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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聚会 ...

  •   银月寻办了一场聚会,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全淌进那方大小适宜的宅邸,连带着声音、礼物一浪浪地打着墙壁,树枝。许昭受邀,蛮高兴,在家里拉着嫁人时带过来的奶母和佣人,或者说丫鬟吗?时代不同了,以前说是丫鬟,现在说是佣人。

      对许昭来说还是没变的,对这几个年龄略大她些的佣人们来说也是没有变的。基本是家生仆,小姐变夫人也把她们带在身边,没吃过什么苦,打仗也没吃上。

      听许昭说外面如何如何,如何凶险,如何变化,当成故事听,反正再怎么打都一样,要么就死,要么就是俘虏,死了以后下到阴司里去还是小姐的奶母、丫鬟。

      偶尔,许昭心情好,宿在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醒来时,会开玩笑说要把她们全放出去自成一个家,只定时来这边做几小时的钟。她们都笑不太接话。

      今天许昭又拿这话来同她们说,赶时代,赶潮流,顺应变化才能长久,以后要是真的吃了败仗还要再打,我就把你们全部送到国外去。听说国外很不一样呢,好好歹歹,没人骑在你们头上使唤你们,又要奶水又要花的。

      她们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试过的衣服重新整理平整放回衣柜,选出适合聚会场景的新衣,侍候许昭换上,让许昭在镜前审视自己是否足够美丽。

      丽娘二十一岁时做了许昭的奶母,她出世就在丽娘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夫人望了望她,什么也不讲光是流泪。没多久就撒手去了,一房二房的抬进来,再抬出去,许昭是许家唯一的孩子。

      四岁上就在丽娘怀里指着老爷大喊“报应”,为此挨了一耳光,丽娘挡在她面前挨下,许昭哭得像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后来,丽娘唯一的儿子死在海上,消息传回来时,丽娘正在陪许昭念书,听也听会了一半。平良从外头扑进来,说小江仔死了。

      许昭陪她去领小江仔回家。

      她记得那是个晴朗得不得的天气,小江仔被海水泡涨褪色,阳光在他苍白的身躯上叉腰跳着踢踏舞。她无可自拔地伏在十几岁的许昭怀里痛哭,许昭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她看见许昭还未长开的小圆脸上敷着一层圣洁的光亮。

      许昭像她哄她那般拍抚着她的背,那时候她觉得至少还有小姐,喝过她的奶水的健康的孩子。因此才能在这个岁数,仍然跪在她身边为她整理裙摆,她老了,看见汽车都捂着胸口惊讶一番世界变化,没多少新兴词语,慢腾腾地说:

      “时代再怎么变化都是假的,哪有赶得上的事情,要你的不需要你去赶,不要你的再怎么赶也不要。这个世界真奇怪,打仗的时候要人,农忙的时候要人,建设的时候要人,平常时候哪里都不要人。饿死的、杀死的、逼死的到处都是,假装看不见,装出一派繁荣的样子。我们还能再照顾你多久呢?一个个都老成什么样了,指不定在路上就死了。”

      许昭低头看丽娘,原本茂盛的黑发一半变成白颜色。她掉过脸看见认同地笑着的平良和新雅。她们要比丽娘小上几岁,从小就在自己身边,已然比父母在她身边还要久。

      出嫁以后,父亲就从她的生命中完全地退出,开始打仗以后,他独自回到大陆,说是要死在故乡。一个流民,讲什么故乡,可笑。

      许昭静了会儿,旋过脸凝视镜中的自己。她自己也显出老的轮廓来了,眼下隐隐有些各有名称的皱纹和衰落,从前使劲做鬼脸才有点沟壑,现在不用了。

      树越老越美,人越老却是越鬼。到底人就那么点儿上坡路,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下坡和接受下坡。

      “算了算了,就跟着我吧。你们几个的命啊,也就指着我和我那个仔给你们摔盆落盏了。”她顿了顿,皱着眉往外看,“怎么没看见酉酉,又跟小银仔跑哪里去玩了?这俩在一块儿就失分寸。”

      “少爷今早吃过饭就跟银少爷出门去了。我们叮嘱了几遍呢,让他们早早过去,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了,在那边玩呢。”

      平良早晨见过许猷汉,跟小翠拉着嘱咐半天才放他们出门去。银宝暄也算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在襁褓里就抱过来给她们看过了,平良还给买了两个镯子送去呢。

      “那你看见小银仔没?过来玩了好几天,我也没看见人。跟他妈一个样子,老是躲着。我也是不懂,银家是给我们家小仔下药了还是怎么的,酉酉怎么就天天围着小银仔打转?”

      她们只是笑,并不回答,答案却老早就有了。许昭十岁在聚会上和银月寻碰面,两个小妞手牵手笑着跳了一段舞,欢乐的火车在她们紧紧拉着的双臂上悠闲地通车,鸣笛。岁数相仿两个女生就这样有了地久天长式的友谊前传。

      银月寻下棋非常厉害,许多人下不过她,谁也没想过许昭能赢她。许昭从来不喜欢下棋,总是耍赖皮不开始。

      丽娘起初以为是银月寻让着她,瞧着就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孩儿,跟许昭不一样,许昭不输就够人缠的,输了还得了。直到几个懂棋的女孩子去看了她们下棋,跟她感叹小姐真是好聪明,逼得银小姐节节败退呢。丽娘才知道从来没有“让”这回事。

      夜里,丽娘搂着许昭问怎么赢她的,许昭狡黠一笑说:她!心浮气躁,别人不急她就赢不了,我不急,我有的是耐心和时间跟她慢慢耗。当然是我赢了!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互相追着,你赢我赢,在棋在命。

      许猷汉是许昭的种,相貌上继承了韩无思的一部分,看起来温柔风流,还是最像许昭,缠人得紧。银宝暄就更是了,完完全全是从银月寻肚子里挖出来的大一号的银月寻。都说孩子是父母的复现,或者说是母亲的复现,至少在她们家是这样的。

      许昭自镜中睃她们一眼,想到什么笑了下,没再继续问,收拾利索便召司机往银家去。银月寻在门口等她,为她开车门,挽着她往里走。

      人来得差不多,几个政府内的“大人物”坐在一块儿说话。旁的人全被银月寻安排到后边儿听戏去了,今儿主要是她们之间有话要说。

      她握着银月寻的手问许猷汉来没来?说早就出门了。银月寻给她理了理散在耳旁的一绺发丝,笑回:早来了,这会儿多半在小宝贝屋里玩玩这个,说说那个呢。宝暄不喜欢人多,也就是酉酉将就他。

      许昭哼了声,凉凉地说,反正是我们家的人将就你的种,接着快走几步,双手搭在镇长夫人双肩上,笑呵呵地躬身跟她打招呼。

      她抬头才看见许猷汉就站在不远处的拱门下,歪斜着身体,单手撑住门边。她飞了个眼神赶他走,他倒识趣,站直身往小花园方向走,没多留,更没闯进她们的地盘。

      小花园位置比较偏,从侧门进,没几步路就。那是银宝暄国小开始自己设计,自己实现的一片私人的天地。

      银月寻虽然强势,但几乎不侵入或者限制银宝暄对小花园的再造。银宝暄不邀请,她就并不闯入。

      许猷汉是银宝暄认为无所谓“闯入”的那部分,小花园落成后银宝暄几次三番地邀请他来玩,他觉着关系没有确定而不好意思来,一推再推,今天是头回造访此地。

      小花园格局偏向四方,茶室和玻璃房相连,依靠一扇障子门分开。茶室外做了方平台,平台上盖了遮阳遮雨的竹檐。

      平台外隔着几步就是小池假山,文竹枫树高矮错落,植物与死物之间的色彩融洽柔和。右手边的空地是一棵垂垂老矣的香樟树,一侧用花盆做出花圃的样式,另一侧刻意空着,单用副秋千做点缀。

      坐在秋千上刚好可以看见玻璃房里的古画,据说是古代极其有名的一位画家作的柿子。许猷汉完全看不出这幅柿子的精妙之处,却能感受到这绿意浓郁的花园付出多少心血。

      他小幅度地荡,表情像被擦过的玻璃窗,忠实地倒映出花园中的种种。他应该早一点来这里的,银宝暄肯定等得很辛苦,哪怕是假的等。

      群英时,许猷汉勉强理解了银宝暄的家庭复杂程度,理解到和家人见面的假期对于银宝暄来说只是在一间有个钟点的房间里学习和运算。

      偶尔,许猷汉会觉得如果自己能早一点理解那个现实,就可以更早一点站在银宝暄家楼下喊他出来玩。或许那样的性格就有办法矫正。或许。

      不远处漂浮着唱戏的声音,是他没有听过的方言的一种,词语被有机地拖长、剪短、揉皱后晾晒,使不懂得的人们只能粗略地明白情感和韵律,而不能明白真实的语意和情节。

      他无意义地捕捉着这些粒子似的声音,没有动,秋千的幅度竟越来越大。他没有察觉,太阳穴抵着握住麻绳的左手,望定被几笔勾出的柿子,身体内存在着绵长的痛楚和不适感。

      阳光时长时短,宛若一盏追光灯。

      这时候,一声鸟叫突兀地响起,他惊醒,有些害怕地回头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没有鸟。紧接着出现“叮”的脆响,他听出是手环的提示音,缀在“叮”声之后的是银宝暄极其年轻的嗓音,十三岁?十四岁?

      他已经分不清楚了,仅能分辨出是还留婴儿肥和童稚嗓音的那个时期。刚开始推导理论时就已经录下这个音频,好像笃定自己一定会成功,许猷汉也绝对不会更改用户名。

      “用户Y8383,宝暄正在保护您的身体安全,已将疑似危险情境合法摄录传至公共云端,如为系统误判,请跟随我复述以下内容:我现在处在安全的环境中,并没有任何危险,请解除保护模式。”

      许猷汉掉过脸,看见一根闪光的细线横在脖颈前,两端并没有任何拉扯,像是发呆太久的幻象。

      仔细看,就能够发现它并不单纯是一根细线,更类似真正的光线,会随着角度的变换而变得明显或干脆消失不见,换个角度又再度出现。许猷汉没有回复,这条线始终无法穿过许猷汉,更无法就此消失。

      银宝暄论文里写的穿过空气的概率为零,就是这个意思。他们团队目前只出了一对初版成品,一只在许猷汉手上,另一只送去进行更为详细的实验,也许这时候已经完成了G力测试正在太空里忘情地漂浮。

      此时此刻,许猷汉没办法说出任何一句有价值的话,所有言语在面对青春到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说青春的银宝暄那魔法一样的设想彻底成功的这瞬间都失去了颜色和意义。

      良久,他方难以自持地笑出声,仿佛已经看见银宝暄震动世界,在聚光灯下像从前那样跳搞怪的舞蹈嘲笑、调侃别人的场景。

      阿天不知什么时候进入小花园,站在他正对面的阴影处,皱着眉,有疑惑有茫然有兴味。眼睛在问,你是怎么停下它的呢?

      他们谁也没有先说话,许猷汉覷了他一眼,低头悠悠地哼歌,那是普育时期最为流行的一首小语种歌曲。他记得它是因为银宝暄很喜欢,总是荒腔走板地哼唱。

      阿天忽然冲他笑了下,不知从何处摸出把手枪,双手握着对准他,表情好似摆弄玩具枪。他没有移动,直到会被保护。

      枪响了,子弹和那条细线一样停在许猷汉近处,仍然在旋转,却没有办法穿过许猷汉身前无形的空气。阿天走到他近前,伸手抚摸许猷汉的脸颊,顺利地按出一个小坑。阿天说真神奇,为什么它们会被挡住呢?

      许猷汉握住他的手,望进他的眼,口齿清晰地回,因为有人快了你两个世纪呀。阿天不能理解什么叫快了两个世纪,呆呆傻傻地空手转去触碰子弹,它顺从地炸成碎片,弹片扎穿他的手掌。

      他瘪嘴,脸拧得紧,拿到许猷汉面前说好痛哦。

      “真的痛还是假的痛?”许猷汉用力挖进创口,笑笑地挖掘他手心里紧致的肉,橡皮似的韧带,血无穷无尽地往外涌。他泪如雨下,抹眼泪,脸目挤在一起,可怜也可怕。

      许猷汉冷漠地抽出手指,压在他唇上,血淌进袖口,湿漉漉的仿佛象征性的一个吻。许猷汉说好脏啊你,露出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你明明根本就不会痛。

      他一径流泪,并不回答,或许是对真相没有办法指正。有那么一瞬间,许猷汉看见的并不是阿天而是一具漆黑的尸身。再眨眼,阿天已被阿裕拉到怀里,怒目向他。

      他并不在乎有没有被谁憎恨,秋千嘎吱嘎吱地发出轻响,戏剧还没有结束,什么都刚刚开始。

      很自然地动起手,武器因为手环被暂时地排除在拳脚之外。阿裕出招极为迅猛,招式如蛇。阿天躲在远处,照旧流泪,粉面的痛楚随着他们打斗带起的风波荡平。

      许猷汉错身缠上他的肉身,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轻盈地提气飞身,膝击他的胸膛。阿裕无从躲避,硬受了这一击,迅速矮身,抱摔许猷汉。

      二人在地面翻滚,撕打得有来有回。论近身,或许银宝暄都要落他下风。如果阿尹没有出现的话,今天阿天和阿裕都要死在许猷汉手里。

      可惜,阿尹出现了。不知道他从哪里闪入,正是他骑在阿裕身上殴他的时候,阿尹冲入猛地将许猷汉掀翻。

      许猷汉顺着力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到树干才停下。他闷哼一声,侧卧在树边单手按着腰,久久没有再站起来。

      阿尹的影子笼罩他,蹲下身,鸟雀般转头,真不枉费那双孔雀眼,轻盈巧黠,神鸟怒目。可惜,许猷汉怕鸟。阿尹凑近他的脸,重心放在脚尖,直直地盯住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坏?

      许猷汉笑了,并不觉得自己多么坏,因此无从回答起。阿尹自衣兜里摸出一把小刀,穿过保护的膜,靠近他的脖颈。

      这样迟缓的动作并没有触发手环的保护机制,太类似递给他什么东西了。才刚刚第一代,还不能完全分辨生活中的种种暴力形态。

      许猷汉的身后荡出浅灰色的人形,像影子又像实体。阿尹察出不对,动作加快几分,猛刺下去,却被一柄漆黑的剑挡住。紧接着对方挑剑将阿尹甩出,阿裕冲上前双手顶住阿尹的背部,才让他免去摔滚的命运。

      只见银宝暄凭空出现在许猷汉身前,上身竟然在阳光下也显得黑黝黝的,看不清脸庞,只是朦胧的一个人的形状。他双手持剑,剑穗自然地垂落,前手立剑,后手横剑,姿势进退两宜,似乎马上就要冲上来将所有人砍杀。

      此时,许猷汉撑着地面坐起身,轻批他小腿。他愣了下,躬身单手抱起许猷汉,后手剑斜坠着。许猷汉两手环着银宝暄的脖颈,脸颊搁在银宝暄肩窝处痛苦地抽气,还不忘扯出笑对他们说:

      “是我们赢了。”

      “未必。”

      他们深深深深地凝望这一对朋友,却什么也没说,勾勾揽揽地离开小花园。阳光终于点燃银宝暄的脸庞,温暖如秋日的脸。银宝暄抱他到茶室里休息没松开手,表情泛泛地蹭他的发和脸颊。

      他任由银宝暄动作,知道第一次苏醒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神智。他们的能力互为补充,治愈与裂变所附带的价值是,只要银宝暄有一部分没有完全失去活性就可以裂变出一个全新的他,许猷汉则可以通过食用的方式加快银宝暄“复活”的速度。

      许猷汉开玩笑说简直是生育的另一种形式,你通过我再世为人了。银宝暄暂时不能理解语意,手摸到许猷汉头顶抓握。许猷汉笑了下,耳朵支起来随便银宝暄捏。

      小羊羔晃到他身后,怜惜地舔舐他的后腰,在心里叹气,昏昏沉沉地睡去,错过银宝暄清醒的时刻。他好静,跪坐起来,双手捧着许猷汉的脸啄吻。

      许猷汉身上有浅浅的血腥气味,要一个人活过来,就是要付出极其大的代价,但如果付出一些代价就能让人活过来,谁会不愿意付出呢。

      戏剧结束终于了,打扮整齐画着花脸穿华服的人们穿过廊桥,池塘,一个个从小花园的拱门外离开。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孩子踩中腐烂发泡的肉滑倒,重新站起来之前,尖叫先出现了。他踩中尸体的局部,腿肉或者腹肉,无从分辨。

      死是无处不在的,空气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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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vb:愿嘟嘟不要哭哭 每周两更,时间不定,多更为补 不用捉虫,完结之后会有大幅度的检查、修改、调整 专栏可见其他完结、预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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