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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离开岛屿 ...

  •   银宝暄站在拱门下俯视摔倒惊慌的人们。那张和银月寻高度类似的脸庞安了他们的心,指着那摊失去形状的肉,说不出完整有意的语句。零落几个关于尸体和人的字词组被银宝暄捕捉,明知黄脂肪是人尸的代表性特征,仍冷笑声说:“你们也是这么大人了,难道连人和狗的尸体都分不清吗?”

      他们挤在一块儿,衣服挤得皱在身上,可以想象那褶皱在皮肤上会留下怎样恐慌的花纹,看得见的是他们脸上油彩无法遮蔽惊惶难安的表情。

      奶母正顺着小路跑来,刹在小花园门口,先喊少爷,再问发生什么事了,夫人说听见枪声和尖叫。

      银宝暄拿食指指住这丛人,悠悠地说:“他们踩到狗的尸体就被吓得尖叫。”

      奶母瞥了眼肉再看向他们,解释说是前段时间家里佣人养的小狗死了埋在这边,可能埋得太浅吧。讲完推揽着他们的肩背,将他们往外送,一面叮嘱银宝暄去换衣服别在这里乱玩。话语间已然将枪响定成银宝暄二人在家里玩枪弄出的声响。

      他们家是有枪的,平时放在库房和夫人的卧室,以备不时之需。这两个小少爷打小就对那些枪械有兴趣,几次偷出来玩没被发现,胆量愈大。

      有回跟别人问了用法,拉开保险,在房间里瞄来瞄去,不小心打烂了一只古董花瓶,好在没打到人,挨了银月寻好一顿批评才算完。大了些以后,银月寻找过老师专门教他们学枪,不过仍然不让在家里玩。

      他们正年轻,玩心大,偷出来瞄瞄鸟,打打树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银月寻十五岁时也这样玩过,她运气没那么好,一枪打死了她的父亲。那场意外巧妙到没有人能够知道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奶母知道极其少的一小部分,小姐穿着罗裙,双手把着手枪,眼睛张得极其大,直喘气。

      尸体是她和小姐一块儿处理的,坑埋了他,对外只说老爷出了海,让别人以为是带着哪个女人跑了,留下个孤女在岛上受罪。依照规矩,拿一条红鱼去换了几枚鸡蛋回来给小姐吃,有吃掉血债的意涵。

      她回来时银宝暄还站在拱门下看那摊肉,痴痴的样子跟银月寻杀掉父亲的表情格外一致,让她难免觉得事情根本就没有过去,那些时间根本上是错觉。奶母催他去换衣服,一壁用簸箕将肉铲到树边坑埋。

      他捏了捏空落落的耳垂,看着奶母苍老却有力的背影,动作之间竟然有力拔山河的气势。奶母再催他,他才到茶室抱许猷汉回房间,让许猷汉到床上睡,自己站在衣柜旁换单独挂着的浅色正装。

      镜子斜在屏风旁,他通过镜子看见皱眉熟睡的许猷汉的脸孔局部,停留在床边柜的头颅,以及从未存在过的火焰。他回身,许猷汉安宁地睡着,现实的世界没有火焰也没有头颅。

      或许有,却仅是有过。

      “许猷汉,要去聚会上了。”

      银宝暄轻拍许猷汉的脸颊,尝试唤醒他。他眉头紧蹙,发出闷闷哼声,像平常早晨赖床的样子。银宝暄又叫了他几声,没有醒来,扒开眼皮瞧见他的黑眼瞳褪了颜色。

      声音立即提高许多,他的眼皮抽动,似是梦魇。银宝暄抵住他的额头,将他半搂在怀中,手心扪住他的脸颊。精神体不可控地出现在床上,黑色猎狼犬焦虑痛苦地用鼻头拱银宝暄的脸庞,肩膀,大腿,甚至张嘴象征性地啃咬着宝暄的大腿。

      银宝暄无法安抚两个个体,只好放出小羊羔给它啃咬缓解痛苦。许猷汉这时候开始挣扎,眼睛张开了却无法聚焦,这是精神污染太过的一种表现。

      “看着我,看着我,别怕。”

      银宝暄紧搂着他,望进他的眼。小岱听见动静到门口询问,被银宝暄喝退不敢进来,在门口守着。

      临近夜晚,银宝暄才拉开障子门。他换了身黑色正装,脸颊处被咬出一个半圆形的牙印。

      小岱吓了一跳,连忙取了药箱过来替他处理,一面问怎么弄的?怎么打闹也不能这样咬啊!

      许猷汉半梦半醒地偎在他肩上,闻言看了眼小岱,又看了眼银宝暄的脸颊。银宝暄留意到,马上说:“闹着玩的,没咬下来,留几个印儿而已。”

      小岱长出一气,用纱布遮盖住,他们才能手托手出现在聚会上,一人执着一只酒杯,论辈排资地问好,敬酒。一帮人乱糟糟地说着话,感叹他们长得如此快,实际上是感叹他们老得如此快,惊讶并不作假,根源不同罢了。

      镇长夫人捏酒杯似的捏了把许猷汉的手臂、肩膀,刚叹出一口气,语言跟着掉到酒杯里:“哎哟,瞧着跟你们俩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嘛。脸上是怎么了?”银宝暄说摔了一下。

      “到底是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不像那不奇怪了。”许昭接过话,眼光刮了坐在镇长旁边的女人严宜春,笑了下,将耳发别到耳后,露出翠绿的耳环。

      镇长夫人被颜色吸引过去,托着水滴形的玉石看,白日里显不出的珠宝,在朦胧灯光下显出威力来了。

      话题立即有了转换,把这一对小朋友晾在那儿呆笑,跟阿尹对上视线。他坐的位置稍偏,捉着银筷,目光如炬。许猷汉且困着呢,忍住不打呵欠已尽全力。

      “两位小少爷不坐下来用饭?”

      一句话把她们打散了,几个人望向阿尹,有几分责怪的意思。

      “他们这会儿还幼稚呢,再好再有品味的菜在他们嘴里还不如两块儿巧克力来得有意思,单给他们弄了桌在那头呢。尹小弟吃不惯的话,也可以跟这俩去那边吃点。”银月寻打圆场,笑着轻批银宝暄小臂一下,示意他们到旁边留出来的小桌吃饭。

      他们在这种饭局中的功用甚小,露个面就各玩各的去,谁也不会和小孩子说什么□□势变动的话题,要跑路要留下得和大人聊,再有些粉红情书式的对白不便在小仔面前现。

      阿尹说这话,不大合规矩。

      “念高中了还跟小孩似的,这要到外头去了,不得哭着闹着要回家啊?”严宜春调侃他们,目光放在银月寻身上。

      “唉,哪儿送得出去呀。家里又是奶娘,又是丫鬟,哦,佣人伺候着呢,一口不合心意地就闹脾气不回家。看这脾气多怪,真不知道像了谁。”

      “我看,就像你那个死了的老公!”

      她们爽朗地大笑,银宝暄敷衍地鞠躬点头,拉着还有些困倦的许猷汉到旁边吃饭。她们的话题早已远了,阿尹的视线却没有远,恨不得拿银筷将他们夹到自己口中嚼碎,吞下。

      这场聚会持续到深夜,几个小的唱着歌谣,吹着口琴来为今晚做别。银月寻将这些人一个个地塞进车里送走,脸庞被酒液蒸红,瞧着甚青春。

      她就这样捉着银宝暄的手,带他到会客厅谈话,值夜的佣人已站在会客厅门外五十米处。

      灯光甚暖,照到他们身上竟有几分宝蓝色的韵味。她先是叹气,拆掉梳得整齐的盘发,长发垂在肩上,又为她减去几岁。

      “你英文念得怎么样?”她问。

      “还好。”

      “法文呢?”

      银宝暄不太能够理解她的意思,如实回答:“和英文差不多。”

      “美国和法国,你选一个国家吧。”

      “为什么?”

      “吃了败仗的不甘心,还想再打,最快就是下个月,谁占领这里谁就是主人。”

      银月寻比所有人得到消息的速度都快,她的丈夫本来就是打仗时来这里的大兵,结婚并不是她的主观意愿。她一早就决定离开这座小岛,没有离开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好,不知道为什么登了船又回来。不过,既然她杀得了父亲,那怎么会杀不了丈夫呢?

      她生命中的诸多男人都是由她自己驱逐,自己杀死的。唯一一个她想过杀掉而从未真正动手的就是这个孩子。

      他继承了她的脸孔,她的脾气,她的表情,还有丈夫的颜色。他对于这条生命的参与也就到这里为止了,颜色。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下,这座宅邸建得这样精妙,这样大也是因为男人总是要比女人稍微重一些。

      “只有我走吗?”

      银宝暄对打仗逃亡不敏感,他出生时已然不打仗了,世界浑然一体,似乎只剩下安保的概念。如果开打,我们能够逃到哪里去呢?不对,有钱的话,是跑路不是逃亡。

      他为这个词语的矫正深深地笑了下。

      银月寻喜欢看他真心的笑容,通过他看见自己,看见在聚会上被邀请跳舞的自己。

      “许猷汉和几个佣人会跟你们一起走。”

      “你们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银月寻捂住额头,想了想又想了想,起身从旁边的红木柜里取出一个略显简陋的小盒,颜色似乎死掉在纸面上。里面是用白布包裹的一对耳环,浓郁的天蓝色。

      她把它拿在手里,偏头凝视它,悠悠荡荡地讲这是我那个祖母留下的东西,听说很有价值,但是我一看就知道,这只是个边角料制成的东西。全套在不在她手里我不知道,她死得太早了。我说很珍惜它吧,也算,这么多年一直放在这里,没有褪色也没有磕碰。但我是不是根本就忘记它呢?我说不好。总之,他留给我,我留给你,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银宝暄不懂,认为这是醉言醉语,不具备真正的含义和价值。银月寻把他拉到身边,摆出母亲的姿态和表情为他戴上这一抹天色。

      “总要有人留下的。我们以前没走,现在也不会走。”

      他被赶回卧室,并不在乎他想不想走,他的意志不足以转移已经决定好的事情。他在房间里痴坐了会儿,借口去上厕所溜出门到十姑娘庙门口。

      工程还剩一半,平头百姓没有得到消息的途径,还和往常一样,今天做一点,明天再做一点。

      十姑娘的真身蒙了层塑料布,月光下有纱的质感,他撩起塑料布的一角,扬起头望进他的眼目,忽然发现,她没有瞳孔,类似瞳孔的部分是个椭圆的空洞。

      忽然起风了,塑料布被风吹翻,他回头,看见阿尹,不觉得意外。事情已然要结束了,他们之间还未正式地打过一场,各自的心里积着怒意。

      他们在殿外动手,短兵相接,风愈来愈大,树冠被刮得哗哗作响,像是要摔倒那般往一侧倒去,又因风向改变而倾倒回来。银宝暄用双剑,他使单刀,热兵器暂退。即便能加入进来谁输谁赢也是一开始就有答案的事情。阿尹的双臂受伤,血滴落在地面,像是飞溅。

      银宝暄分毫不让,沉着脸,剑与剑穗难以分辨,进退灵巧精妙。阿尹能够躲开部分杀招,却对专攻手脚的部分防范不及。他意识到,并不是他与银宝暄打得有来有回,而是银宝暄不想太快杀掉他。

      他输了,剑穗打断他的鼻梁,剑身穿过他。他站在这里,站在一阵接一阵的风中,树叶般飘落。银宝暄收了剑,离他几臂远,歪着脑袋凝视他,等待他重新死而复生。

      隔了许久,阿尹缓缓站起身,一切恢复如初。

      阿尹带他往到复建后的宅邸,阿天和阿裕正坐在矮几旁说话,听见他来瞟了一眼,没放在心上。阿天给他倒茶,请他入座。他呆站着,空气中的气味忽然变得酸,晃眼觉得这个房间里装满虫骸,山猪脑,翠鸟尸体倒挂在桃金娘上,阿天与阿裕年青极其富有弹性的□□轰然坍圮,两具死状凄惨的尸身毫无粉饰地登台,创口倒卷,破体而出的骨骼焦黑,手指肥圆残破,霎时间活生生的人变了形象。

      他扫过他们的脸,无甚触动,偏身往外看,已然落下小雨。

      他矮身就走,将他们抛在身后,背部暖融融的,回头看又是一场火。

      十姑娘庙总是失火,无论人为还是天为,那座金身永远以似要飞天而未飞天在火中毫发未损。

      雕塑只是雕塑而已。

      他踢到茭杯,捡起它呆了会儿,随即丢进莲花池。稀少的几条金鱼懒懒散散地游动着,新投入进来的任何东西均不能让它们魂飞魄散地奔逃,和那三兄弟是一样的状态。

      没几天,才落过雪,银宝暄便与许猷汉乘船离开小岛。原定跟随的佣人临到头怎么也拉不上船,赶上去又痛哭着往船下跑,扑到朋友怀中再撕不开。

      许昭跟银月寻一块儿去劝也没功用,讲利害,讲岁数,讲未来,均是不放在眼里。最终只好叹了口气,让奶母把几箱行李搬到船上,叮嘱到地方有人接,名字相片强调多遍。

      船离了接引桥,许猷汉才在银宝暄耳边问:“感觉好奇怪,以前是这种生活吗?”

      “或许,我对历史研究甚少,不能给出准确的答案。”以前通识课虽有讲,但他大多时候是不太听的,顶多临到考核时草草背诵骗个高分。许猷汉朦胧地记得一些,可是文字描述与实际生活总是有差别,他不能判断。

      他瞧见还黏在银宝暄脸旁的纱布,有些心疼地问:“脸还疼吗?”

      “不疼。”

      银宝暄耸肩,远远地看见那三兄弟站在岸边,脸庞空白。更远处火光冲天,真假难辨地将那座岛上的人事物,融成一个漆黑的大洞。离开岛屿,离开故土,离开真与假的界限,回到现实中去了。

      现实不比岛屿真实多少,差不多的恍惚,黄澄澄地站在那里,好似至死不会倒塌。不过,许猷汉离开那个副本很久还会忽然站起来去摸一摸银宝暄的脑袋,被问什么事?怎么了?他就说骚扰你一下,这种无意义的句子。

      银宝暄说你骗我,把我当玩具耍呢。

      他闭上眼睛低头笑,手指不停地耙着银宝暄已有些长度的卷发,慢悠悠地说:我现在有一点原谅你了。

      银宝暄立即感到心惊肉跳,攥住许猷汉的手指,直视他,想说点什么。在他温柔哀伤的眼神里,沉没了能想起的全部字词组,无法再追问一点有多少,百分之一的一点还是百分之十的一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离开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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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vb:愿嘟嘟不要哭哭 每周两更,时间不定,多更为补 不用捉虫,完结之后会有大幅度的检查、修改、调整 专栏可见其他完结、预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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