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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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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大厦有三十层，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未必有多瞩目，可站在楼下往楼上望去，仍能看见灰色的楼身如银龙一般探入天际，一排排直直地压下来，太阳光从玻璃窗上反射下来，晃人眼。
谢源和姑父在大厦的南侧H座等了将近一个上午，直到大厦里的人陆陆续续下班去吃午饭，才有一些西装革履的员工经过他们，来往者大多行色匆匆，或是揣着办公用的平板，或是正提了午饭往大厦里去。谢源在一旁局促极了，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找本什么速记笔记的看两眼，但翻了个遍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没带那东西，反而还惹得姑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别毛手毛脚的。”他说，“到了人家公司就规矩点。”
他又说：“把背给我挺直了。”
谢源原名谢予安，后来他嫌这名字太拗口，又矫情，自作主张给改了。他今年十八岁，刚考入J市某重点大学。五岁时父母去世，一直跟着姑姑生活，姑姑家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姑父的父亲在年轻时曾接济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多年后那孩子创办了连锁全国的家族企业，姑父也跟着沾光，跟这位老总以及他年轻的儿子有了来往。
谢源眯着眼睛向上看太阳，姑父一边烦躁地抽烟，一边不耐烦地盯着他，这孩子长得清秀，皮肤白皙，身形纤细，一双眼睛水杏似的，老藏在睫毛下头，一看人就怯生生的，他眉毛倒长得挺拔俊秀，活脱脱跟他母亲一个样，而他的母亲，确实姑父最不喜欢的那类人。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职员们陆陆续续回公司了，姑父才拉着他从阴凉地儿里走出来，自言自语道：“怎么还不来？我跟他约好了的，总是违约。”他又把谢源拉到身边说，“这群大人物没一个好东西，都喜欢看别人奉承他，真求他办点事儿，他娘的比王八还磨叽。”
谢源忙慌张地看了他一眼：“姑父，别说了。一会儿叫人家听见怎么办。”
他话音还未落，忽然被姑父钳着胳膊转了过去，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站在他们面前，他身量修长，文质彬彬，气质幽冷，乍一看去会让人觉得冷若冰霜，但他嘴角一直带着礼貌的弧度，极大消减了那冰刻般的脸上天生的冷漠。这便是逢春集团老总的长子，J市分公司的老板裴诏宁。
那人若有若无的微笑在和他们目光对上时变得更深了些，他有些抱歉地说：“今天早上忙，一直找不来时间见陈叔，您久等了。”
姑父羞赧地笑笑：“不碍事，今天早上领他转了一圈，也算是熟悉了，以后在您这儿也能机灵点。”他把谢源推出去，“其实没想着麻烦您的，但他在这里上大学，我想让他来找您会方便些吧。”
裴诏宁的表情古怪地变换了一下，然后淡然说道：“当然方便，我这里事情不多。”他转头看了谢源一眼，对他说：“上我办公室去吧。”
裴诏宁同那位“恩人”的子孙并不熟悉，往常他都是直接去找自己父亲的，他的儿子女儿成年后早就被安排进了逢春集团工作，父亲虽次次都安排，但面上不大情愿，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你父亲是接济过我，但你这个小辈没有事事都来麻烦的道理。
但姑父脸皮颇厚——这里请你不要责怪他，任何一个努力生活的人，任何一个想要为儿女谋福利的父亲都会明白，脸皮是最不值得在乎的东西，只要逢春集团的老总能帮他一次，他就能次次舔着脸去求他。
这次他想让裴诏宁的父亲给自己刚上大学的侄子安排份工作，理由很简单：他成年了，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供养一个即将开销极大的成年人，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外人。父亲随口答应着，让他去找自己在J市的儿子。同时吩咐裴诏宁安排个闲职，照发工资就行。
裴诏宁最恨挟恩图报之人，对谢源本没个好脸色，带他到了办公室后，随口问道：“多大了？”
“十八。”
“你姑父说你在这儿上大学——刚考上？”
“嗯。”
“哪个大学的？”
“华大的。”他在说这句话时眼里充满了神采，裴诏宁自然注意到了这点，他抿抿嘴角，倒上两杯茶递过去，顺嘴夸道：“挺厉害的。”
“我以前也是那儿毕业的。”他又说。
“真的？”对面那人笑了起来，“那等我再去学校，可得去校友墙好好看看了。”
裴诏宁发现他笑起来挺好看的，笑起来时嘴角会小小地溢出一个窝，倒不是什么酒窝，但依旧俏皮而可爱。
不过他并没有注意太多，简单嘱咐了几句，就让助理带他下去了。
这几天家里不安宁，裴诏宁的父亲上个月忽然没来由地晕倒了，送进医院说是突发性脑溢血，这本应是子孙尽孝的事情，裴诏宁的两个弟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信号，纷纷闹着要在老爷子意识清醒的时候把遗嘱写好，谁知争夺的时候被父亲听到了，又发了好大一顿火，又无端念叨起远在J市的长子，于是质问道：“我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诏宁怎么没回来？”
母亲忙安慰他说大儿子忙，从外面赶回来也要一段时间。而实际上，裴诏宁确实没法动身，他手里有一单价值不菲的外贸生意，原本已经谈妥了，谁知半路忽然被隔壁公司截胡了，开启二次竞标后结果迟迟下不来，裴诏宁为此已经忙了两个日夜，刚打通关系，听助理说这标十有八九要落在自己公司，才放心一点，随即买了机票回家去。到家时父亲已经出院了，他身体好，修养两天后觉得没什么毛病，便执意回了家，可他心里始终闷着对儿子的气，说话也没个好气，裴诏宁战战兢兢，跟着妹妹慧岚好哄歹哄才让老爹平静下来。
妹妹随母姓，姓木。父亲住院的这几天，一直是她在尽心尽力照顾。她现在是公司在华东地区的代理人，聪慧果断，短短几年就把股份提了上去，父亲很器重她，暗地里也有把她培养成继承人的意思，裴诏宁倒不在乎，他没那么大的欲望，也深知妹妹的能力在自己之上，只是两个弟弟不服，与他们的姐姐关系一直不和睦。
待父亲睡熟后，裴诏宁拉着慧岚出去，心疼地拍了拍她：“这几天辛苦了。”
“不碍事，你那边忙，我有时间就多照应着。”
“现在也算闲下来了，你去休息吧，我来照顾爹。”
“其实也不累，还有妈和阿姨帮我呢。”慧岚在沙发上坐下，随手递了个橘子给他，“话说你们公司那标怎么样了。”
“听小张说是稳了。”
“挺好，我托人在其中小小打点了一下。”慧岚笑了起来，“总不能光让他抢我们的。”
裴诏宁也跟着笑：“我说怎么这么顺利，原来是你从中作梗。怎么不早说，也好让我睡个安生觉。”
“裴总忙起来多吓人呐，我可不敢挑他最焦虑的时候打电话过去。慧岚狡黠地笑道，“快感谢我，把橘子给我剥了去。”
原本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偏偏两个弟弟不罢休，吃饭时竟撺掇着把裴诏宁私自挪用公款的事儿抖了出来，其实没多大事儿，那笔公款是父亲留着有朝一日应对飞来横祸的，他们老一辈人总有着年轻人难以理解的危机意识，可这么些年来逢春集团不仅没遇到什么挫折，反而吃着时代的红利一举成为华东地区家喻户晓的外贸公司，J市分公司的经营虽不如总部那样如火如荼，但也称得上首屈一指了。
裴诏宁心不贪，就是遇到事儿就急躁。他其实刚毕业没几年，凭着出众的决断能力和过辣的手段——以及父亲一点小小的照拂坐稳了一把手的位置，但他始终觉得自己根基不稳，每做一单生意，都要有足够的资金善后才能安心。
这笔钱就是那时候被挪出来做筹码的。裴诏宁白了那俩人一眼：“懂得还挺多，好好读你们的书去。”又夹了一筷子青菜到碗里，满不在乎地对父亲回应道：“没赔，赶明儿就给您送回去。”
母亲瞧着父亲脸色并无异样，也帮着说道：“帆儿有分寸，不会胡闹的。”
但父亲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裴诏宁和父亲的关系一向不太好，他厌恶他世故的官场做派，厌恶他对家人疏远又防备。厌恶他有眼色，会来事，太懂所谓的人情世故，心狠得只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专管敛财，一部分专营集资。
一顿饭后裴诏宁就告辞了，他擦了擦嘴说：“父亲托我安排的那个人估计这几天就要到了，我得赶去接应一下。”
父亲还在后面嘱咐他：“你记住，活儿别让他们插手，工资少开些就行了。”
他心里不舒服，故意拖了一个上午，没想见到后倒觉得那孩子乖巧可亲，他早就隐约听说那孩子是陈叔的侄子，和他那几个表哥表姐的性情不大一样，可到底是不相干的人，他搁那儿也就搁那儿了。
快到下班的时候时，他拿起一天的报表正打算看两眼，忽然有人敲门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今天跟着家长来找他那小孩儿。
裴诏宁放下报表：“什么事。”
“裴总。”他怯生生地说，“能带我去宿舍吗？我姑父说有员工宿舍的。”
“小张没安排吗？”
“我没找到张……张老师。”
裴诏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用叫他老师。楼下201室有个赵叔，你去找他安排吧。”
谢源走后，裴诏宁揉了揉眉心，心想这小孩儿是不是误解了什么，怎么跑自己这儿要求分宿舍，给人一种小学生告到老师面前说小组长没给分配任务的慌乱感。好在见他淳朴踏实，不爱张扬，人长得也好看，便懒得计较太多。
可是想想还是觉得可笑，还小孩儿呢，也有十七八了，等秋天一开学就是大学生，算下来只比自己小上个六七岁。公司里也有几个大学生趁着暑假来实习的，但没人像他这样一团傻气，让人忍不住想逗弄逗弄。这样想，他反倒觉得那人可爱极了。
实际上他的脾气颇为阴晴不定，只在两个半人面前好：母亲，妹妹，半个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