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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尘光低语 ...

  •   旧音乐器材室的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嘎吱”呻吟,推开了一条缝隙。
      浓重的灰尘气味混合着腐朽的木头和干涸油漆的气息,如同沉睡百年的幽灵,瞬间扑面而来。
      午后的阳光被蒙尘的高窗切割成几道浑浊的光柱,斜斜地射入空旷的教室,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其中疯狂地、无声地舞动,像一场金色的微型风暴。

      谢烁站在门口,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敲着沉闷而略显急促的鼓点。他手里紧紧攥着物理习题册和笔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口袋里,那盒印着傻气小熊的创可贴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存在感鲜明。他抬眼望向教室中央。

      郁野已经在了。

      他背对着门口,坐在那架落满厚厚灰尘、琴键泛着陈年象牙黄、甚至有些键已经塌陷下去的旧立式钢琴旁。
      没有像往常那样趴着睡觉,也没有百无聊赖地转笔。他微微弓着背,脱下来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旁边的破凳子上,只穿着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黑色旧T恤。
      受伤的右臂依旧吊在胸前那根污秽的白色绷带里,那只完好的左手,正拿着一支笔,对着摊开在斑驳琴盖上的物理习题册,眉头紧锁。

      他看得极其专注,以至于谢烁推门的声响都没能让他立刻回头。午后的光落在他凌乱的黑发和紧绷的肩颈线条上,勾勒出一种罕见的、沉浸式的安静。
      这画面与谢烁记忆中那个只会制造噪音和趴桌睡觉的同桌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谢烁放轻脚步走进去,尽量不惊扰这片被尘埃包裹的寂静。他走到钢琴的另一侧,在另一张积灰的凳子上坐下,动作带着一丝刻意的小心。凳子腿与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滋啦”。

      郁野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郁野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被打扰的烦躁,如同平静水面投入石子激起的涟漪。但很快,那烦躁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审视和戒备的平静。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线依旧绷着,但少了些随时准备攻击的棱角。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甩出刻薄的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目光又重新落回习题册上,仿佛那上面有亟待破解的密码。

      谢烁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冷嘲热讽,只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小心翼翼的平静。
      这平静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他沉默地摊开自己的习题册和笔记本,动作尽量放轻。
      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从……哪里开始?”谢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刻意控制的平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看向郁野正在死磕的那道题——一道关于带电粒子在复合场(电场与磁场叠加)中运动的综合题,难度不小。

      郁野的笔尖顿在草稿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斑驳的琴盖,落在谢烁脸上。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昨日的暴戾,也没有了校医室里那笨拙的别扭,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被难题困住的烦躁和……一丝极其隐晦的求助?他极其生硬地用笔尖点了点题目中关于粒子初速度方向与电场线夹角的条件。

      “……这个角,”郁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点被卡住的不爽,“……跟洛伦兹力方向,怎么扯?” 他语速很快,思路跳跃,带着惯有的急躁,但语气里没有了攻击性,更像是一种被难题逼到墙角的本能发问。

      谢烁微微一怔。他没想到郁野会直接问出来,而且问到了关键点。他强迫自己忽略对方眼神里那点不自在,迅速进入“老师”状态,拿起笔在自己的草稿纸上画图。

      “复合场中粒子受力分析是基础。”谢烁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省重点学生特有的逻辑性,“电场力方向沿电场线,与电荷正负有关。洛伦兹力方向,左手定则……”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画出电场线和磁场方向,标出粒子初速度,动作流畅。

      “啧,又是定则!”郁野不耐烦地打断,左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动作牵扯到吊着的右臂,让他眉头瞬间拧紧,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嘶!”他像是被疼痛提醒了什么,动作猛地僵住,脸上掠过一丝狼狈,随即强迫自己松开抓头发的手,重新按在习题册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谢烁的讲解被迫中断。他看着郁野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痛楚和强忍的烦躁,看着他吊着的右臂,再想到口袋里那盒创可贴……心底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严谨”来反驳,而是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郁野画得歪歪扭扭、却试图标出几个关键方向的草稿上。

      “你的思路是对的。”谢烁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肯定的意味,他指着郁野草稿上某个点,“这里,你试图把初速度分解,沿着电场线方向和垂直方向,方向是对的。”他拿起自己的笔,在郁野的草稿旁边,重新画了一个更清晰、标注更完整的受力分析图,“看,分解后,沿着电场线方向的速度分量影响电势能变化和动能变化,垂直分量才产生洛伦兹力,决定偏转……”

      郁野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谢烁的笔尖,看着他一步步拆解那复杂的运动过程。
      当谢烁清晰地点出他思路中那点模糊的“对”时,他紧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看着谢烁画出的清晰图示,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摄取。
      他不再打断,只是偶尔在谢烁停顿询问“这里明白吗”时,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或者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嗯”。

      阳光在两人之间缓慢移动,尘埃在光柱里无声狂舞。旧琴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粗糙纸面的沙沙声,谢烁条理清晰的讲解声,以及郁野偶尔发出的、代表听懂的模糊音节。
      没有嘲讽,没有对抗,只有一种奇异的、专注于难题本身的平静。
      谢烁甚至能感觉到,当郁野真正理解某个关键点时,他周身那紧绷的、烦躁的气息会瞬间消散一些,眼神也会亮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所以,最终轨迹是等距螺旋线,螺距由电场强度决定,半径由磁感应强度和垂直速度分量决定。”谢烁在草稿纸上画出最终轨迹,做了总结。

      郁野盯着那螺旋线看了几秒,紧锁的眉头终于彻底松开。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留下一点灰黑的印子。
      他没有说话,但那种专注过后的松弛感,清晰地弥漫在他身上。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是尴尬或戒备,而是一种解题后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宁静。谢烁也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他抬眼看向郁野,对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草稿,侧脸在尘埃弥漫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

      “你的手……”谢烁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打破了沉默,“……还疼吗?”他的目光落在郁野吊着的、污秽的右臂绷带上。

      郁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盯着草稿纸,仿佛那上面还有未解的谜题。过了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目光没有直接迎上谢烁,而是落在他摊开的习题册上。

      “……还行。”两个字,硬邦邦地丢出来,依旧是郁野式的简洁和防御。但他没有像昨天在校医室那样立刻用暴戾武装自己,也没有刻意回避。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飞快地再次拉了一下颈侧的衣领,试图将那道狰狞的淤痕掩藏得更深。这个小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泄露了答案。

      谢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看着郁野那强装的平静和无法掩饰的狼狈,看着他颈侧衣领下那道若隐若现的深紫色,再想到那混乱癫狂的琴声和那声在恐惧深渊里响起的口哨……那个冰冷的真相碎片,带着刺鼻的化学气味,再次浮现在脑海。那不是打架。
      那是一场单方面的、发生在某个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场所的“教训”。

      他沉默着,从校服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那盒印着傻气小熊的创可贴。廉价的纸盒在他掌心显得有些单薄。

      郁野的目光,在谢烁掏出创可贴盒子的瞬间,猛地聚焦过来!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警惕,带着被窥破的狼狈和一种更深的不耐烦。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重新绷紧,周身那点刚刚松弛的气息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

      “不需要!”郁野的声音陡然冷硬起来,带着防御性的拒绝,目光像刀子一样钉在谢烁拿着创可贴的手上,“少他妈多管闲事!” 熟悉的戾气似乎要冲破那层勉力维持的平静外壳。

      谢烁拿着创可贴盒子的手停在半空。他没有退缩,也没有被对方陡然升起的戾气吓退。
      他看着郁野眼中那熟悉的、即将喷薄的暴戾,又透过那层戾气,看到了其下深藏的狼狈和一丝……或许是连郁野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他想起在走廊崩溃时,那穿透恐惧的口哨声。
      那笨拙的安抚,和此刻这盒被塞回来的小熊创可贴,像两个无法忽视的信号。

      “没让你用。”谢烁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意外的冷静。
      他没有收回手,反而将创可贴盒子往前递了递,目光坦然地迎上郁野那双充满戒备和随时准备炸毛的眼睛,“放这儿。下次再砸琴键,或者……其他地方弄破了,自己贴。” 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郁野紧握的左拳指关节,那里似乎又添了一道新鲜的、细小的破皮,“省得……麻烦。”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

      郁野眼中的暴戾和拒绝瞬间凝固了。他像是被谢烁这平静到近乎“无赖”的举动和话语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被戳穿的恼怒,一种被强行“照顾”的别扭,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茫然?他死死地盯着谢烁,又死死地盯着那盒印着可笑小熊的创可贴,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在吞咽一块烧红的炭。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旧琴房里只剩下尘埃在光柱里疯狂舞动的无声喧嚣。

      就在谢烁以为郁野会暴怒地一把打掉创可贴,或者直接摔门而去时——

      郁野猛地伸出手!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却不是打向创可贴,而是……一把从谢烁手里夺过了那个小小的纸盒!

      他夺过盒子,看也没看,像扔掉什么烫手山芋一样,极其不耐烦地、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将它狠狠塞进了自己那件搭在凳子上的校服外套口袋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口袋被塞得鼓鼓囊囊。

      “操!”郁野低骂了一声,声音不大,更像是在骂自己。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丢脸又不得不做的事情,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讲完了没?讲完老子走了!”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受伤的右臂都忘了疼,动作牵扯让他又“嘶”了一声,但他毫不在意,目光凶狠地瞪向谢烁,脸上重新布满了熟悉的、拒人千里的戾气,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专注和别扭从未存在过。

      那声凳子倒地的闷响让谢烁的心脏猛地一缩!虽然声音不算巨大,但在高度敏感的神经下,依旧像根小针扎了他一下。他强迫自己忽略那点不适,看着郁野那副色厉内荏、急于逃离的样子,心底那点荒谬感再次升腾起来。
      他没有阻拦,只是平静地合上自己的习题册。

      “嗯。”谢烁应了一声,声音没什么起伏。

      郁野像是得到了赦令,立刻抓起搭在凳子上的校服外套,看也没看谢烁,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
      他的步伐又恢复了那种带着蛮横的力道,背影挺直,带着惯有的桀骜,但那急促的动作和微微晃动的吊臂,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仓惶。

      门被拉开,刺眼的阳光涌入,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门板在他身后重重地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空气都在微微颤抖。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余音在空旷的旧教室里回荡。

      谢烁独自一人坐在尘埃飞舞的光柱里。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习题册上工整的笔记,又看向郁野刚才坐的位置。
      琴盖上,还摊着郁野那本物理习题册,上面是他歪歪扭扭却充满挣扎的笔迹。
      旁边,那张被郁野带倒的凳子,可怜兮兮地歪在地上。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过去,将那张凳子扶了起来。凳子腿与地面摩擦,再次发出轻微的“滋啦”声。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钢琴琴盖上,郁野习题册的旁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片东西。

      不是纸屑,不是灰尘。

      是一片小小的、独立包装的创可贴。塑料包装在浑浊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亮光。

      包装上,印着一只傻乎乎笑着的棕色小熊。

      谢烁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漏跳了一拍。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微凉,轻轻拈起那片创可贴。

      郁野刚才塞创可贴盒子进外套口袋时,动作粗暴而仓促。
      这片,大概是从没封好的盒子里掉出来的。或者……是他故意留下的?

      谢烁看着掌心这片小小的、印着傻气小熊的创可贴,又想起郁野夺过盒子时那副恼羞成怒、落荒而逃的样子。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荒谬、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暖意,悄然涌上心头。
      那盒创可贴,连同这片遗落的,像两颗沉默的、带着棱角的石子,被郁野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投进了他沉寂的心湖。

      壁垒尚未坍塌,但裂痕深处,似乎有微光透入。

      他攥紧了那片小小的创可贴,塑料包装的边缘硌着掌心。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变得响亮起来,穿透蒙尘的玻璃,在寂静的旧琴房里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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