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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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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差不多一周,他刚进办公室就看见前些天安排进来那孩子站在门口,他不像之前那样畏缩了,眉宇间坦荡了很多,裴诏宁瞥了他一眼:“你有事吗?”
“您给我开的工资挺高的,但我进来之后都没有事做,所以挺……挺愧疚的。”那孩子眉眼还有摆不脱的羞怯和青涩,说话时不小心看了他一眼,就马上低下头去。
“那我给你减点?”裴诏宁觉得莫名其妙。
“不——我现在的工资就刚好够过日子,我是说,您能多给我安排些事情吗?我什么都可以学着做,端茶倒水也可以做。”
裴诏宁不由皱起了眉毛:“你能做什么?你刚高中毕业——我公司还需要端茶倒水吗?”他又想了想,“那你去帮我养鱼吧,我的鱼很金贵的。”
那孩子的眼睛亮了一下:“是门厅前头那个缸里面的鱼吗?”
“嗯。鱼食在缸底下那个小柜子里,每天喂一次,一次捏一小撮就行。记得给他们换水,你会换水吗?”
小孩儿的表情有些困惑,显然在思考那么大个鱼缸要怎么换水。
“你们高中学过虹吸原理吗?”
“没学过,但我知道——啊,您是说,我要拿根管子,这样把水抽净吗?”
裴诏宁想他一定是个学霸,不只是因为他是华大的学生,他在谈到自己了解的知识时反应很快,整个人都仿佛焕发着自信的神采,这和裴诏宁以前认识的学霸们都不一样,他身上有一种自在轻盈的感觉,有着天真又质朴的热爱。
裴诏宁点了点头:“嗯,别把水抽完,留点能盖住鱼鳍就行,顺便再把鱼缸擦一擦,两天一次。”
他走后又回过头,说:“别把我造景碰坏了。”
下班后路过门厅,正好看见那小孩儿在擦鱼缸,他挺瘦的,半个身子探进去,看上去像是鱼缸外挂着一条诡异的毛巾。裴诏宁平静地瞅着他:“怎么现在还在干。”
“哦,我怕早上人流量大的时候擦鱼缸影响不好。”
“赶紧走吧。下班后公司不留人。”
那小孩儿从凳子上下来,给鱼缸通上水,静静地等鱼缸充满水。
裴诏宁问:“吃饭了吗?”
“还没呢。”
“吃饭去吧。”
谢源惊讶地看着他:“嗯。马上——马上去。”
“我是说跟我吃饭去吧。”裴诏宁转着小拇指上的戒指说。
他发现谢源用一种很惶恐的眼神看着他,解释道:“我在J市没个熟人,自己一个人太孤单了,想找个人陪。”
“您经常带着员工出去吃饭吗?”
“没有。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我……我挺愿意的,就是怕付不起钱。”
裴诏宁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还能让你付钱?说出去都怕你姑父说我欺负你。”他说完转身就出去了。等了会儿电梯,刚上电梯谢源就跟了进来。
“换完水了?”
“嗯。”
“锁门了吧。”
“锁了。”他抬头有些期待地看着裴诏宁。
“跟我去吃饭?”
“嗯。”
“你倒是不见外。”
“您说您太孤单了……”他小声地说。
裴诏宁转过来定定地望着他:“你这人挺奇怪的。”
“嗯。”谢源顿了顿又说,“我也很孤单。”
“不是这个问题。”裴诏宁走出电梯,“你好像生怕我吃亏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有些愧疚。”
“你有什么可愧疚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裴诏宁觉得他有些做作了,人情世故,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裴诏宁本人对他没什么特殊的好感,但碍于父亲的面子,对他多有照顾,结果这人不但不领情,似乎还对他的特殊照顾有些反感。
“你要是这样的话,明天正式上岗吧,可是我干嘛招个什么都不会的大学生进来。”
“我会英语。”那人犹豫地说,“我……我高考英语一百四十七。”
“哦。”裴诏宁笑了笑,“可我们也不需要英语人才啊。”
“我姑父说你们需要的……”
“嗐,他都跟你说些什么呀,怎么看怎么感觉你像是来我这儿当卧底的。”
“说让我好好学习,毕业了就进来……”
“算了。”裴诏宁掰着他的肩膀,“怎么这么听你姑父的?你父母呢?”
“我父母去世了。”谢源冷冷地说。
裴诏宁愣了一下,低声说道:“对不起。”
“没关系,那时候我还很小,已经记不太清了。”
“你姑父对你……”裴诏宁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无论怎么说都能戳痛他。
谢源沉默了,然后他轻声说:“加上我一共三个孩子,姑姑和姑父太累了,普通人家养好一个孩子就要倾注半生的心血了,何况我们三个。他们对我没有特别好,但是至少把我养大了,不愁吃不愁穿,我实在不敢要求太多。”
裴诏宁说:“这么说,他还算个好人。”
“嗯。”谢源马上又说,“你对我议论我姑父不好吧?”
“有什么呢,反正是他求我办事儿的。”
“我也是求你办事儿的。”
“对,所以别给我蹬鼻子上脸。”裴诏宁严厉地盯了他一眼,“记住,我永远是你上级,别因为有时候我对你脸色好一点就觉得可以在我面前乱说话。”
谢源有些委屈,但他抬头看到了裴诏宁脸色,马上识趣地闭了嘴。
裴诏宁心里又不痛快了,他刚刚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随即就意识到这怜悯对他来说毫无必要,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大学生看似脆弱不堪,可无论从那里探进去,都会发现他坚不可摧。
他领人到了自己常吃的大排档里,要了份菜单递到他面前:“你自己选吧。”
裴诏宁再怎么说也是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学生,自然喜欢这些年轻人爱的东西,他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掉价”的,就是跟老板混得熟了,每次父亲来都要避着不来这里。
谢源小心地勾选了几个,裴诏宁撇了一眼问:“就这么点?”
“嗯,够吃。”
裴诏宁也不说什么,自己点了点就递上去了。
老板是个很麻利又热情的人,裴诏宁的家庭情况也知道个大概,不一会儿就把菜端上来了,他撇了一眼谢源,问:“哎哟,这是带着弟弟来了?”
“一朋友的侄子。”裴诏宁头也不抬。
“挺俊一孩子。”老板乐呵呵地评价。
他转身上后厨去了,裴诏宁继续吃:“夸你好看呢。”
“嗯,谢谢他。”谢源闷闷的。
这顿饭吃得不大痛快,裴诏宁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好像打在一团棉花上,而且只进不出,最后倒给自己整了一顿子气,当他带着不忿的目光看向那人时,觉得第一天见时他那怯生生的气质又露出来了。他竭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别的情绪,那静默的脸上似乎永远湖水般平静。而当那明亮的眼睛和他对上时,裴诏宁看见他眼眶红红的。
“怎么了?”
“没事。”
“你哭了?”
“没。”
“别憋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裴总。”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想家。”
裴诏宁愣了愣:“那明天叫你姑姑来吧。”
“不是那个家……我想我家,想我爸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就是特别想……”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最后小声对他说道:“对不起。”
裴诏宁忽然意识到他不是坚不可摧,他只是能装,特别能装。
他从自己的座位上探出身子,将那人轻轻抱在怀里:“好了好了,他们会为你很骄傲的,你别哭,你要哭起来,别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还是——”
谢源推开他,泪汪汪地冲他笑了一下:“我没想着哭的,真没有,就是有时候会突然觉得特别难受,可是事后想想,总觉得也没什么。”
他又说:“抱歉搅了您的兴致。”
“没关系,反正我一向没什么兴致。”他放下筷子盯着他:“我很孤独的。”
“您还有家可以回。”
“我家吗?”裴诏宁苦涩地笑了笑,“家不过是个利益最大化的集合体罢了,随时可以解散。人长大了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家。”
谢源不掩担忧地看着他:“为什么呀,你知道我多想……”
裴诏宁起身结账,淡淡地阻止他:“别说了。”
夏天的J市天黑的特别晚,当太阳完全掉下去后,整个城市会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灯火通明,那是真正的不夜城,另一部分则是纯粹的黑,老城区坐落在其中,如同古长城静默的遗址,无声无息地吞没了每一个步入它的人。公司的员工宿舍正好坐落在那分界线上,只有来J市打工的人才会住这种宿舍。从门口看过去,门前是花红酒绿的大城市,门后,就是一个异乡人苦涩的梦。
谢源还在门口犹豫着不走,裴诏宁拍了拍他:“去转转?”
“太好了。”
“嗯?”
“我是说……如果您晚上没计划的话,能走走真是太好了。”
“我能有什么计划?连个朋友都没有,回去也是坐着——最多,喂喂鱼罢了。”
“您真的很喜欢养鱼。”
“是吧。”裴诏宁难得笑了起来,“我家里养了好几条锦鲤,嘴张开能有人的拳头大,金灿灿,阳光下游起来可漂亮了。”
“您办公室养的是龙鱼吗?”
“嗯。”裴诏宁说,“另外两只是罗汉,我那条金龙还是小鱼苗呢,长大了肯定特别帅。”
“要是长大了还挺吓人的。”谢源心有余悸,“它可有劲了,我今天擦鱼缸的时候,它扑腾得最厉害,还拿尾巴抽我。”
“是嘛。”裴诏宁哈哈大笑,“可是我给它们换水的时候它们可乖了。”
“认主嘛,证明它们喜欢你。”
“喜欢我,挺好的。”裴诏宁话里话外平白有了些苦味。
他们顺着漆黑的道儿一路走下去,谢源轻轻地问:“您为什么喜欢养鱼呀?”
“好看,乖。冷血,但养熟了还挺亲人的。”
“我以为您会养些猫儿狗儿之类的。”
“我忙,没精力照顾它们。再说了,我也怕消受不起它们的热情。”
他们走到了一条桥上,桥下河水静静流淌着,好像在弹一首没有旋律的钢琴曲。裴诏宁站定了,隔着河远眺对岸的灯光。
“这是哪儿啊?”谢源问。
“噢,这是北街那一块,你往南走能回宿舍。”
“我不认识这里的路。”
“你才来J市一周,以后会认的。”
“裴总。”他叫住他,“我想问问您——你说人这辈子,是不是必须到达一个终点啊?”
“我不知道。”裴诏宁说,“但一定要有个归宿吧,不然漂泊着多难受。”
“可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你毕了业就来我公司,你姑父已经给你规划好了。”
“就这样了吗?”
裴诏宁想了想:“你还得组建个家庭,有个爱你的人,可能会有孩子,不过没有也没关系。你跟我不一样,你会有一个很好的家。”
谢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太远了吧——不过也不远,您再说些更远些的吧。”
“更远的呀。”裴诏宁若有所思,“你想要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才痛苦……”谢源的双手搭上栏杆,遥遥的月光在河面上洒下粼粼的波浪,这是光的旅途,无数的生命沿着它慢慢流淌,孩子的第一声呓语和呜咽,都在这河中渐渐沉寂下去,最后变成一朵翻滚的浪花,它和它的生命之泉彻底地融合在了一起。
“裴总。”谢源轻声问,“您会弹蓝色多瑙河吗?”
“当年我还是个文艺青年的时候弹过,现在早忘了。”裴诏宁说。
“很久之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特别爱听这个。”
“老钢琴曲了,你的音乐审美有这么老吗?”
“不,那时候隔壁家的奶奶经常放这个,所以印象尤为深刻。”谢源顿了顿,“现在我喜欢柳拜。”
“你这品味变化得还真大。柳拜啊,我记得自己上学那会儿有段时间特别迷他们,后来不记得了,哎——”他拍了拍谢源的肩膀,“那你会说俄罗斯话不?你给我唱两句吧,那个——喀秋莎?”
谢源没给他唱喀秋莎,他唱了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生涩的发音和有些别扭的吐字显得有些笨拙,但他清亮的嗓音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听起来倒有些独特的韵味,当他唱到“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时,那双时刻蕴着水汽的眼睛遥遥望着远方,他不知道裴诏宁能不能听懂这一句俄语,大概率是听不懂的,但是他只管唱。悠扬中透着几分悲伤的歌声一直掠过西河口,飘到千里之外,二十岁时的裴诏宁单纯又鲁莽的梦里。
裴诏宁那晚睡得格外好,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俄罗斯红场的长椅上,巍峨的建筑投下巨大的阴影,月光洒满全身。谢源安静地坐在一旁,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裴诏宁刚想同他说些什么,就被他用明亮的眼睛止住了,他那双眼睛说:裴总,别说话呀,这样寂静的夜里,你听风声多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