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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麻烦抑或奇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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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东而西,树木逐渐变得稀疏矮小,到最后只剩深红色的柽柳,层次分明。显然,大雨并未影响到山的这一边,从天际吹来的风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热量。地势低下去,由山峰变为石砾遍地的荒野,再过渡到沙漠。他们所在的地方,绿色尚且是一块一块,荒野上的绿色已经是星星点点,再往前就是一长条明亮的黄色——那是西部沙漠的色彩。
也是在那个方向的地平线上,半沉的夕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如同一只半睁着的硕大眼睛;鲜红的霞光环绕着夕阳,如同这只眼睛的眼睑。天空高而蓝,蓝得惊人,一点也不像即将被夜色吞没的样子。司晨转头看向雏龙,它目光炯炯地望着那一轮落日,浅金色的眼睛里像是跳动着不灭的火焰。
……这是它第一次看见太阳。司晨蓦地反应过来,抿了抿嘴。她回头看去,她刚刚扑出来的地方是一堵刀劈斧凿般的峭壁,拿手一推,居然还是实心的——她猜测,这个用以隐藏的法术唯独对雏龙不管用,她能出来也是沾了它的光。这时,隐约的轰隆声从峭壁里传出,司晨一个激灵,连忙把耳朵贴在峭壁上:
险些忘了,那群法师还在轰击这个巢穴呢!
她刚把耳朵贴上去,就听到了闷雷般的震响,连绵不绝。司晨吃了一惊,感觉耳膜都要被震破,起身离开那堵峭壁。雏龙回过头来,不明所以地张望。司晨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紧迫感,她一把抱起雏龙,贴着山壁往北边跑去。这只小小的龙居然一点也没有反抗,它收回爪子,乖乖地待在它怀里。
它抱起来的感觉很古怪,有点扎手,因为它真的浑身都是刺——翼骨的末端有骨刺,四只爪子都很锋利,突起的骨刺从颈部一直蔓延到尾端。但它并不重,抱起来不怎么费力。司晨刚刚跑出去一百多米,身后那堵峭壁上裂纹乍现,轰然崩裂;她一个打滚躲到山壁的凹陷处,回头望了一眼,巨大的山石隆隆而下,一路咆哮着坠入荒野之中,碾平可怜的灌木,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司晨蜷缩起身子,把雏龙护在怀里;激起的尘沙扑打在她后背上,像一只巨手一样把她拍到山壁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被磨破,司晨从牙缝里嘶了一声,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果然还是引起了山崩吗……
雏龙在她怀里挣动了一下,想把脑袋探出去看看什么情况;司晨强硬地把它按了回去,拿手捂住它的眼睛。那双眼睛实在是太璀璨了,她一点也不想让灰尘玷污了它。雏龙不满地用爪子扒拉她的衣服,但司晨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时才拿开手,对上了一双恼怒而鲜活的眼睛。
她讪讪地放开它:“……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嘛。”
雏龙哼了一声,敏捷地跳出去,翅膀扫过司晨的肩膀。司晨估摸着山崩估计够让那群居心叵测的法师喝一壶了,于是没有阻拦它。她龇牙咧嘴地起身,血已经从绷带边缘渗了出来,只能重新包扎一遍。那面被施加了魔法的峭壁已经完全坍塌,大大小小的石砾堆了十几米高,司晨不由咋舌,连脚步都放轻了,生怕扰动石堆那脆弱的平衡。
“叽!”雏龙突然叫了一声;司晨循声望去,一时间哭笑不得。它正在试图爬上一棵树,结果卡在枝杈间下不来了,乱蹬的爪子在树皮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它只好发出声音,向司晨投来求助的目光。
“爱玩闹的小东西。”司晨嘀咕一声,刚想把雏龙解救下来,却又顿住了。她维持着那个抬手去接的姿势,雏龙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事实上和这条小龙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慌不择路地跳进了龙的巢穴,目睹了小龙破壳,和它一起逃出了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地洞——但她和它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不知道那群黑衣法师想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巢穴的主人为什么至今未归。帝国的子民憎恨龙族,当然也会憎恨与龙同行之人;如果她想要摆脱它的话,现在就是最佳时机。她可以立刻跑得远远的,这条才破壳没多久的龙连树都下不来,大概是追不上她的。
它有自己的母亲,她和它不过是萍水相逢。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罗盘依旧坚定地指示着那个方向。雌龙确实有可能遇到了意外,但也有可能正饱含怒火、振翅归来——那时假如她还待在小龙身边,那么她极有可能被暴怒的雌龙一口吞下去。
可是……
也许是司晨发愣的时间太长,雏龙扭了扭身子,不满地叫了一声。
司晨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它抱了下来。雏龙跳到地面上,给了那棵树一爪子。尽管她心情沉重,但还是被这孩子气的行为逗笑了,拍了拍它的脑袋,问它:“你要跟我走吗?”
她觉得,雏龙的母亲大概是回不来了。雌龙在孵蛋期间往往极为警惕多疑,即使出去捕猎也是尽快飞回,哪有整个巢穴都塌了还不露面的道理?从那群法师的架势来看,山崩不一定能让他们打道回府,指不定现在正一边从石头堆里往出爬、一边忿忿不平地赌咒发誓要追上目标呢。
所以,她不想把雏龙丢在这里。
好在雏龙似乎对这个地方也没有丝毫留恋,司晨试探着走出一截路的时候,它十分欢快地跟了上来。司晨松了一口气,心道:是它自愿跟我走的,我不是诱拐。
虽然这个理由十分牵强,但司晨还是得到了些许安慰。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夜色吞没了天空,风中的热量很快就会转化为寒意。司晨向西方瞥了一眼,沙漠向来如此,白天高热,夜晚寒凉。她依照原先的计划,沿着旋覆山向北而行;与先前不同的是,一头小龙与她同行。
司晨不得不说,养龙确实是她经历过的最有挑战性的事情之一。
她养过很多东西——小时候,她在树屋里养过一只画眉,那只画眉娇气得很,每天都需要司晨亲自给它端上从小溪中取回来的清水;她还养过一条猎犬,准确地说,那只病恹恹的小狗崽是父亲抱回来的,他用羊奶喂大了它,长大之后它可以独自叼回兔子。她当然也养过花花草草,只不过她在这方面显然没有什么天赋,撒在野地里都能活的杜鹃被她养得萎靡不堪,一朵花都没开过。最后,她的父亲看不下去了,把杜鹃移栽到了溪边,第二年花期之时,一蓬蓬艳红色的花朵迎风摇曳。
但养龙和以上都不一样,尤其是养一条刚刚破壳的雏龙。
首先要考虑的是食物——它比一只猫或一只狗大不了多少,食量却异常惊人;司晨没过几天就决定领着它翻回旋覆山的东麓——携带的食物已经全部消耗一空,只有在森林之中才能找到猎物。好在这道山脉呈锯齿状,最高的山峰与天相接,最低处他们费点力就能翻过去。司晨的伤口在十天之后结痂脱落、完全愈合,她在森林中可谓如鱼得水,但即使她自认为是一个优秀的游猎人,喂养雏龙依旧是一件值得头疼的事。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雏龙似乎不需要吃奶。它生来就有极为锋利的牙齿,撕扯兽肉不在话下。她第一次在雏龙面前射死一只兔子的时候,雏龙简直惊呆了。它先是僵立不动,然后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用长长的舌头舔舐兔子的血。司晨把兔子身上的箭拔出来,娴熟地剥皮放血,点起一堆火来烧烤。整个过程中,雏龙十分乖巧地坐在她身边,尾巴在地上划着圈,闻到越来越浓的香味时会低吼一声。司晨把大半只兔子都给了它,它毫不挑拣地吃了个一干二净。
直到雏龙意犹未尽地舔嘴唇的时候,司晨这才发愁地想起:
……她还不知道龙该吃生肉还是熟肉呢。
这一点上,她看过的哪一本书都帮不了她;没有书告诉她该怎么安排一条幼龙的食谱。她只好试验着来,生熟都让雏龙尝试一遍。它对于生肉和熟肉都展现出乐于接受的态度,但还是更偏爱熟肉。她还发现,它喜欢肝脏,胜过喜欢上好的大腿肉。这家伙倒是自己会照顾自己——一次,雏龙在司晨剖出来的小鹿内脏里闻闻嗅嗅,最终精准地扒出肝脏之后,司晨佩服地想。
她迟些时候又反应过来,龙到底能不能吃素?虽然她听过的所有传说和看过的每本书里都说龙族是百分之百的肉食者,但司晨还是秉持着实事求是的精神亲自实验了一下。雏龙第一次看到浆果时的模样十分疑惑,司晨用手捧到它面前,自己吃了一颗来示范,于是它也犹豫着伸出舌头卷了一颗进嘴里,咀嚼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它对水果似乎没有太大兴趣,此后司晨喂给它莓果时,它总是不情不愿地吃下去,然后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盯着她。
……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它是为了照顾她的感受才吃的。
至于蔬菜,雏龙也没有多少兴趣。它可以把司晨放在烤肉里用以调味的茴香叶连着烤肉一起囫囵吞咽下去,但当她把煮熟的土豆块茎递到它面前时,雏龙无法忍耐地爬到了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司晨哭笑不得,只好自己把块茎吃掉了;看来,龙确实以肉类作为主要的食物来源,其他的不过是小小调剂而已。
顺带说一句,雏龙在那次卡到树上下不来之后耿耿于怀,反复练习爬树,会在行路时随机挑选一棵树来练习。它成功了;它爬树的姿态极为灵巧,爪子钩住树皮往上蹿,噌噌几下就可以爬到高处。
有一次,司晨停下来研究地图,抬头发现雏龙不见了——她慌张地团团转,大喊几声之后,听到了上方传来的树叶摇动的声音;她抬头看去,雏龙正踩在四米高的山毛榉的枝干上龇牙,浑身散发出快活的气息。司晨让它下来,雏龙恋恋不舍地蹭了蹭爪下的树枝——蹭下来一块树皮——然后直接跳了下来。她吓了一跳,但雏龙安然无恙:它跳之前已经稍稍展开双翼,虽然它还不会飞,但一双翅膀依旧可以起到滑翔缓冲的作用。
它可真聪明。司晨无数次这么想。
也许是它太聪明了,同行一段时间之后,司晨有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
龙会说话吗?
根据那些传说来看,龙是会说话的(还常常在作恶之前大放厥词);只不过,龙族的说话方式似乎与人类不同。遗憾的是,无论司晨如何搜肠刮肚,她都想不起来龙到底是怎么说通用语的。她试着教它发音,但无论她说什么,雏龙只会用一种吼声来应答。司晨最终沮丧地放弃了,可能是幼龙的发声器官还没有长好吧。
这些天过去,小龙已经肉眼可见地长大了,它吃下去的那些食物没有浪费,体型像吹气球一样膨胀。它的吼声从高昂变得低沉,肩膀已经到了司晨的大腿处,行走之间有着高贵的风度。虽然它的食量也在日渐增大,但司晨已经不需要为捕猎操太多的心了:龙是天生的猎手,如今小龙已经可以为她拖回来一头鹿。司晨检查鹿的尸体时颇为惊喜,喉管被干净利落地撕开,这证明即使没有母亲教授,小龙也可以运用自己的爪牙对付猎物。
然而,有一个问题始终如影随形,跟随在司晨身后。没错,这些日子简直是她这两年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但她是有目的的,那就是父亲遗留下来的罗盘;他们一直跟随罗盘的指引北上,而且目前并没有到达罗盘指向的那个终点。
她此前一直在广袤的中部森林里游荡,那是帝国的领土,而帝国从来都拒绝龙族进入。七十余年前人类与龙族签订的魔法契约——史称“黑山之誓”——以帝国的边境为界限,勒令任何活着的龙族都不能进入帝国的领土。它的生效方式简单粗暴,那是一道竖立在边境线上的隐形高墙,通天彻地,无论是多么强大的龙族都不能越过一分一毫。
沿着旋覆山北上的日子自由自在,但这和旋覆山荒无人烟的环境分不开。一旦他们遇到其他人,这个秘密立即就会曝光于青天白日之下,如果帝国的官员得知此事,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杀死这头龙,再把司晨关进最黑最冷的囚牢里,直到她老死为止。帝国的领土涵盖了大半个荒芜地,这意味着她如果执意给这条小龙作伴,那么他们只能在余下的那些要么荒凉、要么有其他种族(其实就是精灵族)长期居住的地方生活了。
这个问题司晨只能搁置,假装它并不存在。她启程之时满心期望着能够快点到达罗盘所指之地、解开父亲留下的秘密,这会儿却觉得,这条路漫长一点也好。唯一让她庆幸的是,这些天里并没有任何人追上来,无论是暴怒的雌龙,还是不怀好意的黑衣法师。和小龙挤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司晨常常会觉得,广袤而高耸的山脉里似乎只有她和这条小龙,这是独属于他们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