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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说是立夏了,但醒来时周身仍然一阵阵地发冷。

      陆痕钦微微蜷了下手指,贴在手背上的胶布把皮肤拉扯得紧绷难受,药水打进去,才发现自己半条手臂都是麻的。

      他闭着眼,眼皮下的瞳孔轻微浮动了下,那些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飘进耳朵:

      “我是建议他住院的,一个人在家里发生这种事情,一次可以说是意外,但这都第几次了?”

      “是,这次是小剂量的,但也洗胃了,他好端端的碰那些东西干嘛?家里请不起园艺师了?”

      “行,下次不碰了。”陆痕钦突兀接腔,嗓子像是被沙砾粗糙磨过。

      他皱了下眉,像是嫌弃自己这嘶哑的声音一样闭上嘴不吭声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下一秒如石子投入水中,立刻活跃起来。

      “呦,终于醒了啊?怎么样,有机磷农药喝进去带劲吗?”

      陆痕钦拧着眉掀起眼皮,看着眼前阴阳怪气的一张脸,瞥了一眼床边的吊瓶:“白昊英,你扎完针就可以走了。”

      刚才还轻手轻脚怕吵到病人休息的白医生这下什么顾虑都没了,他一拉椅子,硬是在地毯上拖出些动静,撇嘴:“没断气的人说话就是硬气,行。”

      对呛间,白昊英动作娴熟地撕开一次性注射器外包装,开药、抽吸,针尖扎进皮下,拇指一推,药水送得又快又急。

      麻木的手臂终于有了点反应,陆痕钦的手腕小幅度地痉挛了一记,用力闭了下眼。

      白昊英斜着眼睛觑了自己的好友一眼,正欲再阴阳几句,余光却骤然扫过陆痕钦手腕皮肤上蜿蜒虬曲的瘢痕,那股子从小就油嘴滑舌的劲一下子消了。

      手腕内侧的瘢痕看得出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因为下手的时候太利落狠戾,缝针后依旧看得出当时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粗糙翻卷的暗红色皮肉边缘微微凸起在苍白的皮肤上,叫人很难忽视。

      都过去三年了。

      白昊英收敛了嬉笑的神态:“你昏迷期间,我每隔30min给一次阿托品,你小子命大,好歹没什么事,但阿托品的副作用比较明显,所以你现在口干、心率快、意识模糊都是正常的。”

      顿了顿,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以后不要干傻事了。”

      陆痕钦无可奈何地长长叹了口气,一个两个为什么天天觉得他要自杀,他扫了一眼揪着衣角神情紧张的秋姨,无奈解释:“我说了,我只是忘了洗手,不小心误食了一点。”

      人还吊着水,说这话一点可信度都没有,在场的人都没什么反应。

      陆痕钦错开眼,懒得再废话。

      照例又是一些苦口婆心的开导和详细周全的嘱托,陆痕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吝啬地给了两句回应。

      “总之,多晒晒太阳,多跟人接触。”白昊英一环视,秋姨立刻会意,连忙将电视机打开,极简的性冷淡房间里终于有了点热闹的活人气。

      【社民党近日重申对全民普惠福利体系的政策立场,党内代表钟奕就该议题积极争取支持,强调将通过……】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近百个电视频道,为啥一打开就是海外频道。

      白昊英眼皮狂跳,下意识朝着床上瞧去。

      果然,刚才还兴致缺缺的陆痕钦此时缓缓坐正了,那点病态的乏力好像一瞬间褪去,他凝着目光,表情冷淡地盯着电视屏幕上的身影。

      秋姨搞不清状况,嘟囔着该去做晚饭了,陆痕钦目光还钉在屏幕上,越看表情越冷,他上半身不动,左手往床头一探,“啪”的一声直接将电视开关掐了。

      “我睡会。”他伸回手时连带着将窗帘按钮也关了,房间里重新被暗色笼罩,这是真赶人了。

      白昊英拿他没办法:“我药留在这儿,明天再来给你挂水。”

      陆痕钦安静地阖上眼,全当是回应。

      *

      再醒来已经是半夜两点了,陆痕钦是被砸在窗户玻璃上急骤的滂沱大雨吵醒的,银白的闪电接连频繁地透过厚重的窗帘映入室内,隆隆雷声好像就炸在头顶。

      雨实在太大,他睡不着,想起白昊英走之前的苦口婆心,终于懒懒散散地起身下了床,决定喝点粥后遵医嘱服药。

      偌大的房子里一片漆黑,陆痕钦趿拉着拖鞋,连灯都懒得开,反正这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必要的家具外基本没什么物品,活像个中看不中用的样板房,摸黑走路也磕不到腿。

      他才转过二楼楼梯,混在闷雷中的一声“滴”异常明显。

      是电子锁解锁的声音。

      陆痕钦眉梢微挑,蓦地停下了脚步。

      秋姨做完晚饭就回去了,这房子的电子锁密码没几个人知道。

      他安静地在楼梯中央站了一会儿,颇有耐心地等着这位不速之客发出别的噪音来。

      一楼从玄关处往里,陆续有密集的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到大理石地砖上,不明显,跟外头的瓢泼大雨声隐秘地混在一起。

      陆痕钦不紧不慢地揉捻了下指腹,不仔细听,还真容易在疏忽间让祂混进来了。

      半夜三更被陌生人撬进家门怎么想也是件吓人事,尤其是这处房产位置稍偏,周围没有所谓的“邻居”,可陆痕钦半点情绪起伏都没有。

      给了三分钟了,他冷淡地想着,往回上楼走九个台阶就能拿到枪。

      再次下楼,他闲散地垂着手臂,将枪自然地贴在腿侧,保险已经下了,见到人的那刻就能送这位私闯民宅的家伙去见上帝。

      陆痕钦就这样踩着拖鞋、套着棉软休闲的家居服毫无防备地走完最后一阶台阶,自信到有些过于自负。

      不是专业人士的话没多少人开枪能比他快,如果有,或者如果他发挥失常的话——

      手腕内侧的惨烈疤痕隐隐发痒,好像有细长的虫子蠢蠢欲动地往血管里爬,又是雨季……

      发挥失常的话,那也挺好,是命。

      也不会再有人成天睁眼说瞎话地说他魂不守舍,说他总是想着自杀……简直是无稽之谈。

      陆痕钦还未走入客厅便站定了,他挑起下巴遥遥望去,落地窗那里站了一个人。

      窗帘规矩收拢在两侧,井井有条的家具陈设里,死物中间唯一一个活物显眼至极。

      那人背对着他,一手按在玻璃上扶稳自己,侧着身子弯下腰在擦拭腿上的雨水,祂走过的地方滴滴答答地留下了湿淋淋的水痕,好像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陆痕钦举起枪轻松地锁住人,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那人还是浑然不觉。

      嗤……

      太废物的话真的很容易让人生出厌蠢症,陆痕钦更觉得无趣,逗弄般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天际猛地撕开一道裂缝,刺白的光掠过,下一秒雷声大作,将这声咳嗽完全吞没。

      那人的侧脸短暂地被照亮,闪电把她的影子无限拉长,投到空荡屋子里的墙面,好像野蛮生长的枝条,光灭的最后一瞬,贴在她脸上的湿发又滚落一滴雨水。

      “啪嗒”的一声,落在地上。

      扣住板机的手指遽然僵住,方才还游刃有余的镇定好像被隆隆雷声粉碎,陆痕钦举枪的整条手臂似乎瞬间被千斤巨石绑着,坠坠地往下掉。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好像突然掉进了真空容器中,他连呼吸都扼住,所有的血液逆行冲上大脑后完全凝固,那个名字死死地哽在喉咙口,怎么也叫不出来。

      又是一道闪电,那人总算发现了不对,转过脸直直地迎上他的视线。

      陆痕钦缓慢地眨了下眼,终于能将她的脸完整分明地看清。

      三年过去,她跟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雨水霖淋,她慢吞吞地站直了,湿透的衣服贴在肩膀上,薄薄的一片,她的瞳仁又黑又亮,好像沉在水底的一颗石子,望向人时沉静又坚韧,有一种嶙峋的风骨。

      对视良久,她连一句解释都没有,看起来也没有叫他一声的打算,身上水还没擦干就往他这里迈了一步。

      陆痕钦定定地瞧着她,只觉得她周围的空气都扭曲变形,大脑几乎要产生认知错觉的迷幻感,失频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他根本没法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

      久别重逢,日子长到将什么爱恨情仇都磨成了灰扑扑的模糊记忆,他以为后面那么长的时间也会这样百无聊赖地一日复一日地过下去。

      他都做好了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了,用这枯燥乏味的三年。

      可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她却再次招呼也不打地强闯进来。

      他有太多话想说了,可是临了,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喉结滚动,什么话都挤不出来。

      她还在朝他走来,踩在地上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陆痕钦被迫往她脚上看了一眼,赤足,伶仃,雨水把她的皮肤浸泡成无血色的瓷白,看起来很冷。

      他不自觉地拧起了眉,持枪的手一直没有放下去,可准心早已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她有些太平静了。

      对比他而言,她平静得好像两人昨天才见过面,好像这只是一次不值一提的重逢。

      陆痕钦心头那股后知后觉腾起的无名火气因为她的冷静而烧得更旺,以至于她走到面前时,他只冷冰冰地说了句赶人的话:

      “门在那里,夏听婵。”

      夏听婵置若罔闻,她脚步未停,擦肩经过他后熟门熟路地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热气氤氲,她双手捧住杯子,贴了贴自己的脸,舒服地歇了口气。

      陆痕钦放下手,枪支在掌心里灵活地转了个圈,最后被食指单勾住扳机环晃荡在空中,断线的大脑终于慢慢反应过来,他盯着路上点点滴滴的雨水冷笑了一声,只觉得讽刺至极。

      她从来没来过这个房子,这三年里她也没有半点音讯,如今狼狈了,落魄了,居然还能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堂而皇之地来找他避雨?

      她不会以为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他还是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吧?

      夏听婵看起来真的很冷,她的手指都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皱了,那杯稍烫的水被她吹着快速喝完,这才得空又瞟了他一眼。

      不是那种怯怯的、讨好的、给您添麻烦了的眼神,只是单纯地看到有个人站在那里而平直扫过的眼神。

      然后,她像是看不懂气氛一样毫无芥蒂地问道:“陆痕钦,有毛巾吗?”

      “没有。”陆痕钦眼皮半耷着,支着腿斜靠在厨房门口,抵御洪水猛兽般绝不朝里面迈进一步。

      本来不想回答的,但她从来都是一根筋,若不直接表达出厌恶根本听不懂,木得像块石头。

      但经年不见,夏听婵那过分自洽的能力又有了精进,离谱到超越了他的想象。

      她放下杯子径直往外走,经过他时一侧身,然后目标明确地直接往楼上走去。

      “夏听婵!”他压着火气警告。

      真是见了鬼了,她似乎也在黑暗的房子里如鱼得水,精准无误地进了他的浴室,在他跟进来之前取下了他的毛巾,直接盖在脑袋上擦拭湿透了的长发。

      “真把这里当你家了?这是我的毛巾。”

      “我知道。”她从毛巾下冒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陆痕钦正待开口讥讽他们两个不是可以混用同一块毛巾的关系,胃部却突然开始一阵阵地绞痛,好像有双手在身体里将五脏六腑都狠狠攥紧。

      他皱着眉按了下自己的腹部,很快又挪开手,疼痛提醒了他还没有吃药,也让他从突然重逢后的方寸大乱里冷静下来,好好的一个晚上被打扰都是因为现在跟这个莫名其妙重新闯进他生活里的女人搅合在了一起,简直是浪费时间。

      他错了一次,绝无可能再跌倒一次。

      陆痕钦缓下呼吸,把枪不轻不重地搁在盥洗台上,依旧离她几步远,远超社交距离的站位让他原本就欠奉的一张俊脸看起来更不好惹,他终于拣了句难听的话丢过去,一字一句地反问:

      “你是什么身份,也能来碰我的东西?”

      夏听婵擦头发的手一顿,僵在空中好半天都没动,那块毛巾一边长一边短地垂下来挡住她的侧脸,她愣神了许久,久到毛巾歪斜着从头顶滑落,她才忙不迭地抓住。

      陆痕钦眼皮薄薄地压下来,无动于衷:“三分钟,离开我家,不然我报警了。”

      夏听婵不再说话了,她沉默了一会,将团成团的毛巾展开,想将它重新挂回毛巾架上——

      “还挂回去干什么?”

      他抬手往浴室里的某处一指,熟悉他脾性的夏听婵恍然大悟地抢答了,她无比流畅地退了两步,感应垃圾桶殷勤地打开了盖子,于是她顺手就把毛巾丢了进去。

      丢完,甫一抬头,才看到面色难看的陆痕钦手指指的方向是脏衣篓。

      夏听婵有些懵:“啊?你还要吗?”

      这句话好像突然刺中了他,陆痕钦微微眯起眼,睫毛阴影下漏出的目光一寸寸地冷下去,他缓慢地将手臂放下,目光长久地悬停在她脸上,漠然又傲慢。

      他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了,侧身让开,只冷然地吐出几个字:“你还有一分钟。”

      “嗯,那打扰了,再见。”夏听婵对ddl总有着高度的自觉,她依旧赤着脚,走快了的时候会在地砖上发出一点响声。

      陆痕钦听到了,他皱起眉似乎想说什么又生生止住,最后把脸错开,自始自终没看她。

      房子里终于没有惹人心烦的雨滴声了,但屋外雨势不减。

      没有人了。

      半晌,陆痕钦才费力地喘了口气,将左手用力按在腹部,胃痛得愈加厉害,当务之急应该是囫囵喝两口清粥就去拿药,可脚步却鬼使神差地朝着玄关走了几步。

      他失神地盯着地砖上湿漉漉的一步一脚印,心里突然有些烦。

      毫无关联的,他想起秋姨平时放在柜子上的一把折叠伞。

      那把伞有些旧了,他早说要换,只是秋姨生性节俭说又没坏,能用,这才一直用了下去。

      如果这把伞丢了的话,就能给秋姨换把新的了。

      胸口间那股郁结之气突然好像有了发泄的口子,在拿药和丢伞之间,陆痕钦选择了先把那把早就看不爽的伞丢掉。

      拿枪下去逮人的时候都没走这么快,陆痕钦以暴制暴般用力按了一下胃部,疼痛让脑子都清明了两分。他疾步走到门前,一手飞快拿过伞,另一只手将门一把用力推开,脚下却不小心踩到了什么。

      他“啧”了一声,一低头,猛然发觉那居然是夏听婵的鞋子,鞋带焉哒哒地散在两侧,像是一艘被水淹过的旧船。

      陆痕钦的脑子卒然一炸,太阳穴猛地鼓鼓抽跳起来。

      没穿鞋?因为他只给了她一分钟?

      她是不是木头?!

      再顾不得什么,陆痕钦又气又烦躁,提起还带着哑意的嗓子往密集的雨帘中喊:“夏听婵!把你的东西都带走!”

      雨势越来越大,像是密织的网一样绑得人喘不上气,根本看不清远处是否有人停留,陆痕钦迅速将伞撑开,一躬身去捡她的鞋子——

      手指忽地穿过了那双湿透的鞋子,镜花水月一般破碎了。

      雷声轰隆一声,他的脑子跟着嗡的一下,手里的伞一个错愕间被斜风卷走,接连滚进庭院里。

      他僵硬地保持着弯腰拾取的姿势,半晌,才如溺水的人一样费劲地抬起脸,门外什么都没有,包括那些湿漉漉的脚印。

      只有雨。

      好像永远不会停止的大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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