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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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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程泉便没再见过裴宗绪。他被几个护工架着胳膊腿“请”了出去,气得在楼下指着二楼窗户狂骂。
他并没有离开,席地坐在门外的空地上,裴宗绪一眼就能看见他。二楼的窗帘没拉,光泻在他身上,他抬头看过去,裴宗绪倚着病床,没看星星。
他隔着窗与裴宗绪对视,朝裴宗绪竖中指。
裴宗绪笑了一下。
他这才回过神,一直以来,都是裴宗绪自作主张
——南岛那次根本就是故意做给他看,也许那时裴宗绪就决定逼他离开,可又反复无常,再把他逼回去。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裴宗绪一个人决定他们不要在一起,裴宗绪一个人决定逼他离开,后来裴宗绪要死了,又一个人决定要他回来。
现在又一个人决定放他自由。
真的是。
又自私又自以为是的傻逼。
又被耍了一次。
他每天都去一趟景山东麓,去找裴宗绪算账。裴宗绪不让给他开门,他就支个小马扎,坐在他楼下。
账总是要算的,何况裴宗绪……
……就快死了。
小田人很好,在走廊底下给他放了张躺椅,他不坐过去,小田又在他常坐的地方支了个棚。
但他从不坐棚底下,那样裴宗绪就看不见他了。
于是又换成了透明顶棚。他透过顶棚看二楼,然后跟小田说谢谢。
他坐了一个星期后,裴宗绪终于肯让他进门了。他上楼梯的时候还在想,不把裴宗绪骂个狗血喷头,他就不算梁山好汉。
但裴宗绪眯着那双灰扑扑的眼睛冲着他笑,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像心脏背着他吞了一整颗柠檬,又酸又涩,他觉得他的心脏实在太过分了,他明明一点酸都吃不了。
他咳了两下,像呛到了,鼻涕眼泪一起飙出来,他抹了一把,他现在一定哭得很丑。
“程白水……别……哭。”
连张开嘴都很费力,裴宗绪几乎发不出声音了。他看着程泉,笑得很满足,仿佛只这一眼,便能支撑他独自奔赴黄泉路。
他嘴巴又张了两下,但程泉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啊,裴宗绪,你说那么小声要给谁听?”
“你再说一遍,你别偷着骂我,你真当我傻吗?”
他不依不饶,非要强人所难。视线糊成一片,裴宗绪羸弱的身形也模糊得失去边界,他突然害怕裴宗绪就这么化掉。
他往前走了两步,他看着裴宗绪紧闭的双眼,泪水大颗大颗滴下来,有的砸在被子上被吸收了,有的砸在裴宗绪的衣服上,也被吸收了,还有砸在裴宗绪的皮肤上,爬过青紫的皮下瘀斑,消失不见了。
他突然笑了,他又被耍了一次。
裴宗绪连到死都不肯听他的想法。
裴宗绪死了。
他的账,再也没法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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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宗绪的葬礼只来了不到十个人,是裴宗绍操办的。葬礼很短,毕竟到场的人对裴宗绪的怀念也没有很长。程泉坐在椅子上,双眼赤红,冷冷地看着灵堂上的照片。来宾纷纷离开,裴燕纾拍了拍他,请他节哀。
他看了一眼裴燕纾,似笑非笑:
“裴总,您也是。”
后来呢。
其实没有后来了,他和裴宗绪的故事,到这儿真的结束了。他见了裴宗绪的律师——裴宗绪把名下所有财产全部给了他。
裴宗绪这次终于说话算话了,他没什么情绪,他不怎么高兴得起来。
他送走律师,一个人坐在咖啡厅里发呆。他草草翻了翻那堆文件,夹了一张对折的信纸,不伦不类,扎眼又夺目。
他窒了窒,扑过去拿起,小心翼翼地摊开,裴宗绪的字迹很好认,龙飞凤舞,也可以说乱七八糟,总之排在横线纸上很不好看。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短短的三句话:
那年你站在我的跑道上,阳光还没落在你身上,你就开始微笑了。
我先走了。
这个世界很好,你要替我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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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泉辞职了,老板很有良心,看在他全年无休当牛做马的份上,多给他发了一年工资。辞职环游世界这种事儿很寻常,但发生在程泉这种被优绩主义毒害多年的人身上,就显得不那么寻常了。
程君玉首先跳出来反对,问程泉怎么想的,事业最关键的几年,说不干就不干了。可她现在当不了程泉的家,程泉说:
“我想出去看看。”
程君玉冷着脸说:
“你可想好,你将来别后悔。”
程泉不置可否,谎称有事儿,挂了电话。
后悔?
也许吧。
他不知道以后的他会怎么想,总之,现在的他只怕将来老了走不动了。于是他只背了个包,就踏上了南下之路。
他去的第三个国家在亚热带,夸张到一张嘴就能灌一肚子飞虫。他走完热门旅游城市,导游小哥问他接下来的行程,他没有目的地,他问小哥,是不是有急事要走。
小哥说到了收稻的季节,要回家做农活。他便让小哥带着他,去了小哥的家乡。
他们坐了7个小时大巴,小哥的兄弟赶着牛车来接他们。乡间的土路坑坑洼洼,他坐在车板上颠簸,稻海接天,飞鸟竞翔,落日把天空染成深深浅浅的金,田间支着几根稻草人,影子睡在稻穗上,风来了,稻穗摇摇晃晃。
这世界确实很好。
他到了村里,小哥的妈妈给他铺好了床,几个孩子围着他看,像参观动物园的大象。他吃完饭,用瓢舀着,洗了个凉水澡。夜已经深了,萤火虫在草丛里乱飞,天空星罗密布。他抬起头
——明天又是个好天气。
第二天他跟着小哥下田割稻,他效率很低,一个上午只割了四把,家里的女人来送饭,他累得吃不下去,连着灌了两大瓢凉水。
这个国家经济落后,农业作业也用最原始的人力完成。农忙时节,农户家的劳力全部趴在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半大孩子也不例外。老人和女孩留在家里,老妇人做饭,女孩拎着饭,送到田里。
这里的人过得很苦,收的作物绝大部分交给殖|民地主,剩下一点口粮,甚至不够全家糊口,孩子不能上学,老人病了,也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他只是个过客,他无力改变什么。他给村里每家里买了一架小型农机——在这里人力是最便宜的,殖民地主为了节省成本,从来不购置机械。农机送到的那天,小哥的妈妈哭着用口音很重的汉语,对他说谢谢。
他找来视频,教年轻人学农机的使用方法。小哥的侄女很懂事,害羞地眨巴着大眼睛,牵着他的大拇指,对他说:
“哥哥,你能再跟我说一遍你的名字吗?我想记住。”
他蹲下身,笑着看小姑娘的大眼睛,说:
“裴宗绪,我叫裴——宗——绪。”
小姑娘笑得很甜美,学着他的语调,叫他:“裴宗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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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的那天,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来送他。小哥的兄弟赶牛车送他们到车站,他远远地朝着村民挥手。小哥的兄弟媳妇把女儿扛在肩上,小姑娘冲着他挥手,用力地大喊:
“裴宗绪哥哥——拜拜——拜拜——”
他想起裴宗绪临终前说的最后的话,他当时没听清楚。他怔愣地看着小姑娘发音的口形,小姑娘的身影越来越小,“拜拜”两个字响彻整个村庄。
视野模糊了,村庄越来越小,小哥拍了拍他,劝他不要伤心。
他擦掉眼角的泪,对着村庄的方向,说:
“拜拜。”
——裴宗绪,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