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笔断心殇 ...


  •   柴房的霉味混着稻草腐烂的气息,在鼻腔里弥漫了整整三日。

      玄真蜷缩在墙角,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炎,红肿的皮肉黏着粗糙的衣料,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根针在刺。他发着高烧,意识时断时续,眼前总浮现出阿珠的笑脸和她娘在灶前忙碌的身影,那些温暖的画面与此刻的冰冷形成强烈的对比,让他心口一阵阵抽痛。

      “水……水……”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回应他的,只有墙角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和外面偶尔传来的、刘府家丁醉酒后的哄笑。

      他知道,刘员外根本没打算把他“送官”。所谓的“盗窃”罪名不过是借口,对方是想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用最屈辱的方式,了结这条碍事的性命。

      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高烧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四肢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稍一用力,后背的伤口就撕裂般疼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指尖无意中触到一个温润的物件——是那支狼毫笔。

      不知何时,它被他紧紧攥在了手里,仿佛这是世间唯一的依靠。笔杆上的银狼图腾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像是在无声地安抚着他。

      玄真用尽力气,将狼毫笔举到眼前。笔杆上还沾着他的血,已经干涸成暗红色,与那些用血泪写下的字迹遥相呼应。

      他想起了那张写满控诉的纸。

      那天写完后,趁着家丁送饭的间隙,他忍着剧痛将纸偷偷藏在了柴房的横梁上。他不知道这封信能否送出去,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看到,可他必须留下点什么。

      这是阿珠和她娘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也是他作为“哥哥”和“书生”,能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刘……刘世昌……”他咬着牙,念出刘员外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恨意,“你等着……”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咳得撕心裂肺,胸腔像是要炸开一般。咳出的痰里,带着刺目的血丝。

      原来,凡人的身体如此脆弱。一场高烧,几处外伤,就足以将一个人拖入绝境。

      他想起天界的仙体,刀枪不入,寒暑不侵,寿元更是以万年计算。那时的他,从未体会过“老”与“病”的滋味,只在典籍里见过这两个字,觉得那是遥远而模糊的概念。

      可现在,他真切地感受到了。

      老,是力不从心的无力感,是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衰败,却无能为力的绝望;病,是□□的痛苦,是精神的折磨,是将一个人从里到外彻底摧垮的利器。

      这就是人间七苦中的“老”与“病”吗?原来比生离死别更磨人,更让人绝望的,是这种日复一日的、缓慢的消耗,是明知结局是死亡,却还要在痛苦中煎熬的过程。

      他想起阿珠曾说:“哥哥,等春天来了,我们去后山摘桃花好不好?听说桃花能酿出最甜的酒。”

      春天还没到,阿珠却已经不在了。

      他想起自己写下的那些血泪文字,想起那句“必让公道降临”的誓言。可现在,他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又何谈公道?

      求不得。

      原来这世上最痛的,不是得不到,而是明明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正义,却因为自身的弱小,只能眼睁睁看着罪恶横行,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这种求而不得的愤懑,比伤口的疼痛更甚,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

      “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玄真眼前发黑,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落在地。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流逝,就像沙漏里的沙子,无论怎么挽留,都注定要走向终结。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支狼毫笔,指尖触到笔杆上的银狼图腾,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温度。

      这是昊晨的副魂……是那缕跨越轮回追随他而来的执念。

      在第一世的末尾,它也要陪着自己一起走向消亡吗?

      “对不起……”玄真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对阿珠母女道歉,还是在对笔中的执念道歉,“我没能……没能为你们讨回公道……”

      泪水混合着冷汗,从眼角滑落,滴在狼毫笔上。就在这时,笔杆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银狼图腾爆发出一阵刺眼的银光!

      玄真感到一股暖流从笔尖涌入体内,暂时压制住了高烧的晕眩。他看着手中的狼毫笔,只见笔尖的狼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笔杆上的银纹也在逐渐消退,仿佛在燃烧自己,为他争取最后一点清醒的时间。

      “不……”玄真想松开手,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吸住。他能感觉到,笔中的执念正在传递一个信息——

      写下去。

      哪怕只有最后一口气,也要把真相留下。

      玄真明白了。这缕副魂从未想过放弃,就像那个在昆仑雪地里,哪怕走火入魔也要变强的少年,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拼尽全力。

      他咬紧牙关,用最后一点力气,拖着病体爬到那堆干草旁。他记得,那里还藏着一张被遗忘的废纸。

      他颤抖着拿起狼毫笔,将最后一点力气凝聚在指尖。没有墨,他就用自己的血。指尖的伤口早已结痂,他便狠狠咬破舌尖,将鲜血吐在笔尖上。

      “刘世昌……强抢民女……逼死人命……”

      他在废纸上艰难地写着,每一个字都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穿透死亡的力量。血珠顺着笔尖滴落,在纸上晕开,像一朵朵泣血的花。

      写到最后一个字时,狼毫笔“啪”的一声,从中间断裂开来!

      断裂的截面处,一道细微的银光闪过,紧接着,一声几乎听不见的狼嚎在柴房里响起,带着无尽的悲愤与不甘,然后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昊晨的副魂,燃尽了。

      玄真握着断裂的笔杆,看着纸上那几行血字,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靠在干草堆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仿佛看到阿珠和她娘站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对着他微笑。阿珠手里拿着一朵桃花,轻声说:“哥哥,没关系,我们不怪你。”

      原来,死亡并不是终结。

      原来,那些曾被珍视的温暖,那些未能实现的誓言,都会化作记忆,刻在神魂深处,成为跨越轮回的印记。

      柴房外,天色渐渐亮了。一缕微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断裂的狼毫笔和血字上。笔杆断裂处,一颗细小的、金色的血珠缓缓渗出——那是玄真龙骨的残留,是神性与人性在第一世交融的证明。

      这颗血珠渗入泥土,与那缕消散的副魂气息相融,仿佛在为下一世的重逢,埋下一个隐秘的伏笔。

      第一世,终。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人间七苦,他已尝遍其四。

      神魂离体的瞬间,玄真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向上飞去。他回望那间阴暗的柴房,回望这片给他带来温暖与伤痛的人间,心中再无愤懑,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他终于明白,所谓的“情”,不仅有温暖与甜蜜,更有痛苦与牺牲。而正是这些复杂的情感,构成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全部意义。

      天规说“情为原罪”,可如果没有这些刻骨铭心的情感,没有这些求不得的愤懑,没有这些为守护而燃尽的执念,那所谓的“神性”,与冰冷的石头又有何异?

      轮回的漩涡在前方转动,带着他前往下一世。玄真的神魂中,那道属于昊晨的印记,虽然微弱,却从未消失。

      他们的羁绊,才刚刚开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