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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理论上两条腿的桌子可以立住 ...

  •   画到第十二稿还是不成。
      我涂抹着银杏叶上跃动的浮光,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昨日她攥着枪管的手——虎口处结着薄茧,指甲缝里嵌着煤灰。哪像什么女东家?倒像小时候弄堂里替我揍人的阿姐。
      我心头暗哂,低头却猝然看着自己指缝间擦不净的油彩。
      ——我好像也好不到哪儿去。
      雨停了,我得尽快联系到“白瓷”,去码头接那批定制的瓷器了。若这回能成,或许够再撑三个月。只是……
      ——陆眠川
      民国十六年 三月初六
      —————————————
      “叮铃铃——”
      咖啡馆门关处悬挂着一簇风铃,随着被推开的门叮铃作响。
      匆匆进门的女人被骤降的大雨淋湿了棕黑色的长发,鬓角一缕碎发却依旧独自挺翘着。
      雾霾蓝的西装外套被雨水洇湿出一片地图,随身带着的寒气裹挟着潮湿的水汽,被墙壁上的小桔灯哄得暖绒。
      店面不大,却装修的格外有情调,昏黄的暖橘色灯光下,是一面贴着黑白印刷的申报的红砖墙,报纸卷起的边缘泛着岁月的蜡黄,黑胶的唱片在放映机里旋转,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眼泪在旗袍第二颗盘扣下结冰……」
      「你却说那是月光,是未干的丙烯。」
      「我烧毁的账本里,有你要的光明。」
      「而灰烬爱上火,算不算一种宿命。」
      “哒、哒”女人走近吧台,高跟鞋在木制地板上微微打滑,壁灯的光影映在她的脸上,非但没有为她增添一分色彩,反而让她的唇色几乎和肤色融为一体,淡的像是展馆里的石膏画。
      “哒、哒、哒”坐在吧台后的男人迎合着曲调,一下一下的在线扎的旧式账簿上打着节拍,胸前的口袋上别着翡翠点缀的怀表,和头顶上悬挂的西式鸣钟交相辉映。
      “欢迎光临。”男人放下手中的钢笔,与蹲在身旁的白猫一起,用墨绿色瞳孔注视这张被生活漂白了的“工笔画”。
      他嘴角的笑意神秘而优雅,张口却吐出一句刻板如教科书的对话:“这位女士,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您好,可以给我一张纸吗?我有些看不清。”女人戴着副不出彩的黑框眼镜,她单手接过纸巾,没管还淌着水的长发,而是率先擦去文件夹上的水。
      下一秒,她的眼前骤然模糊,失焦的杏眼微睁,茫然的看向面前这个擅自将她的眼镜抽离的男人。
      “女士,有没有人说过?有一句诗很衬您——瘦骨清像水墨染,倦眼沉如旧茶烟。”他却自顾自的夸了起来,一边擦拭着镜片,一遍声情并茂的感叹着:“这样美丽的眼睛,不该被隐藏在幕后。”
      一句恭维的话,将女人嘴里的话堵得不上不下。
      她似乎不习惯怎样与这种——轻而易举就能超出社交界限的人打交道,抿着的嘴角划出一道刚刚好的弧度,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拒绝:“谢谢,但请把眼镜还我。”
      她茶褐色的瞳孔下是浓重的青灰,像有人沾了两笔黛青颜料,在褪了色的老照片上随意勾画了两道。
      男人将眼镜放在她手心,礼貌的没有触碰到一丝肌肤。
      ——但如果他真的礼貌,就不会不经询问,就不礼貌的随便把别人的眼镜摘下,哪怕是为了帮忙擦干净。
      闻双溪用了三个不,表达了内心的不满。
      面上却是微笑着戴回眼镜,照着菜单点了一杯焦糖拿铁——毕竟此时不需要用无糖无奶的冰美式提神。
      想到这她心情略有回升。
      然后,又在心里自嘲着:社畜的快乐如此简单又廉价。
      愚人节不仅不放假还要加班到凌晨三点,这很符合愚人节这个名字了。
      ——这句吐槽来自刚从办公室加完班就遇到倾盆大雨、公交车地铁早停了、还打不到车、想躲个雨却发现四周只有这一家店开着的闻双溪。
      “我想在这里躲会儿雨,请问你们店营业到几点?”
      老板此时如同一位擅长说情话的意大利绅士:“愿为您开到雨停,甚至天明。”
      闻双溪扯了扯嘴角,客气的道了声谢谢。
      然后,选了一个远离老板并且靠窗的位置,想一个人静静的等待雨停。
      耳畔的歌声恰好到了高潮部分。
      「账本与枪,哪个更肮脏?”
      「我数完银元,你刚好画完谎。」
      「若阴阳杯注定碎在申时三刻。」
      「那就让我们,在诗里错写成同一行……」
      窗外的雨下的很大,化成一缕缕清流将玻璃上的灰尘尽数带走,独留一道透明的水痕,被新生的下一道雨痕覆盖。
      而窗外,除了糊成一团光影的路灯,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她转而看向手中的咖啡杯,骨瓷胎的咖啡杯造型像是二三十年代的珐琅彩,杯身独特的冰裂纹像是唐代绞胎陶的工艺,透光的杯壁隐约可见阴阳鱼在内部相交。
      她注视着杯底的小字——ECFA-19……
      偏偏,还没等她看清,刺耳的领导专属铃声就蓦地将一室惬意搅的粉碎。
      她匆忙撂下咖啡杯,接起催命符般的电话:“总监……是……不是用回第三版的数据吗?啊第七版?……好……我这就回去改……”
      对话在一声“嘟嘟嘟——”后戛然而止。
      闻双溪看着被挂断的电话,胸腔里涌起的是连续深呼吸都压不住的火气,连加七天班、改了十版报告的疲惫和火气骤然爆发,她猛地把电话扣在桌子上,却惊扰了刚刚爬上来的猫咪。
      “啪!”
      “——哐当!”惊惶跳开的猫咪后脚踏翻咖啡杯,圆滚滚的杯身砸在地上,在铺开的深色拿铁中成了一地碎片。
      闻双溪痛苦的捂住脸,刚续起的脾气还未经发泄,就被这出闹剧搅得散了个干净,只剩懊恼。
      她僵硬的看着走过来的老板,站起身:“这杯多少钱?我赔给您。”
      老板却神色肃穆,蹲在地上一片一片的将碎片捡起。
      闻双溪赶忙跟着蹲下,一起捡着碎裂的瓷片,却猝不及防被尖锐的杯身划破了手,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下来。
      她看着血融入咖啡之中,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就被耳边老板的话吓得一哆嗦。
      “这是我用母亲的骨灰烧制的。”
      “啊?”闻双溪傻眼了,她端着碎片,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满脑子:开玩笑还是真的?谁用母亲的骨灰做杯子给客人喝啊?这人有病?还是想讹我?总不会他真是神经病吧?这要真是骨灰咋整?怎么办怎么办!在线等!急!加急!
      老板却已经转身取回了一卷纱布。
      他轻柔的替她缠着受伤的手,贴的很近,近的可以看清他那双如清潭一样的绿色瞳孔。
      ——他好像带了美瞳?
      闻双溪不确定的发散着思维。
      然后,耳边就传来了老板带着笑意的声音:“跟你开了个玩笑,希望你能开心。其实这是我用唐代阴阳枕的碎片烧制的。”
      开心?我开心——死了。
      闻双溪瞪着那张越看越令人火大的脸,挣开他的手,半点不相信他嘴里的任何一句话了。
      她懒得再维持表面的客气,站起来走向前台,扫了张二维码:“这并不好笑,你直说吧,你这个「唐代咖啡杯」要多少钱。”
      “28。”老板不在意被她甩开的动作,依旧笑得如同被时间定格。
      ?没有漫天要价?
      算了,管他想要干什么。
      闻双溪飞快的输了密码,抓起自己的文件袋转身就走。
      却被一只手拦住,紧接着手里被塞了个袋子,和一把伞。
      “你买下了它,它本就该是你的了。”还有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口袋里的催命符又在嗡嗡作响。
      看在伞的份上,急着赶路的闻双溪没拒绝。
      只是心中默默打算着——明天托个跑腿把这东西和伞都送回去吧。
      这个奇怪的地方和人,她是再也不想接触了。
      她的身后,未放完的歌依旧在唱。
      女声唱着:「我将翡翠镶进怀表,你将算珠刻进脊椎。」
      「来世我要做,你调色盘上那抹灰。」
      ------
      闻双溪揉着脑袋醒来,她脑海中的回忆像是橡皮擦擦过的作业本一样,被胡乱涂抹的稀碎。
      然后,对上了六只硕大的鼻孔。
      她抽了抽嘴角,躺在地上,对三只大猩猩说:“你们让一让,挡我呼吸道了。”
      “哦?你的呼吸道是外置器官?”大猩猩一号竟然有点脑子,不过不多。
      “他的意思是咱们挡着他呼吸了,不过这地方这么大,他吸入量真是海量啊。”二号会读空气呢,不过读的是二氧化碳。
      “不,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让咱们起开。”三号是个有眼色的。
      闻双溪看着向后跳开,各自回窝的三只猩猩,180°伸手:“拉我一把,谢谢。”
      她感觉快磕出脑震荡了。
      被拽起来后,她揉着脑袋坐在凳子上问:“所以,你们蹲这干嘛呢?”
      祥子挥了挥手里的计时器:“数你几秒后会醒。”
      闻双溪觉得,自己刚才仿佛被男大们的清澈洗平了脑子里的褶子。
      升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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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滴滴滴——”
      屏幕上的心电图波动突然加剧,但由于没有超过警戒线,所以并没有触发医疗警报。
      病床上的女人睫毛颤抖,尾指轻微弹动。
      下一刻,布满血丝的茶褐色的瞳孔暴露在空气中。
      那双瞳孔放大的眼睛直直的看着雪白的棚顶,灵魂似乎还沉浸在漫长的噩梦里尚未醒来。
      几秒钟后,她转动眼球,顺着右上方的点滴药瓶看到了「自己」的手。
      这是只苍白到显露出几分死亡的灰败的手。
      指甲修剪得极短,没有任何装饰,拇指下方、手掌尾端带着轻薄的茧。手腕内侧有一道褪色的疤痕,看起来像一条被压平的透明胶带。
      她抬起了手——看着手背上的留置针上缓缓倒回的血液。
      然后,猛地扯着针管将粗长的针头拔出来,甩到了地上,才将呼吸平复下来。
      她单手撑着身体坐起来,手背上涌出的血蹭到了床单上,却没得到她一份注意。
      她看着打着石膏的左臂,悬挂着的右腿。
      舌尖微微抵住上颚,喉结——她抚上脖颈,只有一块小小的骨头。
      上面的动脉正随着呼吸轻微滚动。
      她看着出口,若有所思:“理论上,桌子只有两条腿也可以立住……”
      窗外的鸟鸣声“叽叽喳喳”,和一旁因为心跳越发急促的心电监控仪发出的“滴滴滴”声,构成了一首嘈杂不宁的交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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