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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裂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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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考结束的铃声像一把钝锈的剪刀，终于剪断了青禾中学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压抑的寂静瞬间被引爆，走廊里爆发出混杂着解脱、懊丧、狂喜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脚步声、书本拍打声、夸张的叹息和欢呼，汹涌地冲刷着每一寸空间。
谢烁被人流裹挟着，像一片飘零的落叶，跌跌撞撞地回到307宿舍门口。世界失去了清晰的边界，只剩下晃动扭曲的光斑、色块和模糊移动的人影轮廓。
尖锐的耳鸣如同永不消逝的背景噪音，顽固地盘踞在颅腔内，却又将那些穿透而来的、骤然拔高的音调无限放大，化作一根根冰冷的钢针，反复刺扎着他敏感的听觉神经。
推开宿舍门，一股混合着汗酸、隔夜泡面调料包和廉价洗发水香精的热浪扑面而来，比走廊更甚的嘈杂瞬间将他吞噬。
“我靠！最后那道有机合成路线是人画的？老子连反应物都认不全！”
“完了完了，数学选择至少错一半！这次铁定垫底了！”
“李超！磨蹭啥呢？考完了还装深沉？速度上线！五黑缺一！”
王磊和刘洋的嗓门如同破锣，正为一道题争得面红耳赤，手上却麻利地开机敲键盘。另一个室友戴着硕大的耳机，身体随着听不见的节奏疯狂摇摆，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旋律。阳台传来脸盆哐当砸地的脆响和水流哗啦声。
嗡——！
巨大的不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谢烁猛地向后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眩晕感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席卷而来！他紧闭双眼，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那点咸腥的刺痛来对抗灭顶的窒息感和翻涌的恶心。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深处的灼痛。他摸索着从裤袋里掏出降噪耳机，手指因脱力而颤抖，勉强塞进耳朵，将白噪音雨声开到最大。
物理隔绝稍微削弱了噪音的直接冲击，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击着肋骨，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T恤，带来一片冰凉的黏腻。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强烈、极具压迫感的陌生气息，混合着浓烈的劣质烟草和汗味，猛地闯入了他被噪音和模糊视觉围困的感知！
谢烁倏地睁开眼！模糊晃动的视野中，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轮廓正杵在他的床铺前！是郁野！
他显然刚回来，甚至可能没回隔壁308。他侧对着门口，面朝着谢烁的床铺。
身上那件洗得发灰的黑色T恤后背洇湿了一大片深色汗渍，紧贴着紧绷的肌肉线条。那只受伤的右手依旧吊着那根早已污秽不堪的白色绷带，无力地垂在身侧。
但让谢烁瞬间心惊肉跳的，是郁野左手的动作！
他正用那只完好的左手，以一种近乎粗暴的熟练，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压扁变形的烟盒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动作流畅得刺眼。他抽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叼在毫无血色的薄唇间，然后“啪嗒”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窜起，点燃了烟头。
猩红的光点在宿舍昏黄的灯光下骤然亮起，随即，一股浓烈、呛人、带着焦油味的灰白色烟雾升腾而起，迅速在狭小、本就浑浊的空气里弥漫开来，与汗味、泡面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气息。
郁野深深吸了一口，仰起线条冷硬的下颌，对着天花板，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大团翻滚的烟雾。
烟雾缭绕着他颈侧和额角，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只留下一双在烟雾后若隐若现的、布满狰狞红血丝的、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考后的松懈，没有懊恼，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和一种近乎自毁般的麻木。
宿舍里的喧嚣瞬间被掐断了一瞬。王磊和刘洋停下了争辩和敲击键盘的动作，愕然地看向郁野。戴着耳机的室友也扯下了半边耳机，一脸惊诧。
“野……野哥？在宿舍抽……被抓到要处分的……”李超（不知何时挤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提醒，声音带着明显的讨好和畏惧。
郁野像是聋了。他甚至吝于给旁人一个眼神。他又狠狠吸了一口，动作带着发泄般的狠戾，然后夹着烟的手指随意地、极其不雅地弹了弹烟灰。
灰白的烟灰簌簌飘落，有几粒不偏不倚，落在了谢烁床铺边缘叠放得一丝不苟的浅蓝色被子上，像几点丑陋的污迹。
谢烁的身体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他看着那落在自己被子上的烟灰，看着那不断扩散、刺激着他鼻腔和肺部的浓烟，感受着郁野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混合着烟草、汗味和浓重绝望戾气的压迫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烟雾不仅灼烧着他的呼吸道，更像是在点燃他本就脆弱敏感的神经！
“郁野。”谢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和冰冷的怒意。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尽管视野模糊晃动，双腿虚软。他向前一步，试图拉近那模糊身影的距离，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自己耳机里的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出去抽。”
郁野抽烟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空洞的眼睛，透过缭绕的烟雾，直直地、冰冷地锁定在谢烁模糊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被侵犯领地的、压抑的暴戾。
“你，管我？”郁野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狠狠磨过生锈的铁皮，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挑衅。他夹着烟的手指朝着谢烁的方向虚虚一点，猩红的烟头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危险的轨迹。“这地儿，你买的？”
宿舍里的空气瞬间冻结，充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张力。王磊和刘洋等人屏住呼吸，眼神在两人之间紧张地来回扫视，连李超都缩了缩脖子。
谢烁迎着那冰冷刺骨、穿透烟雾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耳鸣尖锐得像是要撕裂耳膜，视野边缘阵阵发黑。
浓烈的烟味直冲脑门，那目光中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冰锥。但他强迫自己挺直了单薄的脊背，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退缩的迹象。
那张画着巨大黑色叉号的空白答题卡，考场里那声失控的巨响，郁野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刺鼻化学气味……所有的碎片都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而郁野此刻的行为，更像是在深渊边缘疯狂地、绝望地舞蹈，带着自毁的倾向。
“宿舍公共区域，禁烟。”谢烁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也更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属于优等生的原则性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你的手伤需要恢复环境。尼古丁和烟雾，有害。” 他省略了“感染风险”等专业术语，直指要害。
“呵。”郁野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从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烟，腮帮凹陷，然后朝着谢烁模糊站立的方向，挑衅般地、缓缓地吐出一大团浓重翻滚的烟雾！灰白的毒蛇瞬间扑向谢烁的面门！
“咳咳咳……！”谢粹猝不及防，被那辛辣滚烫的烟雾呛得弓起腰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视野瞬间被生理性的泪水彻底模糊，喉咙如同被火燎过！他踉跄着再次后退，后背又一次撞上冰冷的门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谢烁！”周小雨带着惊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显然是被宿舍里的动静吸引过来，手里还抱着几本书。
郁野看着谢烁狼狈不堪、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眼中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飞快地掠过——一丝扭曲的快意？一丝转瞬即逝的懊恼？但瞬间就被更深的阴鸷和暴戾的烦躁彻底吞噬。
他烦躁至极地将手中燃了半截的香烟，狠狠地、用尽全力摁在旁边一张空床光秃秃的铁架床沿上！
“滋啦——！”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伴随着一缕焦糊的青烟升起，坚硬的铁架上留下一个丑陋的焦黑烙印。
“操！真他妈扫兴！”郁野低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狂暴和厌弃。
他不再看任何人，甚至没看咳得直不起腰的谢烁，猛地撞开挡在门口、一脸惊惶的周小雨，带着一身浓烈呛人的烟味和骇人的、仿佛要毁灭一切的低气压，如同一头发狂的困兽，头也不回地冲出了307宿舍！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咚咚作响，如同愤怒的战鼓，迅速远去，最终被其他宿舍的喧闹吞没。
“谢烁！你怎么样？”周小雨连忙冲进来，扶住咳得眼泪直流、脸色惨白如纸的谢烁。
谢烁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依旧弯着腰，大口喘着粗气，努力平复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剧痛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模糊的视野里，只有郁野消失在走廊尽头那高大而决绝的背影轮廓，和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绝望、暴戾与自我放逐的浓重气息，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感官记忆里。
宿舍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李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坐回自己位置，假装盯着屏幕。
王磊和刘洋也默默地重新戴上了耳机，将音量调小。刚才还喧嚣沸腾的宿舍，此刻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的死寂，只有谢烁压抑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谢烁摘下已经被烟雾浸染、失去部分效用的降噪耳机，那刺鼻的焦油味依旧顽固地附着在他的鼻腔、头发和衣物上，挥之不去。
他走到自己床铺前，看着被子上那几点刺眼的灰白烟灰，沉默地拿起一本书，仔细地、缓慢地将其拂去。
动作僵硬，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无力。
周小雨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侧脸：“谢烁……郁野他……他今天考完数学出来的时候，脸色就……特别吓人……我听说……他好像交了白卷……还在答题卡上画了个大叉……他是不是……”
“我知道。”谢烁打断她，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波澜，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当然知道。
那张画着巨大黑色叉号的答题卡，像一道冰冷的判决书，悬挂在两人之间。
他抬起头，努力聚焦模糊的视线，望向门口郁野消失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堵薄薄的墙壁，看到隔壁308紧闭的房门。
“……他需要一个人待着。”谢烁低声说，像是在回答周小雨，又像是在告诫自己。他不再说话，只是疲惫地坐在自己冰凉的床沿，闭上眼睛，用指关节用力按压着突突狂跳、胀痛不已的太阳穴。
世界在模糊的眩晕和尖锐的耳鸣中疯狂旋转。郁野那双在烟雾后死寂绝望的眼睛，如同鬼魅的烙印，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挥之不去。
夜，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泼洒下来。宿舍的顶灯熄灭，黑暗吞噬了最后的光源和大部分声响。
307宿舍里，其他人都已沉入梦乡，发出深浅不一的鼾声和模糊的呓语。谢烁却依旧睁着眼睛，躺在冰冷的床上，毫无睡意。
降噪耳机里单调重复的雨声，此刻显得如此空洞无力，根本无法驱散心底沉甸甸的巨石和那萦绕鼻尖、顽固不散的烟草焦糊味。
就在意识在疲惫与清醒的边缘挣扎时——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断断续续的钢琴旋律，如同黑暗中蜿蜒的溪流，极其顽强地穿透了墙壁的阻隔，穿透了耳机里的白噪音，清晰地流淌进了谢烁的耳膜！
是蓝牙连接！是郁野的手机琴声！
谢烁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几乎是本能地摸向枕边的手机，屏幕幽幽的冷光在黑暗中亮起，映亮了他苍白的脸和那双因失去清晰视觉而显得格外迷茫、空洞的眼睛。
屏幕上，蓝牙设备“Y”的连接状态清晰地亮着。
那熟悉的、带着粗糙电子质感的音符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旋律彻底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被刻意简化和柔化、用于安抚的平和乐章。它变得极其破碎、混乱、充满了撕裂般的痛苦和狂暴的挣扎！
音符像是被强行从血肉里抠挖出来，节奏忽而急促如暴雨砸窗，忽而凝滞如濒死喘息，旋律线支离破碎，充满了刺耳的不和谐碰撞和突兀的、令人心悸的空白！
仿佛演奏者的手指在冰冷的虚拟琴键上痛苦地痉挛、捶打、摸索，又仿佛一颗被反复践踏、濒临爆裂的心脏在绝望地、无声地嘶吼！
这琴声……谢烁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心脏被那旋律中蕴含的巨大、狂暴、无处宣泄的痛苦紧紧攫住，几乎无法跳动！这根本不是“声疗”！这是郁野在用音乐自残！在用每一个破碎的音符，嘶吼着他无法言说的绝望、愤怒和那深入骨髓的黑暗！每一个扭曲的音节，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谢烁紧绷的神经上！
他想起郁野在宿舍里那自毁般的吞云吐雾，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神，那画在答题卡上的巨大黑色叉号……所有的压抑、挫败和深埋的痛苦，此刻都在这混乱癫狂的琴声里找到了唯一的、血淋淋的出口。
谢烁的手指悬停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停留在那个存为“Y”的号码上。指尖微微颤抖。他想按下去，想发点什么。一句“停下”？一句“你还好吗”？还是……一句无用的“我听见了”？
最终，他的手指缓缓落下，什么也没有输入。
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模糊失焦的视野里，清晰地聆听着隔壁传来的、那如同灵魂被撕碎般的泣血琴声。
那混乱癫狂的旋律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反复拉锯，带来清晰而漫长的痛楚。然而，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升起——这琴声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带着血淋淋的温度，猝不及防地穿透了两人之间那堵冰冷厚重、筑满尖刺的高墙，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那个总是用暴戾和桀骜伪装自己的同桌，此刻正在无人知晓的黑暗深渊里，独自承受着怎样血淋淋的崩溃。
琴声持续了很久，断断续续，时而狂暴如雷，时而呜咽如风，最终在一片刺耳的、如同玻璃破碎般的噪音和弦中，戛然而止。
蓝牙连接依旧保持着，耳机里只剩下细微的、空洞的电流底噪，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黑暗的宿舍里，谢烁依旧睁着无法聚焦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晃动的、不知是月光还是远处路灯映照的光斑。
沉重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但郁野那破碎、癫狂、充满绝望的琴声，却像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听觉记忆深处，与那刺鼻的烟草味、冰冷的对视、巨大的黑叉一起，构成了一个沉重而无解的谜题。
月考的阴云似乎暂时飘远，但另一个更深沉、更黑暗的风暴中心，就在一墙之隔，无声地酝酿着毁灭性的力量。
而那个制造噪音的同桌，那个危险的源头，此刻正独自一人在隔壁的黑暗里，舔舐着无人能触及的、血淋淋的伤口。谢烁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墙，被那泣血的琴声，撞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裂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