固成紫黑色的硬块。
即便如此,巨龙的威慑力依然惊人:乍然见到如此巨大的龙,司晨浑身发麻,屏住呼吸,喉咙像是被惊异与敬畏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又过片刻,她才注意到这条龙的双眼:圆睁着怒视前方,几只胆大包天的鹫鸟正在啄咬龙眼,仰着脖子吞咽透明的丝状物质。
这是一具尸体。
不知为何,龙尸周围既无树木也无花草,裸露的地面被龙血浸染,泥土已成黑色。司晨仔细看时才发现,腐烂的草叶混杂在血迹之中,空地周围一圈的植物都枯萎发黄,也许是龙血对于植物来说含有某种毒素的缘故。这里的血腥味和腐败的气味最为浓重,司晨吸了一口就咳得喘不过气,反胃的感觉直直涌上来。
突然响起的咳嗽声惊动了聚精会神进食的鸟群,有几只乌鸦嘎嘎叫了几声,警惕地飞上天空;多数乌鸦只不过瞥了司晨一眼,觉得这个身形纤细的少女构不成什么威胁,就继续埋头撕咬,深黄色的腐肉消失在喙间。
司晨强压住恶心感,回身捋下一把树叶,走到巨龙的左前爪边。它的体型实在是太大了,司晨靠近它就像田鼠靠近灰狼,那一只爪子足以把她整个人毫不费力地抓到空中。她用树叶在龙爪上用力一擦,擦去表面覆盖着的一块尘土,露出了其下纯白色的鳞片。
她心里一沉,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手握成拳,捏碎了那一把树叶。
在如此靠近帝国边境的地方——在这个龙族本不该存在的地方,出现两头鳞甲颜色一样的成年龙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个始终藏在心里的猜测变成了事实:小龙的母亲确实遭遇了意外。怪不得那群法师敢于光明正大地轰击巢穴,怪不得这么长时间以来雌龙都没有循着气味追上自己的孩子……
因为她已经死了。
胸前的罗盘开始发烫,司晨几乎把它忘到了脑后,连忙拽出来一瞧,不禁陷入了沉默。
那根细长的指针自己转动起来,速度渐渐变快,到后来咔咔作响;转了不知道多少圈之后,指针终于慢慢停下来,笔直指向了这头已经死去的巨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归位,罗盘在她掌心里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然后——
细长的指针碎裂了。不过一秒钟的时间,那根指针碎成了齑粉,细细的粉尘在表盘里堆积起来,风一吹就消散不见。表盘中只剩下那根始终指向正北方的粗短指针,这样一来,这个罗盘和市面上的指北针就没有什么两样了。
“……你要我找的,就是这条龙吗?”司晨喃喃说。她倍感荒谬,以至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游猎人,他有着不愿提起的过去,拥有施加过魔法的珍贵物品;她见过他小心收在箱底的长袍,其上有奇特而美丽的图案,画着飞鸟投入海洋。
但他从来对往事三缄其口,无论司晨再怎么好奇发问,他都只是无奈地笑一笑,然后拐开话题。她曾经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他究竟经历过什么事,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让他开口——然后他患上重病,整日咳血,卧床不起,直到预感不妙、向彼时只有十四岁的她吩咐身后之事时,他也没有告诉司晨:他从哪里来,他曾经都经历过什么,那些有魔力的小物件都是怎么来的,她的生母又是谁。他说过,她的母亲在生下她半年之后意外去世;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知道。
几个月以前,当司晨发现罗盘的异动时,她的激动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父亲那一大堆含糊不清的遗言里,终于有一条遗言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她做梦都想知道他的过去,而这个罗盘就是上苍终于向她递出的一个线头。她毫不犹豫地启程了,跟随罗盘的指引一路向西向北,把中部森林抛在身后,即便去往全然陌生的地域也不曾犹疑。离开那个位于边境线上的小村庄时,她罕见地迟疑了:虽然她完全能靠自己的双手活下来,但……踏上帝国之外的土地?这件事她想都没想过。
那天,她握着罗盘,顶着漫天的乌云,毅然决然地走进了荒无人烟的旋覆山。
现在,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走过如此漫长的旅程,终于找到了罗盘要她到达的那个终点。她如今知道了,自己的父亲的的确确不是什么普通人;也许,这条白色鳞甲的巨龙与她的父亲有旧,如果这条龙还活着的话,她可以解答她那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的问题。
但是她死了。
但是她死了!
司晨的胸口不住起伏,她剧烈地喘息起来,丝毫不顾周围难闻的气味。也许是被呛到的缘故,她又开始咳嗽,眼角泛起湿意。但是,如果这条死去的龙确实是小龙的母亲……
她一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来:小龙呢?她现在都没有看到它!如果说司晨自己是希望落空、白跑一趟,那么这对于小龙来说肯定要难以接受得多——这是它的母亲……她一巴掌拍上自己的额头,感到些许自责,把那些纷乱的心绪全都压下去,大踏步绕过巨龙的头颅;果然,小小的白色身影立在巨龙颈侧,翅膀垂落触地。它急促地喘息,那声音尖锐到近乎哭泣。
显然,小龙已经认出了这具尸体的身份。司晨站在原地,没有靠近,既担忧又心疼。她先前不知道龙族中母亲对孩子意味着什么,但现在看来,和人类的母子关系大差不差。她突然痛恨自己不能像传说中的法师那样轻松地与龙交谈,如果她现在能知道它脑海中在想些什么该多好。她从来没有把它当成自己的宠物,它是一个孩子,一个自从破壳之后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生灵。
“嘎——”
那几只鹫鸟发出兴奋的嘶鸣,喉头咕咕作响。司晨循声望去的时候,它们已经将整只龙眼都撕扯干净,只留下空荡荡的眼眶。小龙倏地抬起头来,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它一声未发,双翼展开,行动迅如电闪。司晨只看到白光一闪,它已经跃上半空,咬住了一只鹫鸟光秃秃的脖颈;它落在龙尸的鼻吻上,咬着鹫鸟用力向下一甩。口中喉骨应声断裂,那只鹫鸟的脖子弯折成奇怪的角度,没了声息。
另外两只鹫鸟惊叫着扑打翅膀,想要飞离这个突然出现的恶魔;但猛禽可不像麻雀那样一拍翅膀就能起飞,司晨弯弓搭箭,将弓弦拉至最大再放手,一箭将两只鹫鸟穿成了一串。小龙扑上去咬断它们的脖颈,露出带血的牙齿咆哮。
原本聚在龙尸上的鸦群受惊起飞,像一股黑色的浪潮那样升上天空。它们发出的粗嘎之声不绝,有的爪子上还带着肉丝,仍然聚在龙尸上空不肯离去,对小龙愤怒又挑衅地鸣叫。司晨唰地抽出箭来,然而那些乌鸦往复盘旋,不好瞄准。它们就是在欺负小龙还不会飞!司晨咬着牙想,举起长弓,眯起了一只眼睛。
小龙将鹫鸟的尸体甩到一边,踏着巨龙的颈项,跃上整具龙尸最突起的地方:它稳稳地站在母亲的脊骨之上。忌惮于龙鳞的坚硬程度,乌鸦只能在龙尸本就已经被撕开的伤口处作乱,其他地方它们再怎么眼热都吃不到。因此,龙尸的大体架构并未遭到毁坏,来人依旧可以看到龙族残余的风姿。
一只胆大包天的乌鸦向小龙俯冲而去,在它头顶掠过,挑衅地嘎嘎大叫。对于这么一个不会飞的小东西,它们并未放在眼里。
小龙张开利爪,双翼耸立,满腔怒火化作咆哮,从喉中迸发而出。这是真正的龙的怒吼,宏大响亮,一刹那震动深谷,直冲云霄。一道亮白色的火焰从它口中喷薄而出,笔直灼向那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的群鸦;火焰虽细,那堪与正午骄阳媲美的明亮令这深谷仿佛被天光笼罩,巨大龙躯也因这火光灿然生辉,污迹隐去,绽放出片刻鲜活。龙火在群鸟身上燃烧跃动,它们拼命拍打着翅膀,被龙威震慑得心胆俱裂,逃出谷去,永不回头。它们的哀鸣声混在咆哮所激起的阵阵回音当中,显得细弱渺小。
一时间,司晨眼前发白,什么都看不到;火焰散去许久之后,她的视力才逐渐恢复。眼前的这个山谷是如此阴暗,一瞬间的光明大作过后,这里简直黑得让人无法忍受。自豪与钦佩一起涌上心头——她的龙居然喷出了火焰!这比书中说的要早了两三个月!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
直到现在,她才确切地意识到,雌龙之死对小龙来说是多么巨大的打击。它的母亲飞越整个西部沙漠,降落在荒无人烟的旋覆山,降落在一个对龙族极为排斥憎恶的地方。至此,唯一的血亲已经死去,它孑然一身。
“不。”司晨喃喃说,语气坚定起来,“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