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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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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不系咽了口唾沫。
虽然傀儡并没有这功能,他还是本能地做了这个动作。
他盯着眼前的陈行舟,像盯着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铁饼,不但砸中他膝盖,还砸得他满脑子问号打转。
虽说心里讶异得不得了,可他这副傀儡身体两个眼珠子一个嘴巴,面部表情天然死人脸,倒也没露什么马脚。
两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四目相对,空气里尴尬得能冻死三个活人。
好在江不系脸皮厚得可与城墙比肩,率先打破沉默,看着自己虎落平阳的狼狈样儿,选择跳过“你怎么认出我的”这类尴尬话题,胡乱编了句人话:
“不是没多久吗,我记得昨晚……?”
话音刚落,江不系就想给自己一耳刮子,心道这算什么狗屁人话。
陈行舟淡淡一眼扫过来,没接他的话,语调也没什么波澜:“已过两年。”
江不系闻言,心中泛起一阵复杂情绪,像坟头刮起了三层风,内层是惊讶,中层是惭愧,外层裹着点不太体面的欣赏。
“两年?”他暗道,“啧,这厮愈发厉害了,连我一道飘了两年的孤魂也能捉出来……当初我给他下药那会儿,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看来他死这两年里,陈行舟又精进了不少,连我这点残魂都逃不过。
江不系盯着那一身玄青道袍,衣摆在夜风中微微晃动,不染尘泥,和记忆中没什么两样。
他神魂刚醒,尚不稳固,胸口里空空荡荡的,回忆翻涌上来。他最后一次见陈行舟,是在夜里。江不系特地拎了一壶酒去找他,打着庆贺的名头,东一句西一句,胡乱扯了一通,最后灌了他一杯酒。
陈行舟醉得挺沉,伏在桌上连衣袖都湿了半截。
江不系没走,就那样坐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来叫人了,江不系站起来,拦下了来人。
然后,他独自一人去了那场普天同庆的大典,把该杀的人都杀了,就连天机盘也让给炸坏了。
然后就醒在了这儿。
陈行舟忽地把目光从他那条镶金断腿上收回,“你腿没修好,先去山下镇上补一下,再做打算。”
江不系“哦”了一声,咂摸出这句话的未尽之意。
他们这一出,一旁三个原本吓得往外躲的盗墓贼现在全都快缩成鹌鹑了。
三个贼缩成一团儿抖个不停,像三只被拔了毛的鸡在风口哆嗦。一个赛一个的抖,尤其是那领头的,抖得差点把腰包里的赃物都颤出来,一边嘴角抽搐一边硬挤笑:
“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两位仙长是……呃,神仙在世!”
他啪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瞬间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像是临时被拉上台演戏,台词忘了三分之二。
“实不相瞒,我们……我们几个跟镇子那头熟得很!那哪儿有灵材,哪儿的客栈便宜,哪家铺子修傀儡不坑人……都一清二楚!还望两位仙长赏个脸,让小的们……呃,带个路?”
江不系听得差点没笑出声,心道这家伙在鬼门关蹦了一圈,立马就成了喽啰里的天花板,哪天改行接客都能干出个头牌。
这倒是顺水推舟的事,陈行舟淡淡地“嗯”了一声,神情不变,似乎才看见那几人心惊胆战,加了句:“不必害怕。”
江不系知道这句话算是特地安抚了,唔,至于有没有用嘛,江不系摸了摸下巴瞅了眼远处腿肚子打颤的两个盗墓贼,在心里偷着乐。
江不系拖着刚修好的腿,往地上一顿,骨骼咔哒一响,稳了。
夜风正好吹来,几张破败的冥纸卷着火痕飘过,墓地静得能听见老鼠搬家的动静。
陈行舟没有再说话,只是稳稳当当地往山下走。
江不系晃了晃腿,也跟上,一行人顺着墓道往下走去。
月色如洗,夜气清冷,山道蜿蜒,夜色未央。几人的身影落在荒草之间,拉得老长。
江不系一瘸一拐地跟着陈行舟走,脑子里琢磨事情。
三个盗墓贼在前头引路,走得那叫一个殷勤恭敬,时不时还回头笑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其中一人忽然凑上来说:“两位仙长,那镇子叫‘落泉’,原来是个灵泉重地,后来泉干了,就没啥人气了……不过近两年忽然又多了点……东西。”
“东西?”江不系来了兴趣,脚步也轻快了几分,“什么东西?”
为首的老大顿了顿,低声道:“也说不上来,白天不见,晚上常有……尤其是荒废的宅院里头,总有些怪动静。”
江不系听了这话,慢慢眯起了眼睛,摸了摸下巴。虽然没胡子,姿态却拿捏得稳:“啧,这年头什么东西都能装神弄鬼了。”
陈行舟头也不回地问:“泉眼在哪儿?”
那贼立马答:“镇中央的福神祠背后就是,以前供着香火,现在没人管了……道长要不过去看看?”
江不系正欲开口,忽然鼻尖一动。
他顿了一下,四下望了望,鼻子皱起:“你们闻到了没?这山风里……有股血腥味。”
那股味道淡淡的,像是掺了香灰,在山风里晃悠悠地荡开。
陈行舟停住脚步,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没有。
夜色更深了些,山下镇子的轮廓隐约可见,灯火斑斓。
江不系弯起眼,舔了舔嘴角,半是兴奋半是愉悦地笑道:
“哈,看来这趟没白活。呸,是没白走。”
落泉镇,山脚下的一处小镇,镇不大,胜在清幽,常年雾气缭绕,溪流自山里流淌下来。正值黎明时分,镇口挂着几盏洗得褪色的红灯笼,路边青石板上卧着几只打盹的老猫。
远处一行人正慢慢走近。为首的那位像极了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恶鬼,只不过这位恶鬼穿得颇有“讲究”,一身灰袍斜搭,褶皱里裹着七分潦倒,袍子袖口破了个洞,隐隐露出半截金线缠绑的魂丝,在阳光下晃得人心里发毛。他脚下更是绝配,一只铁靴一只布鞋,左脚铛铛作响,右脚踏踏随行,走起路来“铛、踏、铛、踏”,生生把旁边那位仙风道骨的道长衬成铁匠铺外头的小厮,这正是江不系。
那三个盗墓贼一路走,一路遮遮掩掩地瞟江不系。
“看什么看,”江不系心道,“没见过会动的傀儡啊?”
他头发散着,江不系慢慢适应了这副身体,才发现这具傀儡外表倒是做的十分精细。鬓角还挂着一片枯叶,大约是从哪个坟头带下来的,嘴角此刻扬起了一些,挂着点笑意。
陈行舟一路上没说话,自始至终都很沉默,步履沉稳,青衫曳地,袖口绣着九章阁的云纹,几道干净利落的法印隐隐浮动。
他像是察觉了江不系的目光,微微侧了下头,那双眼依旧不喜不怒,如清泉掠过枯石,不带一点情绪。
江不系咳了一声,努力装出一副光明正大的表情,眼珠子一转又歪头看山道旁那几个盗墓贼。那仨倒是很乖,走得比狗还听话,一边走一边回头瞄他们,还不时悄声交流。
“你说那傀儡……是仙长?”
“傀儡个屁,我看他那腿里头金灿灿的,肯定是妖怪!”
“闭嘴吧你,妖怪能跟天章阁来的大人同行?你想死别拉着我!”
江不系听得清清楚楚,差点没绷住笑,一边走一边捏了个小术法,遥遥往那几人脑后一扔,看着他们瞬间嘴巴跟被封了口袋似的干张着却出不了声,心情顿时晴空万里。
他正得意着,忽听陈行舟开口:“快到了。”
江不系停住脚步,他低头看自己,身上只披着一件灰不溜秋的破袍子,袖口还飘着几缕乱线,一条铁腿一条木腿,走起路来跟踩鼓似的,气势不小,气质全无,他开始琢磨自己这副鬼样子进去会不会被当街乱棍打死。
正思索间,陈行舟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小算盘,头也不回地道:“镇上常有修士出入,你装作闭口傀儡,随我同行便可。”
江不系一听,差点没呛出来:“闭口傀儡?这不是要我全程装哑巴?”
陈行舟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温和得很,语气依旧无甚波动:“你想怎么进镇?”
江不系:“……”
江不系被问住了,默了一会儿,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一派从善如流:“道长说得极是,说得极是。”
他板起脸,调了灵气将魂丝重新压住,整个人顿时像个假人,唯有两眼珠子还滴溜溜乱转,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陈行舟似是满意,轻轻点头。
镇子地处两山之间,镇口一座歪歪斜斜的石牌坊,上头“落泉”二字歪得像是喝醉了酒,笔画粗得能扎脚,旁边正好有狗在撒尿,一派和谐人间景象。镇口几棵老树,树下蹲着几个卖早食的小贩,热气在晨光中腾起,夹着豆腐脑和咸鱼粥的味道,混成一股子烟火气。
那三位盗墓贼一见镇口景象,吱吱呜呜地要张嘴说话。陈行舟挥手解了闭口符。三人膝头一软,就差叩头如捣蒜了。
为首那个急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拽着自己破袄子,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三位大仙!小的们平日就在镇外破庙蹭口饭,偷鸡摸狗糊口惯了,这次……一时财迷心窍,才敢夜闯坟山!求大仙高抬贵手,别声张……小的回去就吃素念经,修桥补路,洗衣做饭,洗心革面,哪怕扫猪圈都认了!”
江不系听着这一大串废话,开始魂游天外。
陈行舟等人把话说完,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带路。
三贼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领着二位穿街过巷。
镇子不大,一路上卖豆腐的、打铁的、磨剪子的摊子鳞次栉比,路边小贩吆喝声不断。偶尔有拎着菜篮的大娘回头偷瞄,一看是道士带着一副破败傀儡,后头还拖着三个平日偷鸡摸狗出名的地痞。顿时有人悄悄掩嘴,有人捣着肩膀低声议论。
“哎哟,那不是王二瘸子吗?怎么跟道爷走一起了?”
“听说昨晚有人挖坟惹了祸,怕是栽了!”
“嘘,别嚷嚷,别招晦气!”
江不系走着,耳边满是窃窃私语。他抬眼一望,正好瞧见街角挂着一块斑驳的牌匾,写着“义德堂”三个字,已经半塌,只剩半扇门摇摇欲坠。
江不系心里动了动,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轻轻敲着,觉得这字挺眼熟。
一行人兜兜转转,最终在一座有些年头的客栈前停下。
喜鹊客栈。
破旧的木牌子上,两只彩绘喜鹊早被风吹雨打得七零八落,只剩轮廓可辨。
领头贼慌忙拍着胸脯:“道长放心!这地方干净,便宜,耳朵还灵,早饭也香!……呃,主要是老板娘凶,没人敢闹事。”
话音刚落,三贼已经没了影儿,生怕下一刻某恶鬼一个不耐烦,手起剑落送他们去地府报到。
客栈一楼果然热闹,兼做酒馆茶楼,酒香四溢,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位说书先生正立在堂中八仙桌后,袖口一甩,拍案而起:
“诸位客官可曾听说过天章阁那位已死的首席司命使?”
江不系刚踏入门槛,脚下一顿,差点没把自己那条铁腿铛铛地磕出火星子。他下意识想回头走,奈何陈行舟已经进去了,还不紧不慢地挑了个角落坐下。
说书先生舌灿莲花,声情并茂:“诸位有所不知,此人暗地里十恶不赦,杀人如麻,是个地地道道的大恶人!”又忽地话锋一转,“更有甚者,这魔头为权势,竟不知廉耻,勾搭阁内……哎呀呀,可怜那位次席司命使冰清玉洁,满身风骨,竟被这魔头骗得倾心不已!”
“翻红浪、对红枕……只是好景不长,那魔头最终没躲过应辰节大典,还是难逃一死啊。唯剩那位,情深不渝,独守空房,令人唏嘘啊唏嘘”
堂下一片“啧啧”声。
江不系立在门口,本来只觉得没脸见人,真想找个棺材盖再盖回自己身上。忽然听到后半段,顿时乐疯了,拿余光偷偷瞥向陈行舟。后者仍是一副天崩于前色不改的模样,像一截耳聋的木头。
江不系心道:好嘛,天章阁都在忙着八卦了是吧?干脆人手发个快板儿得了!
他舔了舔唇角,一头思索自己得罪哪位高人了,让他死了也要流芳千古,一边想看陈行舟会不会一个剑气劈飞那说书先生,结果那人却只是把盏斟茶,姿态闲适得好像刚才那段缠绵悱恻的主角根本不是自己。
“流言蜚语,无需在意。”陈行舟语气平淡,声音像是拂过寒潭的风,听不出喜怒,也不沾半点尘烟。
江不系撇撇嘴,啧了一声,一副“你可真行”的眼神,甩着他那“铛、踏、铛、踏”的招牌步伐,踢踏着坐到他旁边。
说书声还在继续,热情不减:“……只听江恶人一声娇叱,陈道长顿时剑意横飞,二人你来我往,鸳鸯戏水!好一个眉目传情,烈火焚身……”
江不系听着,仿佛被雷劈了,扭头看陈行舟,他倒是目不斜视,面不改色,仿佛杯子泡的不是茶叶,而是什么宝物。
江不系掩嘴咳了一声,心说这说书人是真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