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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声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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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考成绩如同一场迟来的寒潮，裹挟着冰冷的压力，在周五的午后席卷了整个青禾中学。
教学楼下新张贴的鲜红榜单前，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味、汗味和青春期特有的、因紧张而蒸腾出的躁动气息。
议论声、惊呼声、懊丧的叹息和刻意拔高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浪漩涡。
谢烁站在人群外围，像一叶被喧嚣排斥的孤舟。
他强迫自己将耳机线一圈圈缠绕在指间，用物理的束缚来抵御那无处不在的噪音冲击。
视线努力穿透晃动模糊的人影，聚焦在榜单最顶端的位置——
高二年级月考总分排名：
1. 谢烁（高二3班） 722分
那个名字和数字，像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坠入胃里。没有欣喜，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更深的空洞。722分，省重点的平均水平，在这里是断层的第一。口袋里的手机无声地震动了一下，他艰难地掏出来，屏幕亮起，是微信置顶联系人“母亲”发来的信息：
【成绩看到了，不错。继续加油。周末自己安排。这边项目收尾，勿扰。】
文字简洁、冰冷、高效，像一份格式化的商业邮件。没有询问“适应得如何”，没有提及“失眠有没有好一点”，更没有一句“辛苦了”。
只有“继续加油”的命令，和“勿扰”的界限。谢烁指尖冰凉，迅速按灭屏幕，仿佛那点光亮都带着灼人的寒意。周末自己安排？
不过是另一份无人监管的空白刑期。胃里泛起熟悉的翻搅感，耳鸣的嗡响似乎更清晰了些。
他目光下移，越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分数，像在湍急的河流中搜寻一块特定的礁石。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耳机线深陷进皮肉。终于，在榜单几乎触底的位置，那个名字如同预料中的污点，刺入眼帘——
30. 郁野（高二3班） 65分
数学：0分（答题卡作废）
语文：35分
英语：12分
物理：8分
化学：10分
总分栏旁边，一个巨大的、用鲜红墨水圈出的、刺眼的“0”，如同耻辱的烙印，死死钉在那个名字后面。
“卧槽！65分？！”
“倒数第一！野哥牛逼！反向登顶！”
“数学零分？！牛逼炸了！答题卡作废？画叉画到教导处去了吧？哈哈哈！”
“啧，省实验转来的学霸第一，倒数第一也在咱们班，三班真是卧虎藏龙啊！”
“这下有好戏看了，赵老头不得气炸了？”
李超那刻意夸张的声线如同锋利的锉刀，在谢烁的神经上反复刮擦。周围爆发出哄堂大笑，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猎奇般的兴奋。那些声音，那些指向郁野名字的手指，那些投向后排角落的、带着异样光芒的目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物理的阻隔，狠狠扎进谢烁的耳膜和脑海。
嗡——！
尖锐的耳鸣瞬间拔高！视野边缘泛起不祥的黑斑！谢烁猛地闭上眼，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对抗着那灭顶的窒息感和胃里翻涌的恶心。郁野的名字和那个猩红的“0”，与昨晚蓝牙耳机里那破碎癫狂、泣血般的琴声瞬间重叠，带着血淋淋的重量砸在他的心上。
闪光灯突兀地亮起，刺得谢烁眼前一片花白。他下意识地侧头避开，才注意到是校宣传部的学生正在拍摄成绩榜单和人群反应。刘主任锃亮的脑门泛着油光，正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脸上堆满笑容：“……这次月考整体成绩稳中有升，特别是一些转校生，比如高二三班的谢烁同学，更是以绝对优势拿下了年级第一！这充分说明了我们青禾中学的教学环境是包容的，是能育英才的……” 他的声音通过旁边学生干部举着的便携小喇叭扩散出来，带着官腔的洪亮，强行介入这片喧嚣。
张敏老师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眉头微蹙，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似乎在寻找什么。当她的视线捕捉到人群边缘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时，眉头蹙得更紧了。
“哎哟，这不是郁野吗？怎么？也来看成绩？”
李超那带着明显恶意的、拔高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再次刺破了这片被官方话语暂时主导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刘主任、张敏老师和举着相机的学生，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人群边缘，郁野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吊着右臂的绷带边缘已经磨得发黑起毛。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榜单上自己名字后面那个猩红刺眼的“0”和“65”。
周围那些指向他的手指、那些毫不掩饰的嘲笑和议论，仿佛都与他无关。他像一尊被遗弃在喧嚣中心的、沉默的石像，周身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彻骨的死寂。唯有他插在裤兜里的左手，紧握成拳，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郁野！”赵明那压抑着雷霆之怒的、如同砂轮摩擦般的声音猛地炸响！他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试卷，分开人群，大步流星地冲到郁野面前，脸色铁青，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显然在极力压制着即将喷发的火山，“你！跟我过来！”
赵明那声饱含火气的低吼，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围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带着一丝紧张和看好戏的兴奋。
郁野像是被这声低吼从某种深沉的麻木中惊醒。他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那双布满红血丝、空洞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聚焦在赵明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和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强行压抑的暴戾。
他沉默地迈开脚步，像一具提线木偶，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跟随着赵明走向走廊尽头那片相对空旷的区域。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又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形成一道无声的围观屏障。
谢烁的心猛地揪紧！他能清晰地看到郁野吊着的右臂绷带下，肌肉线条也绷得死紧。一股冰冷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往前挤了挤，试图靠近风暴中心。
赵明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将手中最上面那张试卷狠狠拍在旁边冰冷的窗台上！“啪”的一声脆响！正是那张只在姓名栏画着巨大黑色叉号的数学答题卡！刺眼的空白暴露在众人视线下。
“零分！又是零分！！”赵明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失望和愤怒而微微变调，带着一种破音的尖锐，但音量却似乎被他强行控制着，没有在走廊里彻底炸开，“选择题蒙都懒得蒙？！大题一个字不写？！还画个叉？！你什么意思？！啊？！郁野，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那股子劲儿呢？！” 他死死盯着郁野那张毫无表情、却写满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绝望的脸，目光扫过他颈侧那道在衣领遮掩下若隐若现、边缘泛着深紫色的狰狞淤痕，最终落在他吊着的、污秽不堪的右臂绷带上。
赵明脸上的怒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有被无视的尊严受挫，但更深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强行压下去的心疼和无力感。
作为班主任，他隐约知道这个沉默寡言、浑身是刺的男孩背后，是怎样一片泥泞不堪的沼泽。
那绝不是一句简单的“不努力”可以概括的深渊。他甚至知道一点那个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暴力滋生的“家”。
他捏着试卷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只有靠近的人才能听清的沉重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裹着铅块砸在地上：“……你家里……不容易，我知道。你这手……我知道！但这能是你交白卷、画叉号的理由吗？啊？你告诉我！你脑子里那些东西呢？啊？那天在办公室，你给我讲那道空间向量题的时候，那股子劲儿呢？！那股子能把题目嚼碎了吞下去的狠劲儿呢？！都他妈喂狗了吗？！”
赵明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沙哑，但这番话却清晰地砸在郁野死寂的脸上，也砸在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倾听的人心上。李超等人脸上的幸灾乐祸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和不解——赵老头怎么提这个？还说什么“家里不容易”？野哥家里怎么了？
郁野一直低垂的头，在赵明提到“空间向量题”和“那股子劲儿”时，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火星一闪而逝，但瞬间就被更浓重的灰烬覆盖。
他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岩石，依旧一言不发。但那插在裤兜里的、紧握的左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赵明话语里那点隐晦的“知道”，像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用麻木筑起的壳，一丝被窥破的狼狈和更深的抗拒在他死寂的眼底翻涌。
“说话！哑巴了？！”赵明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死气沉沉的样子，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猛地窜了上来，声音陡然拔高，指着地上那张被拍在窗台又滑落的答题卡，“你交这么一张破玩意儿上来，是打我的脸！更是把你自己的脸！把你那点仅剩的……那点东西！全他妈踩在地上碾！你知不知道？！”
赵明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点到郁野的鼻尖：“捡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它撕了！撕干净！撕碎了！然后告诉我，你他妈下次准备考多少分？！说！”
“垃圾！”李超在人群里，自以为小声地、带着恶意的快感嘟囔了一句，清晰地传入这短暂的死寂。
嗡——！
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带着围观者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赵明话语里恨铁不成钢的刺痛感，精准无比地捅进了郁野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郁野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那双死寂的眼睛瞬间被狂暴的赤红吞噬！
额角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突出来！紧咬的牙关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一直插在裤兜里的左手猛地抽出！紧握的拳头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着！
“你他妈……”一声低沉沙哑、如同受伤野兽濒死咆哮般的嘶吼，从郁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
“郁野！”张敏老师脸色剧变，厉声喝止，试图上前阻拦。
但已经晚了！
郁野全身的肌肉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猛地爆发出一股骇人的力量！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所有理智的狂兽，眼神充满暴戾
他用那只蓄满毁灭力量的左腿，狠狠踹向旁边一张空置的课桌！
“哐当——！！！！”
一声惊天动地的、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瞬间撕裂了整个走廊的死寂！
坚硬的金属桌腿与冰冷的水泥地猛烈撞击！沉重的课桌被那股蛮力硬生生踹得离地飞起！桌面上的书本、笔袋如同天女散花般被抛向空中！课桌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重重地侧翻在地，发出更加沉闷可怕的巨响！金属扭曲变形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嗡——！！！
这声近在咫尺、如同惊雷炸裂般的巨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烁毫无防备的神经末梢！
瞬间，世界失声！尖锐到极致的耳鸣吞噬了一切！眼前猛地一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心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他无法呼吸！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闷哼从谢烁紧咬的牙关里溢出。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蜷缩下去！手里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屏幕碎裂！他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陷进头皮，身体无法控制地筛糠般剧烈颤抖！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和后背的校服，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脸色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白垩，嘴唇瞬间失去所有血色！
视野彻底模糊、扭曲、旋转！巨大的黑斑如同墨汁般在眼前迅速扩散！耳边只有那尖锐到撕裂灵魂的耳鸣和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轰鸣！他像一只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却吸不进一丝氧气！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蜷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在无数双惊愕、探究、甚至带着一丝惧怕的目光注视下，独自坠入无声的、只有恐惧咆哮的黑暗深渊。
混乱、惊呼、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包围。有人试图靠近，有人指指点点。但在谢烁彻底崩溃的感官里，一切都模糊扭曲，只剩下那恐怖的巨响在脑海中无限循环放大，混合着记忆中那声终结一切的摔门声——“砰！”
就在这意识濒临溃散的边缘，就在那恐惧的黑暗即将彻底吞噬他时——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断断续续的旋律，如同黑暗深渊里垂下的蛛丝，顽强地穿透了尖锐的耳鸣，钻进了他混乱的意识！
不是琴声。
是口哨声。
那旋律破碎、生涩、甚至有些走调，带着气息不稳的颤抖。但谢烁瞬间就辨认出来——正是昨夜那支通过蓝牙传递的、充满痛苦挣扎的灵魂乐章！
只是此刻，它被简化了，被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气息吹奏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频率。
那微弱的、带着体温和气息的口哨声，像一只无形却温暖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狂跳的心脏和尖叫的神经。它没有完全驱散恐惧，却像在惊涛骇浪中投下了一块小小的压舱石，让他得以在灭顶的浪潮里，勉强维持一丝摇摇欲坠的平衡，没有彻底沉沦。
谢烁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颤抖，但紧抱着头的双手，力道似乎松了一丝。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模糊的视线。
混乱晃动的人群缝隙里，他看到了那个制造了巨响的源头。
郁野还站在那翻倒的课桌旁，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尚未平息的狂暴戾气，像一头随时会再次扑出的困兽。
然而，就在谢烁抬起视线的瞬间，郁野的目光也穿透混乱的人群，落在了地上蜷缩颤抖的他身上。
四目相对。
郁野那双赤红的、充满毁灭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其剧烈地翻涌了一下——惊愕？烦躁？一丝转瞬即逝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然后，谢烁清晰地看到，郁野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极其细微地翕动了一下。那破碎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口哨旋律，正是从那紧抿的唇缝间，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的。
他的口哨没有停。尽管他的眼神依旧凶狠，尽管他的胸膛还在因为愤怒和喘息而起伏，尽管他整个人还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暴戾气息……尽管赵明痛心疾首又无奈地低吼着：“滚回去！郁野！给我滚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但那微弱的口哨声，却像一道无声的、带着血腥味的桥梁，固执地穿透了混乱的喧嚣和灭顶的恐惧，固执地连接着风暴的中心与崩溃的边缘。
谢烁死死咬着下唇，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他闭上被冷汗和生理性泪水模糊的眼睛，不再看郁野，只是将额头更深地抵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用尽全身力气去捕捉、去感受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来自深渊另一边的、破碎的声波。
那口哨声，成了他溺毙前，唯一能抓住的、带着荆棘的浮木。
而赵明那最后一句无奈又沉重的“滚回去”，则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在这荒诞而疼痛的午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