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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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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又隔了很久,程泉还是打给了裴宗绪。裴宗绪要差人去接他,他不想让裴宗绪知道他现在的住址,要了地址,独自驱车去了景山东麓。
这栋别墅是高中毕业裴燕纾送的。那年因为和程泉的一个约定,裴宗绪决定去首都大学继续读书。裴燕纾很高兴,让他在联排别墅里选一间,他随手指了一栋。
景山是他父亲裴永棠的地,南坡建了康复医院和养老中心,东坡比南坡稍微冷一点,便建成了住宅区。
裴燕纾和裴宗绍是不住这儿的。景山最东边有一角崮,长满了水杉,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裴永棠存了私心,盖了一南一北两栋别墅,南边的给了裴燕纾,北边的给了裴宗绍。
裴宗绪是没有这个福气的,联排别墅甚至一开始都没有他的份儿。他从不计较这些,哪怕他真的计较,也不会有人理睬他。
从懂事起,他便想离裴家人远远的。这附近住了很多裴家亲戚,他以为他不会有住到这儿的一天。
事实证明,话还是不能说太满。他确诊之后,便被裴宗绍转了过来。
这儿很适合养病,窗户俯临山谷,躺在床上,就能看到鸟儿在林子边缘盘旋。不远处有一汪山泉,裴燕纾养的一对白鹤会飞过去饮水,偶尔振翅,脖颈上挂着的铃铛便叮咚作响。
他的情况很不乐观,酒精性肾衰竭。程泉要来的这天,他特地请了造型师上门,把他收拾得看起来精神点。
早上八点,山里的雾气还没散,他拿上望远镜,坐在天台上等程泉。他的房子海拔最高,天台角可以看见整条上山路。他精神不太好,有时醒着,有时会睡过去。帮佣给他送了条毯子,他让帮佣去忙自己的,偶尔过来看他一眼,如果他睡着了,就把他叫醒。
他接到安保电话,心便开始狂跳。他让安保给程泉的车放行,让帮佣扶他下楼。
他站在一开门就能被程泉看到的地方,门开了,程泉一眼便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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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过再次见面竟然是这种场景
——不,程泉根本没想过再见裴宗绪。所以当裴宗绪拖着那具病态的身躯冲着他笑时,他的第一反应,一点儿也不符合谁期待的久别重逢。
笑什么呢。程泉想。生病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吗?
“进来坐吧。”
裴宗绪的声音又轻又飘渺,程泉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他“嗯”了一声,迈步往里走。裴宗绪抬脚跟上,帮佣眼里有活,立马给他递上了拐杖,他顿了顿,说:“不用。”
他走得很慢,很久才走到沙发边。他有点累,甚至连矮身坐下都有点费劲。他有点后悔没拿拐杖,程泉欠身,伸手扶他。
他不愿在程泉面前露了窘境,可事不由人。他眼神暗了暗,借着程泉的托举,坐了下来。
帮佣送来茶和小食,程泉扫了一眼,红茶,玛德琳,橙香巧克力,切好码齐的凤梨。他抬了抬手,让程泉自便。
“什么病?”
裴宗绪愣了愣,像是没想到程泉会主动问他。
“哦,肾衰竭。”
程泉的手晃了一下,茶水差点儿被摇出来。
“是……药|物|成|瘾造成的吗?”
明明那时已经好很多了。
裴宗绪摇了摇头:
“不是,是酒精性的。”
果然。
程泉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没有对策,更没有立场。于是他把杯子搁在桌上,玻璃触到大理石,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听起来像发脾气。
裴宗绪神经一紧,又觉得有点开心。
挺好的不是吗,程泉还会为他糟蹋身体生气。
这种开心被表现在脸上,他有点歉疚,又有点洋洋得:
“对不起。”
“为什么跟我道歉,”程泉看着他,“没必要,那是你自己的身体。”
“可是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程泉打断他,语气有点儿急,仿佛再慢一秒,就会让裴宗绪有所误会。
裴宗绪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程泉顿了顿,放轻语气,安慰似的,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生气。”
“你为什么……不生气?”
裴宗绪彻底不笑了,眼睫耷拉着,浑浊的眼睛被盖住一半,失魂落魄的,像个落水狗。程泉不太想看他这个样子,装做口渴,低头拿起杯子,低头喝水,又低着头放下杯子。
为什么不生气?
当然是因为没必要。
他觉得太残忍,但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因为没必要。”
“……什么叫没必要。”
程泉不答。
胸腔涨得难受,裴宗绪攥着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呼吸,苍白的脸憋成不正常的红,像是下一秒就要窒息身亡。
程泉连忙挪过去,伸出手帮着他顺气。
他一把抓住程泉的手,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抓着水边的草。程泉挣扎不得,他眼睛通红,泪蓄在眼睑边沿。
手劲渐渐松了,他虚虚地扒着程泉劲瘦的胳膊。
他终于意识到,他再也没有能抓住程泉的力气了。
他执拗地看着程泉,仿佛得不到答案,就会死不瞑目。
“程泉,你告诉我,什么叫没必要。”
程泉不回答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唤来了护工。护工推来轮椅,程泉配合着,一左一右架起裴宗绪。裴宗绪依然扒着他不肯松开,另一位护工也出来了,接过裴宗绪的手,救了程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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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泉回去了,连个招呼也没跟裴宗绪打。他很难形容这次见到裴宗绪是什么感受,或许惋惜,因为泛滥的同理心,或许感叹,因为他只是个旁观者。
可能还有一点幸灾乐祸,因为在南岛那些日子裴宗绪不肯听他的话,因为他掏心掏肺对裴宗绪好,裴宗绪却把他的自尊放到脚下踩。
说不恨是不可能的。他曾经爱了裴宗绪那么多年,他不是一个计较回报、强求结果的人,可他那些被裴宗绪浪费的时间和爱,绝不能随着伤疤愈合就此作罢。
凭什么呢。
对啊,裴宗绪他凭什么呢。
他脑袋很清醒,他早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了。他有工作,有小规划和大规划,有井井有条的生活,还有一个可爱的男朋友。他没道理把这一切全丢了,就为了给裴宗绪送终。
裴宗绪他凭什么呢。
可他还是觉得茫然,甚至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个眼睛灰暗、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的一把骨头是裴宗绪,那真的是裴宗绪吗?
裴宗绪的眼睛不是总眯着笑吗?
裴宗绪不是又自在又懒散,整天老神在在,跟个骗钱的老道士一样吗?
裴宗绪……不是很特别很特别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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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泉开去了剧场,韩嘉宇很勤奋,每天晚上都在那儿,有演出就在台上给观众讲笑话,没有演出就坐台下看别人讲笑话。程泉经常加班,只偶尔过来。他事先没给韩嘉宇打电话,来的时候,韩嘉宇正在演出。
韩嘉宇一眼就看到他了,他打乱了表演节奏,韩嘉宇插了个小段子,他跟着观众笑了几声。韩嘉宇表演完了就过来找他,凑近他的耳朵,跟他说:
“还以为你会直接回家。”
他打断韩嘉宇:“嘘,看演出吧。”
后面的场子依然很热,俱乐部的演员们文本和表演都很好。他不怎么笑得出来,直到散场,依然朝着舞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韩嘉宇推了推他:“回去吧。”
“啊,哦。”
他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结束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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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是韩嘉宇掌舵,他看起来魂不守舍,韩嘉宇不多问,说不想回家,又载着他去了那个公园。可惜他们这次来得太晚,广场舞队的阿姨们早走光了。
他问韩嘉宇要不要回去,韩嘉宇说:
“不要,那是我们的家,你不可以想着别人回去。”
他哑然,低下头,不敢看韩嘉宇。
他们并排蹲在人工湖边,喷泉关了,几根泉眼支在水里,灯光绕着泉眼环成几圈,不怎么好看。
他许久都没有说话,韩嘉宇也没说话。韩嘉宇蹲累了,拽着他坐在地上。
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哭。他不想让韩嘉宇看出来,于是用膝盖抵着眼睛。韩嘉宇像是一直看着他,他肩膀只极小幅度地颤动,韩嘉宇拍了拍他的肩:
“哭吧,我不笑你。”
他连忙控制住呼吸节奏,小声反驳:“我才没哭。”
他并没能继续逞强,韩嘉宇揉了把他的头发,他便开始大哭,哭得近乎肆意。一定是韩嘉宇手劲太大了,他觉得头皮发麻,觉得毛孔针扎似的疼。但韩嘉宇没有哄他。
真过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