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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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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燕纾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下了飞机有人来接他,他坐了很久的车,才看到那座偏僻的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坡上,被绿树环绕着,与居民区隔着一整条公路。
房子很空,裴宗绪不喜欢外人侵入私人领域,从来不请住家帮佣。
程泉没想到,都已经到这一步了,裴宗绪还有那么多矫情的规矩。
他推开卧室门,裴宗绪还在睡觉,眼睛阖得很紧,像是再也不想睁开了。
大概是没料到这里会有外人来,手脚扣和链子大大剌剌垂在床边,墙角搁了一把电击椅,床尾不远处放了一个药品架,摆满了安瓿瓶盒子和注射针管。程泉心里一紧,绕过地上的链子,坐在床沿。
输液架上挂了许多吊瓶,有空的,也有还没打的,一滴一滴,顺着针管流下去。他看着裴宗绪毫无生机的脸,忽然就有了不计后果的冲动。
他想应该是因为裴宗绪太可怜了,看着像具尸体,或者因为他是个善良的人,有恻隐之心太正常不过了,再或者,因为第一次看到同龄人形容枯槁,产生投射心理也说得过去。
没错,一定没有别的原因。
他能对与他无关的人产生什么多余的原因?
瘦得颧骨都支出来了,程泉想伸手摸摸,像是怕割伤指腹,最终手也只悬在半空。
裴宗绪眼球动了一下,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掀开一半眼皮。
扯了一个虚的不像笑的笑,灰白的嘴唇只张开一条缝,喘了几下,像是在说话,末了缓缓地抬起手,抓住程泉忘记收回的手,放到了自己脸上。
然后便又睡过去了,手臂落在胸膛上,手还虚虚地圈着程泉的手腕,甚至脸上的笑也没散尽,像做了一个满足的美梦,在梦里见到了想见的人。
很安静,几乎能听见输液瓶往下滴水的声音。所以程泉自然也听见了,裴宗绪费了全身的力气,叫他“程白水”。
算了。
装什么呢?找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呢?就是心软了又怎么样呢?就是没办法对这个人坐视不理又怎么样呢?
毕竟除了落空了九年的爱意,他们之间还有朝夕相处的七年。那七年陪伴做不得假,所以哪怕他们之间真的不能产生些别的什么,他都会毫无理由地相信,裴宗绪一定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
所以他也一样。
他给程君玉发了很长很长的信息,然后就关了机。他只坐了一会儿,见不得裴宗绪瘦得跟个骷髅似的,就站起来出去了。他没走远,坐在离裴宗绪房间不远的椅子上.他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这次很好,裴宗绪没来他梦里催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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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宗绪醒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输液输得他胳膊发涨,他坐起来,想出去走走。一拉开门,就看见摊在椅子上睡得脑袋一点一点的程泉。
他愣了愣。真的是程泉。
他几乎立刻就甩上了门。程泉怎么来了?谁让程泉来的?门外的程泉听见声响,走过来敲门。只敲了两下就停了,可那两下笃笃的敲门声,却像直接叩在裴宗绪耳膜上,把他彻底震醒了。
程泉来了。
他有些慌,踉跄着往镜子前跑,电击椅脚蹬绊了他一下,他撑着手臂,但没能爬起来,手脚并用,爬进了卫生间。
他扶着墙站了起来,镜子里干瘪的男人披头散发,眼睛凹进去,瘦得眼球和颧骨很夸张地往外凸,脸颊像被谁用刀削去了两块肉,一根高且窄的鼻梁支在中央,活像几百年没见过阳光的厉鬼。
太丑了。
他别过脸,多看一眼镜子都是对眼睛的凌迟。
可程泉还在门外。
他慌乱中只看了一眼,程泉还是那么好看,脸还是小小白白一张,睡觉还是喜欢撅着嘴巴。
不,程泉比以前更好看了。头发像是精修过,穿搭也换成了轻熟的风格,像刚褪去青涩的果子,果皮光滑,果肉莹润。
他还想再看一眼他自己,可他没有勇气了。他丑得像死了五百年的干尸,还散发着防腐药水的难闻味道。他有点怨裴燕纾,为什么这个要叫程泉过来?不能等他稍微恢复得好看些吗?
程泉推开门,不见裴宗绪的踪迹。他很小声地喊了一下,裴宗绪听见响动,又把卫生间门摔上了。
有脚步声,裴宗绪靠着门,连呼吸也不敢太大。门外的程泉敲了敲,声音还带着点没睡醒的倦意:
“裴宗绪,你睡不睡,我很困,我不管你了。”
说罢又是几声脚步声,裴宗绪等了许久,万籁俱寂,只有程泉浅浅的呼吸声。
门拉开一个小缝儿,他偷偷往外看了一眼,没有人。他又拉开一点儿,依然没有人。
门彻底敞开了,他探了半个身子,程泉背对着他躺在他的床上,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只露出几率不听话的乱发。他走出来,床上的一坨没有动静,像是根本不在意他。
真的是程泉。
真的是一沾枕头就着还要霸占他一大半床的程泉。
程泉这次长了点心,给他留了不太宽裕的小半边位置。他走过去,沿着床沿躺下,程泉动也不动,心安理得地征用了另外大半位置放置胳膊和腿。
他拦腰抱住程泉,像是空间太局促,害怕一翻身就滚下去。他闻着程泉暖烘烘的发从,怀里是程泉健康的心跳。
真的是程泉。
所以他在矫情什么呢?因为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以后?害怕结局很坏,宁愿不要开始?他到底在怂什么呢?明明把人抱在怀里,就能让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杞人忧天全部消失,明明听见怀里人的心跳,就能让他觉得能活着简直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儿。
他抱着程泉用力呼吸。
太好了,程泉从不食言,程泉真的会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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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真的和程泉过起了情侣般的日子,睁眼要有一个早安吻,用同款不同色的电动牙刷刷牙,出门晒太阳散步,再一起回家吃早饭。程泉不陪他吃健康食谱,他就站在厨房边,指导程泉做饭。
不过程泉在这方面真的没什么天赋,土豆丝切得像薯条,土豆块切得像超级粗薯,他伸手过去要帮忙,程泉就会丢一个眼刀过来。
温吞如水。
他又燃起了好好生活的决心,开始积极配合治疗。
他们之间有一个迟到了九年的告白,他想给程泉补上,于是,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活下去的渴望。
他想把原来的裴宗绪还给程泉。
情况很明朗,他恢复得很不错。营养师开始给他配置些正常人吃的食物,他决定吃多一点,好恢复得更快。可一餐一饭并不能让他立刻变回原样,偶尔发作起来,他极力隐藏的丑陋与难堪,一瞬间便能摧毁他这么多天的努力,他又掉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他好像真的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变回曾经那个裴宗绪了。
他依然和程泉一起吃饭,送过来的配餐难以下咽,肉太老,调味也太淡了。他火冒三丈,于是把火发在程泉身上。
他看了一眼程泉的餐盘,凉拌菠萝卤牛肉,包菜五花肉,清蒸鲥鱼,一团米饭,还有一碗程泉喜欢的猪骨汤。当然不是程泉做的,他看不得程泉擦黄瓜丝也能伤到手,从国内雇了专业厨师。
他摔了自己的餐盘,不好意思说出这么小题大做的发火缘由,便借口菜里混了虫子,指桑骂槐:
“这些人干嘛吃的!我姐花这么多钱,就这么糊弄我?”
“除了吃白食的本事还能做什么?一碗饭都做不好,笨得能收进教科书了!”
他又讲了一大堆难听话,仿佛程泉早就应该预知到不合他胃口,仿佛菜做得不好的责任全在程泉,仿佛少了这一顿,他的身体便彻底垮了。
程泉什么也不说,程泉会看在他生病的份上,忍下他全部的坏脾气。程泉也不吃了,站起来去厨房,给他煮了碗清水挂面。
他狼吞虎咽,吃得干干净净,像是要极力证明,这顿饭对他重建人生来说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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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了,程泉白白捱了他许多怒气,吃不好是程泉的原因,睡不好是程泉的原因,就连支楞不起来,也是程泉的原因。事后他总是很懊恼,可他总是忍不住伤害程泉。
有什么用呢,即便努力了一年多也是白费。
而且,他再也恢复不了了,他再也没有和程泉共度余生的资格了。
他不再爱出门,或者说,他不爱和程泉一起出门。程泉在身边他便觉得拘束,他一起身,程泉便跟着起身,他一驻足,程泉便跟着驻足,仿佛他需要特殊照护,仿佛他离了程泉就没法独立行走。
他对程泉说觉得走路很累,可第二天,他便趁着程泉出门,又回到了他们常晒太阳的草坪上。
四下无人,他脱掉上衣,看见苍白的皮肤和羸弱的躯体还是会觉得窘迫,他躺在草坪上,坚硬的草刺痛皮肤,可他觉得很好。
努力也不是全无作用的,他学会了对抗瘾的办法,直接喝个烂醉睡过去。大醉酩酊失去意识的感觉相当不错,像死了一样,所有的焦虑和无力全部被丢到脑后,一概与他无关了。
要么就拉着程泉做那种事——拜努力生活所赐,他又能支楞起来了——高|潮的感觉也让人上瘾,那一瞬间产生的快感,几乎让他回到致幻。
更何况,他爱极了程泉迷离又快活的模样,仿佛这种非凡的快乐只有他能给予,仿佛因为这种灭顶的快感,程泉再也离不开他。
可那种事也并不是完全快乐的,像是非要证明自己健康,他不太温柔,甚至说得上粗暴。每一次程泉都会出血,他一看见程泉鲜红的血,就会想到他咳出来的黑乎乎的脏血,他觉得很恶心。
——他觉得他自己很恶心。
他突然又有了那种“不如去死”的冲动,他不能再见到程泉了,他太恶心了,像一坨黏糊糊的软体动物,那么好那么好的程泉,竟然栽在一坨软体动物上。
于是他又逃避了,他每天都醉死过去,一闭眼,就把程泉隔绝在他恶心的世界的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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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前的人生里,程泉从来没有过如此无能为力的时刻。他不能替裴宗绪治疗,更不能替裴宗绪痛苦,他甚至异变成了让裴宗绪的病弱无所遁形的存在。人在极端无助的时刻总喜欢把希望寄托给神明,于是他趁着裴宗绪清醒,求裴宗绪和他一起去教堂。
他让裴宗绪也向神父祈求,裴宗绪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被保佑。”
然后看着程泉侧过来的眼睛:
“会协恩图报吗?再要求我感恩戴德吗?”
程泉怔了怔,像是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裴宗绪笑得更深了,手指指了指穹顶:
“我是说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