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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血泪万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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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府的朱漆大门,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玄真站在门前那对石狮子旁,衣袍上还沾着从茅草屋带来的泥土,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狼毫笔。笔杆被掌心的汗浸得温润,却抵不过他指尖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
门内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男女的嬉笑,与不远处那间茅草屋里的死寂,形成了刺目的对比。阿珠冰冷的身体还浸在井里,阿珠娘的尸身还躺在冰冷的地上,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在府中寻欢作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站住!干什么的?”守门的家丁拦住了他,眼神轻蔑地上下打量着他,像在看一只挡路的野狗。
玄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那双眼曾在清灵池畔映过月光,曾在凌霄殿上看过众生,此刻却盛满了化不开的黑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家丁被他看得心头一怵,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我要见刘员外。”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放肆!”另一个家丁回过神,厉声呵斥,“刘员外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赶紧滚,不然打断你的腿!”
玄真依旧没有动。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里面那个脑满肠肥的恶贼,正举杯畅饮,谈笑风生。心口的愤怒像岩浆一样翻滚,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地壳。
他想起阿珠递给他麦饼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女孩哼着歌谣时,嘴角扬起的浅浅梨涡;想起她被拖走时,伸出来想抓住自己的、那只纤细的小手。
这些画面像一把把尖刀,反复剜着他的心脏。
“让开。”玄真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敬酒不吃吃罚酒!”家丁见状,举起手里的棍子就朝他打来。
玄真侧身躲过,手里的狼毫笔突然挥出,笔尖精准地划过家丁的手腕。那家丁只觉一阵刺痛,手里的棍子“哐当”落地,再看手腕,一道细细的血痕正渗出血珠,疼得他龇牙咧嘴。
这变故让另一个家丁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书生,竟然还有这般身手。
玄真没有理会他们,径直朝着大门走去。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拦住他!快拦住他!”门内传来刘员外不耐烦的声音,显然是被外面的动静惊扰了。
几个家丁从里面涌出来,手里都拿着棍棒,气势汹汹地朝玄真扑来。玄真将狼毫笔叼在嘴里,赤手空拳地迎了上去。他没有学过凡间的武艺,动作却本能地带着一种章法,每一次闪避,每一次格挡,都精准得不可思议——那是刻在神魂深处的、属于天界储君的战斗本能。
可他终究只是个凡人之躯,很快就寡不敌众。一根棍子重重砸在他的背上,他踉跄着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疼得他眼前发黑。嘴里的狼毫笔掉落在地,滚到几步开外。
“抓住他!”刘员外带着几个妾室站在廊下,抱着胳膊冷笑,“敢闯我的府邸,活腻了不成?”
家丁们一拥而上,将玄真死死按在地上。玄真挣扎着抬起头,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刘员外:“你害死阿珠,逼死她娘,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刘员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踱步到他面前,用脚踩着他的脸,“在这镇上,我就是天,我就是法!别说弄死两个贱民,就算弄死你,也没人敢放个屁!你以为你是谁?一个穷酸书生,也配跟我谈报应?”
他的鞋底沾满了泥污,狠狠碾过玄真的脸颊。屈辱和愤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玄真的心脏,可他被死死按住,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员外那张得意的嘴脸,听着周围家丁和妾室的哄笑,感受着膝盖和后背传来的剧痛。
这就是人间吗?这就是所谓的公道吗?
善良的人惨死,作恶的人却能逍遥法外,甚至以此为荣。
他想起天君说过的“守护苍生”,想起那些刻在天界石碑上的“天道昭彰”。可此刻,他只觉得这些话无比讽刺。如果连这样赤裸裸的罪恶都无法惩处,那所谓的“天道”,又在哪里?
“把他拖下去,扔进柴房,好好‘招待’。”刘员外啐了一口,转身搂着一个妾室往内院走,“别弄死了,明天送官,就说他入室盗窃,意图不轨。”
家丁们狞笑着将玄真拖起来,往柴房走去。经过那支狼毫笔时,玄真挣扎着伸出手,指尖堪堪触到笔杆,却被一个家丁一脚踹在胸口,彻底失去了力气。
柴房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马粪味。玄真被扔在一堆干草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他蜷缩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无力。
他救不了阿珠,救不了阿珠娘,甚至连为她们讨一句公道都做不到。他空有一颗悲悯之心,空有那些模糊的、属于强者的记忆,却在这人间的权势和罪恶面前,像个蝼蚁一样渺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闹渐渐平息。玄真挣扎着坐起来,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落在柴房角落的一张破桌上。桌上放着一个砚台,里面还有些干涸的墨渣,旁边散落着几张废纸。
是了,这里是柴房,也是刘府里偶尔用来记账的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外。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他还有一样东西。
玄真忍着剧痛,一点点挪到门口,借着月光,看到那支狼毫笔就躺在不远处的门槛边。他伸出手,指尖一点点够过去,终于再次握住了那温润的笔杆。
笔杆上的银狼图腾,在月光下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他的触碰,像是在安抚他破碎的心。
“阿珠,阿珠娘……”玄真喃喃自语,泪水滴落在笔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不能让你们白死。就算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也要让所有人知道,你们是被谁害死的,你们是无辜的。”
他拖着受伤的身体挪到破桌旁,用仅有的力气将砚台里的墨渣加水研开。墨汁浑浊不堪,带着一股腥气,却在他眼中,比天界最昂贵的墨锭还要沉重。
他拿起狼毫笔,蘸饱了墨,又想起了什么,猛地咬破自己的指尖。鲜血涌出来,滴落在墨汁里,将那片浑浊染成了暗红色。
“我以血为证,写下这血泪之言。”
他在那张废纸上,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他写阿珠的善良,写她把半块麦饼留给自己时的笑容;
他写阿珠娘的隐忍,写她在灶膛边默默缝补时的身影;
他写那个雨夜的骤变,写刘员外的嚣张,写阿珠的绝望,写她娘的惨死;
他写这人间的不公,写权势对弱者的践踏,写善良被肆意摧残的悲凉。
他的字迹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笔锋凌厉,带着血泪的控诉,带着无尽的悲愤。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柴房的黑暗、这人间的罪恶,都刺穿一个洞。
指尖的血和砚台的墨混在一起,顺着笔杆流淌,滴落在纸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像是阿珠最喜欢的、开在山野里的野花。
狼毫笔在他手中微微颤动,笔杆上的银狼图腾越来越亮,仿佛在为他注入力量。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笔尖凝聚——那是他的愤怒,他的不甘,他的绝望,还有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对公道的渴求。
写到最后,他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纸上已经写满了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最后,他在纸的末尾,写下了刘员外的名字,写下了他的罪行,写下了自己的誓言:
“若有来生,若有机会,我必让这罪恶昭彰,必让这公道降临。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写完最后一个字,狼毫笔“啪”地一声掉落在地。玄真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在他昏迷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阿珠和她娘站在不远处,对着他温和地笑,像最初相遇时那样,带着人间最纯粹的暖意。
窗外的月光,静静洒在那张写满血泪的纸上,也洒在那支静静躺着的狼毫笔上。笔杆上的银狼图腾,在月光下闪烁了一下,然后缓缓黯淡下去,仿佛完成了它的使命,又仿佛在积蓄着新的力量。
这一夜,人间有冤屈,笔墨有血泪。
而轮回中的玄真,终于在这求不得的愤怒与绝望中,触摸到了人性最深处的、名为“反抗”的火花。这火花微弱,却足以在黑暗中,照亮他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