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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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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报道,阿特洛波斯形成的毒株群正在从爆发地区全球范围内蔓延,目前各大洲都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受灾情况,部分地区已经完全断联。待灾情进一步稳定后,军方有计划对其展开突击行动,搜索废弃城市内幸存人员……”
海市第三区医院里,穿着病号服的人们像往常一样,聚集在一个病房里聊天,墙上的电视不厌其烦地播放着一个月前的新闻,女主持人有些失真的甜美嗓音从里面播放出来,好似些微地唤醒了这些被遗弃的人对旧世界的记忆。
“播播播!就知道讲这两句!救援呢?等我老死了都不会有人来!”脾气很暴躁的中年人张叔生气地点评道。他在去买菜的路上被逆行的电动车剐蹭了,狠狠摔了一跤,脚掌骨裂。虽然他坚持说没事,但还是被心急如焚的女儿押送来检查,原本只计划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可看现在的情况,他还真有可能得在这住到永远。
“老张,耐心一点吧,总会有人来的。再不济,也有我和小梅花死在你前头不是?”
建平——老头坚持要大家这么叫他,说是显年轻;和他的妻子梅花——老太太很不愿意被这么叫,被老头软磨硬泡了足足一周才松口。两人没有儿女,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头老太太又没法相互照料,所以有点小病就得一起来住院,很麻烦。
但不一起来更麻烦:梅花不在,建平晚上睡不着啦;梅花不在,建平总是找不到自己的老花镜啦;梅花不在,建平吃饭的时候没法把胡萝卜挑给别人啦,想说的理由实在是太多太多,像是泄洪闸口的河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出,建平还没念完,接下来的话头就被梅花的无情铁掌按回去了。
“诶!我还没说完呢!”
这时候你就要问了,梅花呢?她发表了什么意见?
梅花狠敲了一下老头偷偷朝桌上的甜点伸出去的枯瘦的手。建平有糖尿病,甜点是一口也吃不得,但他太喜欢甜食了,经常偷吃,所以病一直断断续续好不了。
“死老头,我一会不看着你,你就控制不了了是吧?就这么上赶着找死哪?”梅花斜吊着一双眼,很泼辣地说,接着重重“哼”了一声,把装着甜点的白瓷盘子端走了。
好吧,看来这就是梅花的理由。
无视身后建平嘟嘟囔囔的小声反抗,梅花端着点心盘子,沿着医院长长的灰暗走廊,来到了尽头的病房里。为了不吵醒里面的人,她轻轻地把门拉开,却发现里面的人已经起来了。
一个瘦弱的少年坐在床上,正对着面向大海的窗,一头绸缎般的长发轻柔地垂下,一直垂落到雪白的床单上。他实在是太瘦了,透过窗外射入的阳光,病号服下瘦骨伶仃的身体看起来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头发的颜色也不健康,只有接近发根的地方是黑色的,往下就开始变浅,垂落到床单上的部分已经变成接近床单颜色的纯白。
一切的现象都在证明,他病得很重了。
在梅花怔愣的时候,少年已经把头转了过来,像猫儿一样圆圆的乌黑眼瞳里少见被病痛折磨的疲惫和死气,仍充满了笑意。他的声音轻轻,仿佛刚刚从窗外吹入的一缕带着水汽的海风。
“梅花,早上好。”
“小顾,早上好。”梅花看着心疼,打心眼里笑不出半分,却也还是努力地在长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来。
“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不再多睡会吗?”她温和地问。
“是你来得晚啦!平时你在阳光移到床上的时候就来了,今天都快到墙上了你才来……你是不是又骂建平了?”少年大声地述说着他计算时间的奇怪习惯,突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鼻子抽动几下,眼睛里浅淡的笑意变成了惊喜。
“今天有甜点!在哪里在哪里?”他几乎急不可耐地跳起来,朝梅花的身后张望。
梅花把盘子拿出来,就这样随意地把它放在床单上,又小声警告他:“只能吃两块,不然我也要像骂建平一样骂你了。”
“YES,SIR!”少年快乐地欢呼一声,端着盘子,又迅速蹲回窗边那块有阳光和海的小角落了。不一会,角落里传来动物啃噬东西一样的咔擦咔擦声。
这样平淡的日子能延续多久呢?梅花自认为是个直觉很强的老太太,但她也预测不出来。
她缓慢地走着,没有回病房,而是提前开始了每日例行的散步活动。她从二楼走到顶楼,又再慢慢地往下走。
这个医院里的人已经很少了,病毒爆发以后,能行动的人大多都回了家,只有少数行动不便的老弱妇孺和家里没人等着的护工留下,彻底断开与外界的联系。她走了好久,也只是碰上几个人。
楼层之间的大家并不是太熟悉,只是在每天用饭的时候会遇到,所以碰上了,仅仅点点头就算是招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今天遇到的人明显少了很多。
是被急急赶来的家人接走了么?真幸运啊。
一路安静地走上楼梯,楼道里仍旧嗡嗡地播放着新闻。没有人注意到,窗外天光灿烂渐渐变为惨淡。
————
"呼……呼……"
因为长久的身体虚弱和疾病,顾时予这辈子从来没跑这么快过,肺部传来仿若火焰灼烧般的阵阵疼痛,难受得几乎要炸开。老旧机械一样的身体关节发出沉重的抗议,嘎吱嘎吱地宣告着他生命的流逝,他摇晃了一下,几乎要倒下了,深吸一口带血腥气的空气,又咬牙迈开了没有知觉的腿,承受着孱弱的肌肉纤维撕裂的痛苦。
身后熟悉的阴暗走廊发出毛骨悚然的呼号声,后面有东西正在追上来,而且不止一只,他们顽固地紧跟着,像鬣狗追逐濒死的猎物,流出的口涎把可怖的黑暗染上了浓重又令人作呕的臭味。
只要停下脚步,就会死,就像那些他熟悉的人们一样,变成丢进下水道、四分五裂的洋娃娃,残缺地游荡在医院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僵硬发紫的面容被污血浸泡得看不出原貌。
顾时予实在跑不动了,前面是三楼的天台,平整光滑的墙壁宣告着死期将近。
没有路了,他被堵死在了这里。
海市的建筑多是接近米色的白色,总让他想起生日蛋糕上的奶油。这个由奶油般墙砖堆砌而成的漂亮又宽大的,种满花草的、还能看见大海的天台,曾经是他一个人的时候最喜欢待的地方。看阅览室的小说,打张叔的游戏机,吃建平偷偷塞给他的甜点,在蔷薇和茉莉的芳香中入睡,在呼啸的海风和梅花的怒声中醒来。不能离开医院又如何?他自有一片小小的开阔天地。
他从未想过,这里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从未飞离过巢穴的幼鸟拥有不了支撑飞行的硬羽,从小被圈禁在方寸之地的少年无法一个人在险恶的末世活下去,一念生,一念死,比起被嚼碎变成怪物胃里的碎肉块,他还是更想死在他最喜欢的这片蔷薇丛旁边。再说,万一他福大命大,跳下去没有死也没有摔断腿,还被好心人救了呢?
一只细瘦苍白的脚颤颤巍巍地踏上了奶油色的栏杆,想踏出又停下,他本想回头看一看这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停留的医院,又害怕转头看到认识的人变得青紫肿胀的脸,犹豫之下被尖牙刺穿喉管,模样难看地死去。于是顾时予没出息地闭了眼,在后方疾驰而来的血腥味到来之前,选择成为一片飘飞的鸟羽,从他钟爱的天台坠落而下。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所有成为断裂的默片,黑白的医院和彩色的自然交织,最后他看见天空之下医院尖顶的十字架。
遥远的幼时,被病痛折磨得没有人形的一段时间,他曾幻想过有天使展着洁白的两翼降临在那里,带自己离开走廊尽头阴沉的病房。
他把想法告诉了母亲,换来一顿痛骂。穿着黑裙的女人把她的瘦弱小孩抱在怀里,他还记得滴落的温热眼泪落在脸上的触感,妈妈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她紧紧搂着他,嘴里反复念着祷告词,将那漫长的祷告和眼泪一起,变为他从未淡忘的童年里的潮湿回忆。
直到后背难以忽视的疼痛袭来,顾时予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落了地。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他没有死,也没有摔断腿。
坏消息是,他后背落地的角度不好,受了不轻的伤,剧烈的疼痛让他现在连爬起来都困难。
上帝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保有完整的血肉之躯,却还是逃不过必死的命运。
不甘的眼泪灼烧着顾时予的眼眶,他用尽力气给自己翻了个面,疼得龇牙咧嘴,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向前爬。跟尸体一样苍白的掌心和脚踝在沙砾间挂出血痕,后背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一动就让他难受得几乎要呕血,但是他没有时间去思考是否痛苦了。
那些怪物移动的沙沙声朝他渐渐逼近,失去大半行动能力的人将会是他们今夜的美餐。
顾时予想象着自己被开膛破肚,嚼碎筋骨的场景,手掌疯狂地抓握着所能够到的最远的枯草,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地将自己往医院大门的方向挪动。
嗒嗒的脚步声渐进,他的脑子没有其他,只剩下本能的求生念头。
救命…救命…!
无论是谁,救救我…!
于是仿若上帝终于开恩,松开了紧攥着生门的手,从指尖里泄露了分毫生机。真的有人回应了他的祷告。
被汗和血水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一双陌生的战地靴踩断满地枯草向他靠近,然后在他面前停下。
砰砰砰!
硝烟味和枪响同时出现,顾时予的脑袋旁边的地面上出现了几个滚烫的弹坑。
“救…救…”他张开干渴的嘴,长时间的缺水和断食让他失去了发声能力,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一些怪异的声音,比指甲擦过玻璃的噪声还要难听百倍。他想告诉对方,自己是人,不是怪物。
对方连续扣动扳机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些惊讶地靠近了一点观察:“你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