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新声破晓 ...
-
数日后的傍晚,夕阳如同一团橙红色的火球,缓缓地向地平线坠去。苏昭容蹲在茶棚后巷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粗糙的破布摩挲着她的手掌,她用力地擦着陶碗里那黑褐色的茶渍,手指感受到茶渍的黏腻。
暮色像一层轻柔的纱幔,漫过屋檐,将她瘦长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在青石板上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她一天的疲惫。这是她今日最后一场街头卖唱,她的耳畔还回响着《牡丹亭》"游园"一折那婉转的尾音,比昨日多绕了个清亮的花腔,宛如黄莺在枝头啼鸣。那绸衫公子打赏的碎银还焐在怀里,散发着微微的暖意,硌得心口发烫。
"笃、笃、笃。"
清脆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不疾不徐,像落在戏鼓上的点板,一下又一下,敲击在苏昭容的心上。
苏昭容擦碗的手顿住,她的手指紧紧地抠着破布,那粗糙的质感让她的手心微微刺痛。这步频,这鞋跟碾过碎石那细碎的轻响,和那日裴砚离开时如出一辙。
她垂眸盯着陶碗里晃动的光斑,那光斑像跳跃的小精灵,随着她微微颤抖的手而晃动。耳尖却绷得发疼,仿佛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直到那缕沉水香幽幽地漫过来,带着三分凉意,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她才缓缓抬眼。
裴砚站在五步外,月白锦袍被风掀起一角,像一只轻盈的白鹤在风中舞动。腰间玉牌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那柔和的光芒如同月色洒在水面上。
他手里提着个青布包裹,那布的质地看起来柔软而细腻。见她望过来,便将包裹搁在茶棚的木桌上,木桌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陈班主的帖子。"
苏昭容的手指扣住陶碗边缘,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二流班的门槛她早打听过,五十两银子的进班费,够她卖唱半年。她仿佛能看到自己在街头风餐露宿卖唱的艰辛模样。
可裴砚递来的帖子上,"醉仙楼"三个烫金大字刺得她眼疼,那金色的光芒在暮色中格外刺眼,像三把利刃直插她的眼眸。那是州城最体面的二流班,台柱唱一折《长生殿》能拿五两银子。
"为何是醉仙楼?"她声音发紧,喉间那道旧疤跟着发烫,像是被火灼烧一般。
那日裴砚说"图听十年戏",她只当是戏言。此刻却见他从袖中摸出枚银锭,往桌上一放,那清脆的响声惊得巷口的麻雀扑棱棱飞,翅膀扇动的声音仿佛是对这突然声响的抗议。裴砚心想,苏昭容这般有天赋的嗓子,不该埋没在街头,他希望能帮她一把,让她的才华得以施展。"陈班主爱听新腔,我提了你前日唱的《断桥》,他说'这嗓子能破了醉仙楼十年的老调'。"
苏昭容盯着那锭银子,映着暮色泛着冷光,那冷光让她感到一丝寒意。
她想起李伯竹院里那本《乐府新声》,书页微微泛黄,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想起昨夜对着月亮练声时,喉间那股子要冲开什么的热,像是有一团火在喉咙里燃烧。原来裴砚早替她铺好了路。
"我......"她刚开口,裴砚已退后两步,袖角扫过茶棚的布帘,布帘发出沙沙的声响。"明儿辰时去醉仙楼,陈班主在后台等你试腔。"他转身要走,又顿住,"李伯的药快吃完了,竹院后墙的陶瓮里有新配的枇杷膏。"
话音未落,他已融入渐浓的夜色,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月白色背影。
苏昭容攥紧那帖子,指节发白,那纸张在她的手中发出轻微的褶皱声。这不是天上掉的饼,是裴砚递来的刀,她得攥紧了,才能劈开这困了她三年的茧。
苏昭容走在从茶棚到竹院的路上,街边的灯火昏黄而温暖,像是一双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她。天色越发暗沉,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夜色中闪烁,仿佛是镶嵌在黑丝绒上的宝石。竹院的竹影在窗纸上摇晃时,她端着青瓷碗站在李伯屋前。
枇杷膏的甜香混着草药气飘出来,那香气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撩拨着她的嗅觉。李伯正就着油灯翻戏本,那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手中的书页,银白的胡须沾了点墨渍,像一朵沾染了墨色的云朵。
"李伯,明儿我要去醉仙楼试腔。"她把枇杷膏搁在桌上,那青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您......跟我吃顿晚饭吧?"
李伯的手顿在戏本上,那纸张在他的指尖微微颤动。
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盛开的花朵,温暖而灿烂。"昭容啊,我在这竹院住了二十年,头回有人请我下馆子。"
小馆里,油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映着粗陶碗,那碗的质地粗糙而厚重。苏昭容给李伯夹了块红烧鱼,鱼皮煎得酥脆,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混着姜醋香,那香气扑鼻而来,让她的味蕾瞬间活跃起来。
李伯咬了一口,忽然说:"我年轻时在京城唱过《霸王别姬》,那回唱到'力拔山兮气盖世',嗓子劈了。"他抹了把嘴,"班主说我废了,可我琢磨了三年,把那腔改成了带着哭腔的哑板——后来再唱,台下的官太太们哭湿了半条帕子。"
苏昭容的筷子停在半空,她的手指微微颤抖,那筷子在她的手中仿佛有千斤重。
李伯的手指敲着桌沿,像在打板,那清脆的敲击声仿佛是戏中的鼓点。"戏这东西,最金贵的不是嗓子,是股子狠劲。
当年你师父逐你,是怕你把鸣玉班的老调唱活了——可他不知道,困不住的鸟,翅膀硬了总要飞的。"
夜风掀起馆外的酒旗,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醉仙楼"三个字在风里晃,像是在向她招手。
苏昭容望着李伯眼角的细纹,突然想起被逐那日,师父摔碎的茶盏扎进她脚腕,那尖锐的疼痛仿佛还残留在她的记忆里。是李伯背着她去医馆,一路念叨"这嗓子得养,可这股子劲不能散"。
此刻她喉咙发紧,举着酒杯的手微微发颤,那酒杯里的酒液在她的手中轻轻晃动。"等我成了州城头牌,接您去最好的馆子,吃最肥的狮子头。"
李伯笑着碰了碰她的酒杯,酒液在灯影里晃出碎金,那金色的光芒如同闪烁的星星。
回到竹院的路上,苏昭容的心情格外复杂,既有对未来试腔的期待,又有对鸣玉班往事的担忧。她的思绪像一团乱麻,在脑海中不断缠绕。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为她披上了一层银纱。
回到竹院时,月亮已爬上竹梢,那皎洁的月光如同流水一般,洒在地面上。苏昭容摸黑往屋里走,却见门槛上躺着个牛皮纸信封。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封皮上的朱砂印,那朱砂的红色鲜艳夺目,像一滴凝固的血。"鸣玉班"三个大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手背发麻。
拆开信的瞬间,晚风卷着纸页哗啦作响,那纸张在风中飞舞,仿佛是一群受惊的蝴蝶。
第一行字跳进眼里:"当年逐你,是因你师父收了镇北王府的银子......"原来,苏昭容曾记得师父偶尔会提起与一些达官贵人的往来,只是当时并未在意,如今想来,或许就与镇北王府有关。
苏昭容的手指捏皱了信纸,那纸张在她的手中发出刺耳的声响。月光从竹缝里漏下来,照在她颈间的疤上,那道旧伤突然疼得厉害——比当年戒尺抽的还疼。
她借着月光又读了一遍,最后几个字在风里摇晃:"真相藏在鸣玉班后园的老槐树下......"
竹影在信纸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苏昭容攥着信贴在胸口,那信纸的质地粗糙而冰冷。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竹枝上的雀儿扑棱棱飞起,往鸣玉班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