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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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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会开得非常顺利,陆痕钦听完综合医院运营季度报告,再听医疗器械流通分销情况,一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在药品研发和生产条线汇报时因为会议时间过长而走了下神。
“……中枢抑制作用更强,副交感神经产生兴奋效应,高剂量可兴奋延髓和大脑,导致烦躁、幻觉,这方面我们还在进行进一步测试和优化……”
陆痕钦随意地支着手臂,眸光略微涣散地落在正前方放映PPT的幕布上,图片接二连三地展示,他被色泽晃了晃眼,这才收紧下颌往面前的文件扫了一眼,毫无意义地点了点手机屏幕。
屏幕亮起来,已经16:11了。
大脑还在惫懒,所有动作都是无意识的,面容解锁后他照例查看了一下邮件和vx,下滑时手指好像知道应该到哪里就是边界,在“知了”联系人出现在界面前就刹住了不再下滑,眼不见为净。
但……
她真开得了口?
她是那种会低头的人么?
陆痕钦心不在焉地小幅度上下滑了滑屏幕……也许是真遇到难处了,现在的局势确实比较紧张,而且她如果想耍花招求和的话,起码会先把他的各种黑名单放出来。
他点进去,对话框里的文字删了又编辑,改了又改,最后假惺惺地输入了一个看起来是“发错了”的信息:
【收】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啪”的一声,陆痕钦冷着脸将手机翻了个面倒扣在桌上。
正在汇报的闵丰羽立刻噤声。
一桌人都望过来。
陆痕钦抬眸,轻轻摇了下头:“抱歉,一点私事,继续吧。”
……
18:47。
陆痕钦回到家,原本今晚有个应酬,但被他以“最近需要清淡饮食”而婉拒了。
开门输密码的时候接连输错了两次,他才想起今早已经换了密码。
陆痕钦在打开的大门前多站了几秒,而后面无表情地进门,换鞋。
放在玄关处的拖鞋好像少了点……
他独居几年,也不喜欢邀请外人来家里小聚,摆出来的物品多为单人份,够用就行,剩下的塞在储藏室里连包装都没拆。
陆痕钦打开鞋柜,从里面拆了两三双拖鞋出来摆在门口,塑料包装纸被他无意识地按进掌心,发出窸窸窣窣的薄脆响声。
他皱了皱眉,忽然觉得包装纸吵得人心烦,胡乱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后回到玄关,一弯腰,将新拖鞋又塞回了橱柜。
秋姨将饭煮好就回去了,这几天都是些软粥和易消化的蔬菜,但今天在会上陆痕钦发信息让她多加了两个鱼虾荤菜,现在看起来也倒还算丰盛。
不是一个人的分量。
他吃得很慢,等到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才收拾掉,然后按照剂量吃了药。
昨天通了个宵,今天理应早点休息,陆痕钦上床的时间比平日里正常的睡觉时间还提早了一小时,早早关了灯闭上眼酝酿睡意。
他的睡眠浅,好像已经睡了一觉了,又好像才刚阖目小憩了十几分钟,待听到声音时,人已经完全坐起来了。
楼下客厅的灯亮着。
他盯着卧室门缝下泄进来的暖黄色灯光,好半晌都没有动作。
从卧室到走廊才不过十几米,陆痕钦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慢腾腾地踱到玻璃栏杆前,好像在拆开一个礼物盒前做了太久的心理建设。
他屈肘压在栏杆上,微微躬起身居高临下地眺望了一眼,夏听婵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
夜晚实在太安静了,还没到蝉鸣的盛暑,她比夏天先来。
夏听婵在看茶几上放着的照片,是陆痕钦成年礼的时候拍的,一家三口。
她看得入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陆痕钦泛着一身冷意走到她面前,她才恍然惊觉。
陆痕钦:“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夏听婵有些懵,迟疑道,“你不是连密码都告诉我了?”
陆痕钦好像短促地深呼吸了一下,他眉毛一弯,唇角也跟着勾起,但眼底没有丝毫笑意。
“嗯。”他点头,“你说的对,我是在欢迎你来。”
陆痕钦隔着茶几俯身过来将她面前的照片盖倒,颇为友善地告诉她需要什么尽管说。
夏听婵什么东西都没带,孑然一身,她不是个麻烦的人,此刻见陆痕钦做足了一副东家模样,也只感谢着提了几样必要的洗漱用品。
她原意也是尽量少添麻烦,按照正常的社交往来来说,陆痕钦应该客气地为她准备更多的生活用品,但他偏不。
除了那几样,他什么都没添,以牙还牙般用人机模式打败人机:“行,三楼朝北的房间给你,离我的卧室也远,我晚上不怎么睡得好,怕吵到你。”
夏听婵跟在他后面点头说谢谢,她走路的时候异常安静,听不到一点脚步声,陆痕钦往回瞥了一眼,太阳穴跟着抽跳了一记。
“你为什么不穿鞋?”
夏听婵顿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抱歉,因为我看门口没有多的,只有一双男士拖鞋,但好像是室外的。”
她有些事记得倒牢:“你上次不是不让我碰你的东西吗?”
陆痕钦不吭气,锁着眉一副天王老子欠了他八百万的模样,一言不发地走到玄关打开橱柜,拿出傍晚时刚拆的拖鞋放在她脚前。
夏听婵不动,终于有了点寄人篱下该有的样子,推脱道:“这个好像是新的。”
“旧的,有人穿过的,”陆痕钦直起身,避开她的视线,“穿上。”
两人没有更多的交流了,夏听婵进了房间后就再没有出来,朝北的客房偏小,也没有内置浴室,陆痕钦迟迟没有上楼,在一楼客厅坐到后半夜才将刚才按倒的照片重新竖起来。
他坐在她方才坐的地方,将这张照片反反复复地看:
【你的那个小女朋友不要老是带到家里来,我要见几个朋友都不方便。】
【暗格房间里的监听器是谁装的?】
【一切都安排好了,今晚就走,别浪费时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把她带走?】
【你知道她从小长大的那个福利院隶属于社民党福利体系的一环吗?她八成很早就认识钟理群和钟奕了,也认识你跟我!她哪里是跟你谈恋爱,她是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地在接近你!】
【这么大的集团体系,这么好的医疗服务,到头来,也救不回想救的人,留不住想留的人。】
陆痕钦伸出食指在相框中间上下滑了滑,将相片里站在他身侧的父母的脸颊一一抚过,然后重新将相框工整地摆在茶几中间,熄了灯往楼上走。
从前天夜里她像个音节终止符一样戛然闯进来之后,大概是太猝不及防了,他一直没有处理好自己混乱的心绪和纷杂矛盾的想法,以至于到现在才想起来,在这三四年里,他曾经无数次地想着,如果再见面,他应该毫不留情地报复回去。
他那么恨她。
他卧室床头柜的最底层放了一把枪,保养得很好,由他亲手频繁地清洁、润滑、卸弹与清膛,里面装了两颗子弹。
陆痕钦坐靠在床头,再一次给“知了”发了一句话,依旧拉黑,他见怪不怪,取出手枪卸下子弹检查了一下后又装回去。
房子里静可闻针,陆痕钦将枪别在腰后上楼,转过走廊走到房间前,左手轻轻搭在门把手上,放缓了动作悄无声息地往下稍拧,锁舌顺滑。
他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夏听婵居然没有锁门,就这么纵许他轻而易举地拿着枪走进了她的房间。
卧室里不算暗,她没有把窗帘完全拉上,皎洁月色从中间温柔缱绻地洒进来,一直折到床上。
她面向他侧躺着,睡得很沉,一缕长发绕过耳朵后歪歪扭扭地搭在上唇,呼吸时好像被风吹动的兔尾草一样,毛茸茸地一动一动。
陆痕钦隔着距离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靠近,而她半点防备都没有。
他的脑子清醒,活跃,每一根神经都是紧绷亢奋的,手臂抬起来又往下倾,瞄准时轻微晃动的准心里她的模样更加清晰,放大的面容因为太过真实,反而让他浅浅地冒出一个混乱的疑惑……他觉得她可能是假的。
枪管子悬空又往下压,准心里她的脸出现又滑开,他思虑周全地考虑着人在自杀时枪口应该会抵着太阳穴,但紧接着却浑浑噩噩地想起那双一碰就镜花水月的鞋子。
碰到的话,是不是就消失了……?
奇怪的走神。
他僵持了很久,用枪比划了很久,最后咬咬牙两步靠近床边躬下身,左手五指张开撑在床上,另一只手用力握紧手枪,将枪管子将将抵在她太阳穴上。
床往下凹出浅浅的弧度,他感觉到血在身体里乱撞,呼吸不可遏制地开始紊乱,他背后浮出一层薄汗,在这种极度紧绷的时候居然还分神想到她睡觉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床单凹陷褶皱的痕迹,原来她瘦了这么多。
指腹卡在扳机上,陆痕钦强迫自己努力集中思绪,更低地垂下颈凑近她,鼻腔里忽然闻到了很淡的海盐味,干燥的木质调,混着淡薄的柑橘调,像海边岩石上被日光晒干的温暖矿物粒。
幻觉里也会有气味吗?
陆痕钦茫然了一瞬,这明明是他的洗浴品,她刚才借用的三楼的浴室,怎么会在身上散发着相同的气息?
嗅觉唤醒他某些回忆。
他好像是从两人在一起之后才开始用这种海盐味的沐浴露的。
是告白,但告白的那次也是她牵着他的鼻子走。
在那之前他找了很多功课想应该去哪里表白,但夏听婵不是打工时间撞了就是学习小组有事,接二连三的计划泡汤让他大为沮丧,最后还是她偶然提了一嘴想去吹吹海风,因为那次模考她少见地丢了第一名,他怕她感到失落,便抛却了所有花里胡哨的念头,翘了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开机车带她去的海边。
学校离海边有好一段距离,两人中途还换乘了动车,最后赶到海边时已经是傍晚了。
因为是临时起意,那天天气并不好,云层太厚,几乎看不到所谓灿烂绚丽的晚霞,海边的人也不多,偶尔会传来一阵喧闹声,但很快被涨潮声吞没。
夏听婵面朝着大海张开双臂,海风把她的校服往后吹起来,好像一面饱胀的鼓,她把束起来的头发解开,那些长发便像是波浪一样一层层地拂过她的脸颊。
天好像要下雨了,海边成群的燕鸥俯冲盘旋,棕榈和海桐树剧烈地摇晃着,被海风吹落落的叶子翻滚着往前飞,远处电线杆上拉成平行线的光缆颤动着延伸到尽头,好像下一秒就会在这种陡然昏暗下来的灰黑天色里迸裂出火光。
所有的一切都在预兆着狂风骤雨的极端天气即将来临。
陆痕钦频频看向天际,夏听婵方才蒙头往前走,好像一叶扁舟淌远海惊涛中,岸边的原本就寥寥可数的游客此刻更是没了影,身边失去了参照物,莫名有一种旷远的自由。
两人现在站着的地方已经被海水吞到了小腿肚,白日里的热度退散,每一次海浪扑到皮肤上都是凉的。
他不放心地去拉她被风吹鼓的袖子:“听婵,要下暴雨了。”
夏听婵没回头,而是突然说了句:“现在好适合告白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瞬间将他所有的思绪都打乱,陆痕钦的脑子刹那间好像也被海风吹得一片空白。
他原本设想的表白场景应该是更加隆重且华丽的,比如在他家的度假小岛上,超跑车队巡游,白沙上全息投影;或者应该在碧草连天的高尔夫球场,包场后可以请设计师按照他龟毛挑剔的需求再三布置场景,他们坐在一个玻璃穹顶的小屋里看天上的无人机表演;再不济,也该是一家米其林高端餐厅,有悠扬的钢琴曲,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烛台、蜡烛,还有藏在甜品里的戒指……
夏听婵自顾自道:“反正如果是我的话,这种场景下跟我表白,我一定会同意的。”
他拉她袖子的手一颤,仓促间不自觉地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滑,想也没想便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这还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在这种头晕脑胀的时候。
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但这句话确实想了太久太久了,好像一颗裹满糖霜的巧克力,每天都在他喉间滚了又滚。
他心跳如鼓,极力控制自己的嗓音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一个字一个字地郑重问道:“夏听婵,我喜欢你很久了,可不可以让我做你的男朋友?”
暴雨终于下了下来,他还没听到回复,手臂也还在不听使唤地轻微颤抖着,可雨一下子把她淋成了落汤鸡,他当然不肯松开好不容易牵住的手,单手脱了外套罩在她脑袋上。
夏听婵转过脸,冲他抿嘴笑了一下,一起撑起外套挨过来把他也罩进去,她身上很淡的柑橘香气混着海风里浪涛的气息,像是一层网一样缓慢地缠住他。
雨和海的气味长久地刻在他的记忆里。
她额前的头发湿淋淋地往下滴水,他想帮她将贴在脸上的头发理到一边,可她什么也不管,就笑眯眯地往他身上贴,那些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到他脖子上,是温热的。
没有用来看无人机的透明玻璃的小屋,只有这薄薄的一件校服勉强撑起来的小帐篷,他听到她轻快的声音,像玉一样铛铛响,她说:“好啊,我也喜欢你。”
……
陆痕钦在她的房间里待了不知有多久,手腕上的扭曲疤痕发着烫,痒得人心烦意乱。
他自认为眼下的自己神志非常清醒。
半夜在久别重逢的前女友卧室床边像鬼一样站了快两个小时都还没有稳住痉挛不止的手臂,这个状态不适合贸然下手。
枪管子里只有两颗子弹,如果都打偏了,反而会打草惊蛇,难以收场。
更重要的是,今晚实在是太仓促了。
没有在她进房子的第一时间按照私闯民宅的正当理由开枪已经是错过,那么现在如果要伪装自杀的名义再动手,也应该更做得更周全一些,今天……
他把黏在她睡颜上的目光强行挪开,冷着脸默不作声地收了枪。
先算了吧。
不差这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