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018 ...
-
那天的插曲像没发生过似的,黎明破晓,所有的爱和怨怼,一瞬间便消散了。裴宗绪还是那个讨好又黏人的裴宗绪,程泉还是那个心又软又硬的程泉。
还是有些许差别的,裴宗绪不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得了些喘气的空儿,偶尔也觉得空落落的。
裴宗绪行动自如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他再没办法长时间站在一推门就能看到的地方等程泉,于是,他差人把病床搬到了落地窗边,好让他一眼就能看到程泉的车顶。程泉偶尔会抬头,他便隔着窗,对程泉笑得很用力。
程泉开门下车,山里夜凉,他打了个哆嗦。夜色清丽,星辰也显得没那么遥不可及,他抬头,窗帘掩住玻璃,落地窗边没有裴宗绪。
他慌了一瞬,甚至没来得及关车门,下一秒便冲进去直奔二楼。门把拧半圈便被卡住动不了了,有人从里面锁了门。
他试探性敲了两下,没有人应答。他背后一凉,瞬间想到那个注定的结果,便开始头皮发麻心脏钝痛。怎么可能呢?明明昨天晚上还能跟他说两句话,怎么可能呢。
对啊,不可能的,一定是裴宗绪又整什么幺蛾子。
于是他怒气冲冲地,怼着门不停地砸。门开了一小条缝,护工小田露出半张脸,说:“程先生,抱歉,您今天先回去吧。”
程泉推门不成,阴沉着脸问:“这是裴宗绪的意思?”
小田有点为难:“您别问了。”
说完便又把门关上了。程泉怒不可遏,原地转了好几圈,忍着没一脚踹门上。他拉了把椅子过来,正对着裴宗绪的房门坐下来。
他才不会就这么回去,他倒要看看,裴宗绪又要怎么折磨他。
门又开了。
护工们手里端着东西,接连着走出来,小田见他还在,跟他说:“没事了,放心。”
他冷哼一声,走了进去。
房间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小田小跑进来,搬走了输液架。
窗帘被拉开,苍穹一览无余,裴宗绪躺在病床上,望着遥远的星辰发呆。
他走过去,裴宗绪带着呼吸罩,没有转头看他:
“你来了啊。”
“裴宗绪,你……”
程泉本想质问他,到底没完没了地折腾什么。可他话只开了个头,便说不出口了。
看起来有点可怜,眼睑浮肿,脸颊沾着皮屑,眼睛只虚虚地睁一半,像随时阖上,准备死去。
程泉咽下喉头的哽咽,清了清嗓子:
“你……还好吧。”
不好,一点也不好。
早上输液突发急性肺水肿,抢救过来之后,又开始呕血,口腔里的血腥混着尿素味,熏得护工皱眉,被子底下也不怎么样,藏着一块块瘆人的皮下瘀斑。
没什么好不好的。
他费力地抬了抬眼皮,天上的星星们走过漫长的距离,散发一丁点冰冷的光辉,坡上的树冠挤在一起,黑压压的,像一团能吞噬掉一切的鬼魅。
没有飞鸟,连风也没有。
到处一片死寂。
“程白水。”
眼睛很涩,但他不太哭得出来了。
“我其实很怕黑。”
程泉怔了怔,他从没听裴宗绪说过怕黑,他想了想,并不是无迹可寻。裴宗绪房间里的睡眠灯常亮,程泉问过他,他说半夜撞到脚趾会很痛。
“我……小学那会儿被绑架过,我当时的好朋友,收了绑匪两千块钱,把我骗到废弃工地。”
“他们把我带到一间屋子,很小,没有灯,没有窗户。我以为我被关了很多天,出来之后,竟然才过去了五天。”
“程白水,”他嗓音很虚,“没有人去救我。”
“绑匪联系过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说……”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程泉呼吸窒了一下。
“你姐你哥呢?你妈呢?你家那个满嘴仁义的老爷子呢?”
裴宗绪说:“我姐我哥那时都在国外,老爷子病着,不管这种小事。”
程泉愤恨,嗤笑一声,觉得讽刺,又觉得人心凉薄。
裴家讲的孝悌,竟然是这么回事。
孩子消失五天,竟然算是小事。
“至于我妈……”他笑了一下,“我没妈。”
程泉看着他病态的侧脸,像是要融进夜幕,变成一颗一闪一闪的星星。
“其实他们对我也挺好的,”他又说,“我有钱,我从小就有很多很多钱,而且我从小就一个人住,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终于转过脸了,眼睛眯起来,冲着程泉笑:
“怎么样程白水,我很酷吧。”
程泉突然不敢看他,低下头,眼底的泪不堪负重,直接砸在地上。
“很酷。”
裴宗绪又看向遥远的星辰,书里面常骗孩子,人死了会变成星星,继续守护地球上深爱的人。他想,可能明天,可能后天,总之不久后的某一天,他也要变成星星了。
他要去守护程泉的每个夜晚了。
“程白水。”
我在。
“程泉。”
我在。
裴宗绪声量稀淡,呼吸机面罩只有小小一团雾气。体力已经不能支撑他再接着说话了,但他想要答案,于是他问程泉: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一辈子怀念我吗?”
“我会。”
裴宗绪笑了笑。
会吗?
并不会。
程泉还很年轻,程泉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程泉的余生还有许许多多个与他无关的13年,等到程泉老到记忆衰退,或许不用等到那一天,只在某个累到心力交瘁的普通日子,他的音容,便会彻底在这个世界消失。
他忽然觉得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窗外的天很黑,重要的是云彩没有遮住星星,重要的是浓荫寂静,重要的是风随时会来,鼓动着树叶,吵得他不能安息。
他忽然觉得程泉说得很对,爱不爱的,有什么重要的呢。
他又觉得其实老天爷待他不薄,起码他拥有过阳光和雨露,拥有过最可爱的人。
所以哪怕随时消失,哪怕谁也不曾记得,又有什么关系呢。
活着真好啊。
活着可以期待明天的阳光,活着可以拥抱可爱的人。
他看向程泉,他又说:
“程白水,明天你不用过来了。”
“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