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冬日私语 一 ...
-
雨下得格外嘈杂。
付烬推开机场的玻璃门,被云津市拥上的寒凉狠蜇了一口。
他手搭在行李把架上,抬腕看了眼时间,离约定已过一刻钟。
“傅先生!欢迎回国。”
淋了半身的接机人顾不得狼狈,将伞递给付烬,面上有些窘迫:“实在抱歉,在路上堵了段时间。”
贾小二擦了把西装上的雨珠,心里打着鼓。
好在这位海归精英并未为难他,只颌了颌首便随他上车。
“傅先生,您在云津有住处了吧?先让司机开去修整一晚,明天再入职怎么样?”
贾小二偷偷打量着后视镜里的男人,听说岛国人格外严谨,刚才的迟到就是犯了相处大忌。他得好好抱住这新上司的大腿,及时更新领导喜好。
“不用客气,”付烬撩了撩眼皮,夹些异调的尾音有种说不出的韵味:“去公司认识一下大家吧。”
“好,那……付哥,你叫我一声贾二就行。”贾小二是个直男晚期,可此时再迟钝也升起一抹悲怜来,默默为公司男同胞点蜡。他已经预料到寥寥几位姑娘都将被这皓月勾走,剩下一堆老萤火暗自神伤。
·
“来,大伙儿。这是我新老大,都别搁座上摸鱼了,过来打声招呼呗!”
贾小二虽工作经验浅薄,人际交往却从不在话下,跟同事打得热络。
这是遥远的东北乡土赐给每个孩子的血脉神力,走到哪儿都是个圆心,并以此延展半径,轻松拿捏方圆一丈群众的注目礼。
恰遇业务淡季,一溜儿年轻律师跟周公打了八百架,直到这会儿才完全清醒。
“付律!”男同胞震惊地看着来人,女同胞则秒变矜持,挺直了背要站不站。
律所早知会大家,今天有个岛国华侨大牛入职,也隐隐风闻过这位的名声。可怎样的传言都不及一个与木村拓哉七分相似的人出现在眼前的冲击。
“付律好。”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工位,围上去表达热情。
“哎哟,别堵路啊小姐姐们。”贾小二从没闻过这么多香水,呛得他鼻痒:“都闪开,让我付哥放个行李。”
付烬也不拿乔,跟众人做了个简单介绍,就拍了拍行李,示意让出空道。
“付哥,这里是你的办公室。李律这段时间不在公司,特意交代我喊阿姨清洁了一天。”
这座业界TOP级红圈所如同盘踞在云端的王者,将写字楼顶上的黄金三层尽收囊中。付烬的办公室就被安排在合伙人邻壁,几个大律师全在飞公差,顶层只亮起一盏吊灯。
贾小二给录完指纹,转头又说:“付哥饿了么?到饭点了,我捎份回来给你。有什么忌口的告诉我呗。”
“谢谢。”付烬摇摇头,脱掉大衣挂好。
贾小二应声走远后,室内快速暗淡下来。
付烬站在巨屏的落地窗前,玻璃外的霓虹灯瀑渐次点亮,溅出的光芒落进男人眼里,晕开某处隐秘的痴迷。
这座吞没他前半人生的城市,此刻乖巧地收起钢筋獠牙,蜷曲在他脚下,埋葬了所有罪恶与不堪。
“付哥!”贾小二拎着饭盒扣了扣门:“门没关紧,嘿嘿。”
他举起两杯咖啡到大律师眼前,“选哪杯?加糖不加糖?”
付烬接过不加糖的美式,打开饭盒坐下。
“我就知道。”贾小二在攻略领导这件事上向来天赋独到,当即美滋滋地插管另一杯。“记得饭后再喝啊哥。”
他摆了摆手,把咖啡嗦出奶茶的气势,坐回工位继续加班社畜。
付烬把西红柿炒蛋倒进饭里,一口半根鸡翅肉,风卷残云。
夜色已完全笼罩云津,付烬又翻了会书架上的法律文献,置放好私人物品,关灯下班。
“怎么还不回家?”付烬晃了晃咖啡,慰问着贴心下属。
贾小二从卷宗里抬头,露出打工牛马的悲愤:“哥,看卷宗呢……”
付烬瞟了眼咖啡旁的文书,轻飘飘追问:“不是结案了?”
“哪能啊!”贾小二趴倒在卷海里,领带耷拉,活脱脱一个怨夫。
“当事人三天两头闹,齐律已经躲外市去了,这天大的馅饼砸在我头上。”
“这就是组织对我的信任,就算屎里淘金,我也要挖下去。”
贾二同志突然坐正,换了套眼神坚定似入党的神色,试图说服自己不要丧气。
这年头的职场,钱难赚,饼难吃。
可哪个新人不是这么跌跌撞撞熬出一身铠甲来的?
外人只看到红圈所的气派风光,却不曾体会过鏖战凌晨的精英法则。
付烬抿了口咖啡,拍拍贾二肩膀离开。
市中心的夜色实在梦幻得紧,付烬从商圈的摩天楼群走出来,还有些不适应。
再回故土,恍惚间竟有种误入异乡的割裂感。
他把捏皱的咖啡杯塞入马路边的垃圾桶里,拢起了衣领,又长按备忘录里的地址拖进打车app。
一辆白色奔驰很快在他脚下停驻,付烬弯腰将行李推进后备箱,关盖时副座的客人恰好也在此处下车。
那人压了压脖上被风掀起的浅驼色流苏,只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没入大厦的旋转门里。
付烬系好安全带,总嗅到一股极轻浅的冷香,像是薄荷叶碾碎在冰泉里,消融他抵触的神经。
随着轿车行进,市中心在后视镜里寸寸下沉,两边的楼灯也越来越低,司机心里直犯嘀咕,粗一合计,这蓝领每日光打车的费用可就不比这块旧城区的租金低,他也很少接到商圈跑外环的订单。
车轮压过窄巷,在一栋灰扑扑的庞然大物前熄火。住客们拖着漂泊异乡的疲惫身躯归来,将心事都锁进出租屋里,只听得堆挤的晾晒衣物猎猎作响。
付烬停在一处落灰的杂货店前,窗户上的“吉房出售”已经褪色,付烬认真打量着红方纸,才发现这招售并不注明联系方式,只在右下角浅浅附个“请上二楼”。
“喵~”付烬好像听到声细弱猫叫,他贴着玻璃门,打起手机电筒仔细找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毛茸茸的活物。
这间铺子并不宽敞,白日过路人总能对里一览无余。
于是电筒的光最终聚在柜台停摆的招财猫上,在幻听与诡异的徘徊中,啪地选择熄灭。
付烬直起身躯,正准备离开,某个念头突击脑弦,又猛地折返,趴在透明玻璃上。
没错,这铺里的商品种类繁多,柜台后的橱壁还盛着烟酒。
可就是这点让付律敏锐地察到了不对劲。
一间歇业挂卖的铺子,怎么连商品都不甩售,任锈锁将其封存。
铁皮帘卷卡在门框顶端,店主没有出远门的打算。
付烬抻着脖子看楼上,辨认着筒子楼里经久的潮霉味,后背泛起凉意。
二十分钟后,救护车和警车呼啦啦地拐进来,在筒子楼道里上下穿梭。
这幢老旧大楼好像在这时才真正苏醒,昏黄的灯泡如萤虫次第亮起,门里走出来的租户俯在苔栏上,警惕又热切地注视这僻动静。
“先生,是你报的案吧?请问怎么称呼?”
辖区民警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收集相关信息。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西装革履的报案人,心中存起了惊讶。
付烬感觉自己有些失声,从口袋里翻出张名片递上。
那来不及更新的卡片上印着中岛双语,展出付烬大名。
“哦,您是位律师啊!”民警周正舒了口气,这意味着办案流程大大加速。他正要递回名片,突然想到了什么,手往内收了收:“付律,你来这是处理案子么?”
周正扫了眼对方昂贵的长皮衣,语气严肃起来。
“我家住这。”付烬拔过名片,终于找回声音。
“您是怎么发现的异常?”周正点头又问。
“一个店主不可能扔下自己的铺子消失。”付烬把之前的推测说了一遍。
“万一是被他女儿接走了呢?”周正忍不住插话,毕竟在没有一定把握的情况下,路人大多不会选择报警印证自己的猜测。
周正说完也觉得此时刨根问底有些不妥,他合上笔盖正抬起头,却见报案人嘴边飞快闪过一抹如从冰窟里捞起的寒嗤。
“里面什么情况?”
付烬抽出根烟,轻飘飘抛了个问题,却碍于警官在场,只用拇指反复碾过打火机齿轮。
“你去过内蒙古吗?”周正却突然切入个毫无关联的话题。“牧民大多选择在冬天晾肉干,有些老人却还坚持用牛粪火慢烘。”
周正算得上个经验丰富的办案民警,可回顾破门而入后的场景,还是叫他感受到职业生涯中最严峻的冲击。
他看了眼报案人,大约感受到其与死者之间的某种联系,于是憋住了一些残忍的真相。
楼下救护车的工作人员出具完死亡证明,正掉头开走。
“法医初步判断,系自然死亡。”
周正的声音在呼啸的警笛声中响起。
“怎么还不拖走?”付烬掐着烟尾巴,声音低沉。
这个“拖”字,周正当然明白指得是谁。
他往二楼瞥了一眼,声线不自觉放轻:“老爷子囤了不少东西,总得先清个搬运通道出来。”
“行,那我先上楼忙去。现场处理完以后,还要劳烦你回局里配合做个笔录。你要是累了,就进咱们的车里坐会。”
周正拍了拍付烬手臂,又随机询问了几名群众,随即转身从黄色警戒线下钻进楼道里。
这个很不寻常的夜晚,对筒子楼里的所有住户来说。
他们凝聚在显眼的黄线外,一波又一波地过来打听情况。
付烬却靠在警车上,自顾自吞吐着烟圈,像是摆起傲慢精英的架子,使来人莫不尴尬地折返。
他抖了抖烟灰,目光凝在匆匆来回的搬运工手上。
大木箱里装着攒了几年的报纸,一堆老旧的玩具,以及舍不得扔的过期食品。
那些被主人视若珍宝的零碎物件,终于在他生命落幕后,无可避免地奔赴既定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