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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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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是落泉镇阳光最好、坊间最闲的时辰。街上灰瓦青砖的屋檐沐着晨光,灰鸽子扑啦啦掠过屋脊,一抹光斜斜地洒进客栈门前。
小二眼尖,早早就瞅见两个穿得不太像正经客人的。
“二位客官可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儿呀?”小二殷勤上来,脸上堆满笑。
江不系坐在陈行舟对面,沉默如鸡,板着脸,像是被钉上关节螺丝的假人,尽职尽责地角色扮演。
陈行舟抬了抬眼,答:“两间。”
小二心里一喜,顿时点头如捣蒜:“这就给您开,楼上楼上,咱这地儿窗明房净,通风透气……”话还没说完,陈行舟就已经自顾自上楼去了,江不系笑了声,也紧跟上去。
房门一开,江不系一脚踏进自己屋内。
一床一桌一壶茶,窗子开得老大,屋里光线好得能把床铺晒褪色。他站在原地环视了一圈,顺手摸起桌上一只粗瓷茶盏,揭盖一嗅,茶香扑鼻,苦中带涩,涩中透甘,甘里还有点野气。鼻子灵得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个药材筛子。
“这鼻子真不赖。”他心里默赞。
正感慨间,门外“笃笃”两声轻响,陈行舟来了。
江不系把茶盏一放,摇摇晃晃去开门,一边走一边想这腿轴是不是松了,怎么走着走着老打飘。
门一开,陈行舟提着个乌漆嘛黑的小箱子站在门外,像个出诊郎中:“我来看看你的腿。”
“好人。”江不系在心里又赞了他一句,拖着腿往床边走去。
他身上的衣服说是衣服,实则也就是块从乱葬岗翻出来的破布,缠了几圈就上了身。此时为了让陈行舟检修,他随手一扯,把布褪了下来。
天光透窗而入,落在布料上,那块布一抖,一行用白线歪歪扭扭绣上的小字映入眼帘:
“打折冥器,恕不退换。”
江不系默了三秒,摸了摸下巴,打量自己这副傀儡壳子,心道:“哎,说得还挺贴切,确实像个破烂儿。”
陈行舟已经跪坐在地,轻车熟路揭开他铁腿上的一道封符,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骨接缝来,熠熠生辉,像刚从金库里偷出来的古董。
江不系眼皮一跳,一把按住他:“我自己来。”
陈行舟点了点头,将手中工具递过来,道:“有事叫我。”转身就欲离去。
“陈司使。”江不系忽然开口。
陈行舟脚步一顿,回头望他。光从窗子斜洒在江不系身上,把他半边脸隐藏在影子里,一双眼黑白分明,带着点不合时宜的认真。
江不系难得沉默了一下,可问的事太多,随便挑了个能开口的问。
“落泉镇这么偏僻,您怎么跑来了?”
陈行舟答得平静:“我收到一封信,说你在这儿,就来了。”
江不系挑了挑眉:“信呢?”
陈行舟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过来。纸是旧的,边缘有烧焦痕迹,一股子三流书摊的油墨味。
江不系展开来一看,险些笑出声来。
“江不系在落泉镇”
只有这一句。整句话,竟是从各类话本上剪字贴成的,整句话拼得乱七八糟。
“这也太讲究了,”江不系半是感慨半是调侃,“剪字的人手艺不错,给他点根香。”
陈行舟不置可否,眼神却在他身上多停了几息,终是转身离去。
江不系手里还掂着那封拼贴信,一手捻着自己金灿灿的腿骨接缝,靠在床沿,心里五味杂陈。
这落泉镇偏僻得很,可消息怎么灵得跟长了翅膀一样。
江不系咧咧嘴,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
他窝在床边,掀开腿骨接缝处的铁盖,里头黄灿灿的金骨头被天光一照,反倒没了温度,看着像从死人嘴里抠出来的陪葬品。
江不系拧了拧眉,凑得更近了一些,用指腹试着摸了摸那道骨缝。
正常来说,这里该是光滑的金属铰链,可他手指一碰,居然摸出一层极细的纹路,像是什么人刻进去的符箓,但密密麻麻、旋转盘绕,乍看不见,再看时却像活了一样,隐隐发出一股热意。
他试着用指甲刮了一道,那金骨竟轻轻“嗡”了一声,像是某种机关被惊动,符文边缘随即泛起一圈淡红的光晕,眨眼就黯了下去。
江不系愣了一下,嘴角慢慢咧开。
“哟,还会发光呢?”
他歪头盯着自己这条腿,笑容带着点痞气,却没放松警惕。他再刮了一下,没反应了。
“啧,金骨成精了?”他嘟囔一句,摸出藏在袖口的小刻刀,撬开更深一层接缝。这一回,符纹之下露出一枚暗红色的圆片,小指甲盖大小,其上竟刻着一个他看不懂的字符。
那字符像“命”又不像,像“禁”又歪得太过,江不系看了半晌,忽然脑壳一紧,耳边仿佛有人低语,极轻极快,听不清字,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他倏地合上腿盖,啪的一声,把金骨重新扣紧,整个人靠在床边,耳朵嗡嗡作响。
“这玩意……”他喃喃,“不只是个腿。”
窗外风忽然起了,一串风铃在廊下摇响,叮叮当当地晃荡。
江不系眯起眼,望着半开的窗,想了半晌心道:大不了换条腿的事,都死过了的人,总不能再死一回,还怕什么,见招拆招罢了。
江不系于是捞起那杯凉茶嗅了一口,从陈行舟借来的箱子里翻了翻,抓出一把造型怪异的工具,名字唤作“咬骨灵钳”。此物专拿来应对坚硬关节处的嵌骨转轴。
他把那钳子往膝上一搁,手掌一翻,掌心里凝出一团温吞吞的灵力,稳稳落在腿根处那节关节零件上,像热锅里的蒸气熨一块冻豆腐。
几息之后,只听咔啦一声脆响,金属接口微微塌陷,恰好是可修可雕的程度。
随后他开始敲敲打打,修修剪剪,屋里顿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金铁之声混着茶香,浸入木板。
不知不觉间,阳光从窗棂里溜进来,又悄悄爬出去,直到江不系最后一锤落下,天光已染橘黄,西阳斜照,映得他那条新接的铁腿一片流光溢彩。
“成了。”他拍拍手,站起来走了几步,咣当声终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稳稳当当的金属咔哒声如马蹄,节奏从容。
他甚是满意,还顺手在腿上刻了个纹饰。纹饰线条繁复,取自他自创的“乾元缚灵阵”,雕完之后,他把一截事先准备的魂线缠了上去,一圈一圈沿着纹路攀附在腿上,像藤绕古松,从小腿一路往上探,最终环抱整条腿。
“从金玉其内哪能比得上金玉其外呢。”他点评自己的作品,脸上那叫一个得意,“好东西就得露出来。”
他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把里外镶金的骚包铁腿搭上窗台,姿态懒洋洋的,伸手捞起那杯早已放凉的茶,靠在窗边嗅闻,味道微涩,胜在悠长。另一只手却从桌上摸出那截断剑来,两处断面接在一块成尖角,斜斜地翘着,看着不锋利,像个失意的老刺客。
江不系把剑拿起,随手在掌心随手划拉两下,只有两道淡淡白痕。他晃了晃茶,把杯搁回窗台上,垂眼看着断剑在手里翻转,一开始还认真盯着,渐渐就发起了呆。
眼前是残剑,脑中却回忆起一点过往。
窗下一阵嘈杂,把江不系拉了回来。
他耳尖一动,听见下头小二正招呼:“哎哟,各位爷快坐!今日可是咱镇上最会讲书的何先生开口……”
江不系:“……”
他默默把腿从窗台上收回来,搁回地上,抖了抖魂线,心道这腿刚修完,还是早点歇息的好。
但下一刻,他若无其事地摸了摸腰间,低声自语:“要不……今晚下楼听听‘我自己’是怎么‘翻红浪’的?”
江不系慢悠悠地下楼,一边抻着胳膊腿,一边琢磨着心事。刚到楼梯口,便瞧见店小二正往柜台后头塞账本,动作滑不溜手,眼珠子转得飞快。
柜台后头还倚着个胖胖的女人,发髻挽得高高的,插了根金簪,一手叉腰,一手慢条斯理地剔牙,见着江不系一身灰扑扑的傀儡模样,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连眼角的纹路都没动一下。
“来壶酒。”江不系指了指墙上那坛写着陈酿的瓷瓶,声音懒洋洋,“烈点的。”
说着从袖口里摸出点熔腿时刮下的金渣子,挑了块最大的,啪地一声丢到柜台上,砸得那店小二眼睛都直了,差点把自己当成掌柜的给卖了。
胖老板娘剔牙的手一顿,眯着眼打量了江不系半晌,忽然咧嘴一笑:“哟,傀儡还会挑酒喝,这年头活得精气神的,比我们家那老头子都强。”
她挥手示意小二:“还愣着干啥?快上好酒,再割盘牛肉,咱们仙长赏脸,得伺候好。”小二连连点头,赶紧屁颠屁颠地去了。
江不系眯起眼,略带打趣地回了一句:“怎的,见着傀儡说话,不怕?”
胖老板娘呵呵一笑,手一摆,大金簪子在头上晃得叮当响:“怕啥?这落泉镇,什么没见过?活人死人,走南闯北的,喝高了都会跟狗说话,我见傀儡讲话,算新鲜啥。”
说完,还特意补了一句:“再说了,咱这儿,可是个讲规矩的地方。”
江不系听着,挑了挑眉,并不回话。一手挟壶,一手拎着酒盏,晃悠悠地往那靠窗的位置一坐,衣摆拖过椅脚,轻轻一甩,一副闲散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