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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心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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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禾中学高二年级的“夏游”活动，像一剂强行注入的兴奋剂，搅动着沉闷压抑的备考氛围。
公告栏前挤满了兴奋的学生，议论着目的地凤凰岭的山水瀑布，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的香水和防晒霜的味道，混合着青春期特有的汗味荷尔蒙。
谢烁站在人群边缘，像个误入喧闹剧场的局外人。
他手里捏着薄薄的活动通知单，纸张边缘已被汗湿的指尖揉皱。
去凤凰岭？坐大巴？在封闭车厢里和几十个亢奋的同龄人共处至少两小时？光是想象那混合着零食味、汗味和永不停歇的嬉笑打闹的密闭空间，那引擎持续的轰鸣、轮胎摩擦路面的噪音……胃里熟悉的翻搅感就汹涌而至，尖锐的耳鸣似乎已在耳蜗深处隐隐作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降噪耳机，冰冷的塑料外壳是唯一的安慰。
“谢烁！这边！”周小雨清脆的声音穿过嘈杂，她奋力挤过人群，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我们班的车在那边！快走快走，晚了没好位置了！”她不由分说地拉住谢烁的胳膊，把他往停着几辆崭新大巴车的操场方向拽。
谢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想挣脱，却被周小雨的热情裹挟着，踉跄地汇入了喧腾的人流。
操场边，几辆蓝白相间的大巴车如同沉默的巨兽，引擎已经启动，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排气管喷出淡淡的尾气。这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开始扎刺谢烁的神经。
“三班的！这边！三号车！”李超站在一辆大巴的车门旁，挥舞着手臂，像个蹩脚的导游。刘洋和王磊等人已经率先冲了上去，抢占靠窗的好位置，兴奋地拍打着座椅靠背。
谢烁被周小雨拉着，几乎是推搡着上了车。车厢内混合着新塑料座椅、皮革清洁剂和隐约汽油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更糟糕的是，先上车的同学已经打开了车窗，兴奋的呼喊、肆无忌惮的笑闹声、手机外放的嘈杂音乐瞬间将他淹没！
嗡——！
耳鸣瞬间拔高！视野边缘泛起黑斑！谢烁猛地闭了一下眼，手指死死攥住了口袋里的耳机。
他脸色发白，目光急切地扫过车厢。所有靠窗的、相对安静的座位几乎已被抢占一空。只剩下……
车厢最后一排，靠过道的那个位置。
郁野正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他脱了校服外套，只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黑色旧T恤，受伤的右臂依旧吊在胸前那根绷带里，显得有些碍事。
他一条腿伸直了搁在过道上，另一条腿曲起，脚踩在前排座椅的金属支架上，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旁边靠窗的位置空着。
他似乎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头微微侧向车窗方向，闭着眼，像是在假寐，又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映出他紧抿的薄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周小雨显然也看到了那个位置，她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呃……谢烁，要不我们……” 她显然不太想靠近此刻散发着“勿扰”气息的郁野。
谢烁看着那个空位，又看了看郁野那副拒人千里的姿态。再环顾四周，其他位置要么挤满了人，要么旁边的人正亢奋地大声说笑。
相比之下，郁野身边那片低气压笼罩的区域，竟成了这喧嚣车厢里唯一可能的“避风港”——至少，郁野本人是安静的，甚至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与周围的亢奋格格不入。
“就这里吧。”谢烁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与其忍受旁边陌生人持续的高分贝噪音，不如面对这个已知的、虽然危险但至少懂得“安静”的同桌。他不再犹豫，径直走向最后一排。
周小雨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在谢烁前面一排找了个靠过道的位置坐下，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
谢烁在郁野旁边靠窗的位置坐下。动作很轻，但老旧座椅的弹簧还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刻意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车窗玻璃，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郁野身上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和车厢里无处不在的喧嚣。
郁野似乎察觉到了旁边的动静。他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掀开眼皮。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冷冷地、带着审视意味地扫了谢烁一眼，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漠然地闭上，仿佛旁边坐的只是一团空气。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烦躁地敲击着座椅扶手，发出单调的“哒、哒”声。
谢烁的心微微提起，但见郁野没有更激烈的反应，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迅速掏出降噪耳机，紧紧地扣在耳朵上，打开手机里收藏的“森林雨声”白噪音。
单调重复的雨滴声流淌出来，稍微压过了尖锐的耳鸣和一部分外界的喧嚣，但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摩擦路面的嘶嘶声，依旧顽强地穿透耳机，如同背景噪音里顽固的杂波，持续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闭上眼，身体依旧僵硬地贴着车窗，试图让自己进入一种隔绝的状态。
大巴车缓缓启动，驶离校园，汇入城市的车流。车厢里的气氛随着旅程的开始更加高涨。李超和刘洋在车厢中部大声讲着拙劣的笑话，引发阵阵哄笑。
前排几个女生在合唱一首流行的网络神曲，跑调得厉害。王磊的手机外放着一款枪战游戏的激烈音效，枪声爆炸声不绝于耳。空气里弥漫着薯片、辣条和各种糖果的混合气味。
谢烁戴着耳机，紧闭双眼，眉头越锁越紧。白噪音的安抚效果在持续不断的低频引擎震动和穿透性极强的嬉闹声面前，显得如此微弱。
每一次颠簸，每一次刺耳的哄笑，都让他身体微微绷紧。
胃里翻搅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只能不断地调整坐姿，试图找到一个不那么难受的角度，但身体始终无法真正放松下来，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久。持续的紧张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加上车厢内因人多而升高的温度和引擎低频率的震动，像某种催眠的摇篮曲。
谢烁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在精疲力竭中，被这混合着不适的“舒适”拖拽着，一点点滑向了昏沉的边缘。
意识开始模糊，视野彻底陷入黑暗。尖锐的耳鸣似乎被推远了一些，白噪音的雨声变得遥远而朦胧。
身体在疲惫的驱使下，不再那么僵硬地抵抗着重力，开始无意识地寻找支撑点。
他先是头微微歪向冰冷的车窗玻璃。但大巴一个转弯带来的离心力，让他的额头在玻璃上磕了一下，不重，却让他在昏沉中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本能地避开了那坚硬的冰凉。
接着，他的身体在座椅上微微倾斜，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朝着车厢内侧——郁野所在的方向——靠了过去。
先是肩膀，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到了郁野那件黑色旧T恤包裹着的、结实而带着热度的臂膀。
郁野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他瞬间睁开了眼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充满了惊愕和被打扰的极度不悦！他下意识地就想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将这个胆敢靠过来的“易碎品”狠狠推开！
然而，就在他的左手即将触碰到谢烁肩膀的瞬间，他的动作顿住了。
谢烁的头，在失去车窗依靠后，最终在昏沉的睡意中，找到了新的、似乎更“舒适”的支撑点——轻轻地、毫无防备地，枕在了郁野那坚实而微热的肩头！
温热的、带着洗发水淡香的柔软发丝，蹭过郁野颈侧的皮肤。少年均匀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T恤布料，清晰地传递到郁野紧绷的肩臂肌肉上。
谢烁的身体几乎完全放松下来，侧靠着他，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卸下所有防备的幼兽，只有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被某种不安困扰。
郁野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块被瞬间冻僵的岩石！那只抬起的左手，僵硬地悬在半空，距离谢烁的肩膀只有几厘米。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枕在自己肩头、毫无知觉的谢烁。
少年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微微张开，睡颜安静得近乎脆弱，与平日里那个苍白疏离、带着尖锐防备的“易碎品”判若两人。
一股极其复杂而汹涌的情绪，如同猝不及防的巨浪，狠狠拍打在郁野的心防上！惊愕、烦躁、被侵犯领地的不爽、还有……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近乎手足无措的慌乱！以及一丝更深沉的、被这脆弱依赖所触动的……异样悸动？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紧抿的薄唇绷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悬在半空的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推开他？这个念头异常强烈。
他讨厌这种被靠近、被依赖的感觉，这让他感到极其不自在，甚至……危险。
然而，目光落在谢烁那微蹙的眉心和毫无防备的睡颜上，再感受到肩头那份真实的、温热的重量……郁野胸腔里那股狂暴的推拒冲动，竟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摁住了，挣扎着，却无法真正爆发出来。
周围的世界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李超聒噪的笑话，刘洋破锣般的歌声，王磊手机里的枪炮轰鸣，引擎的低吼，轮胎的嘶鸣……所有喧嚣的噪音，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郁野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只剩下肩头那份清晰无比的、温热的重量和均匀的呼吸声，以及自己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疯狂撞击的心跳！
咚！咚！咚！
一声声，沉重而有力，带着陌生的悸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慌乱，清晰地敲击着他的耳膜，震得他整个胸腔都在发麻。这陌生的、失控的心跳声，比车厢里任何噪音都更让他感到恐慌。
他猛地扭过头，视线仓促地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模糊街景。
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想抬起右手遮挡，却忘了右臂还吊着，牵动了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闷哼一声，眉头死死拧紧，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这疼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操！他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这该死的伤口，还是骂这该死的悸动，抑或是骂自己此刻这愚蠢至极的僵持。
悬在半空的左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僵硬，放了下来。他没有推开谢烁。
那只手最终没有落在谢烁身上，而是重重地、带着无处发泄的烦躁，砸在了自己曲起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砰”声！指关节瞬间泛红。
他不再看谢烁，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模糊光影，下颌线绷得像要碎裂。颈侧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隆起。
那只完好的左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指节捏得惨白，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汹涌澎湃的情绪。
肩头那份温热的重量和均匀的呼吸，像烙印一样清晰，伴随着自己胸腔里那失控的、如同脱缰野马般的心跳，交织成一张无形而滚烫的网，将他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车厢依旧喧闹。李超的笑话似乎讲到了高潮，引来一阵更夸张的爆笑。周小雨回过头，似乎想跟谢烁说什么，但当她的目光触及最后一排的景象时，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她飞快地捂住了嘴，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眼神在枕着郁野肩膀熟睡的谢烁和那个浑身僵硬、侧头死死盯着窗外、仿佛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的郁野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震惊和困惑。
阳光透过车窗，在两人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尘埃在光柱里无声狂舞。
谢烁在引擎的低鸣和郁野僵硬的肩头，沉入一个暂时逃离恐惧的、昏沉的梦境。而郁野，这个被视为“噪音源”和“危险”的同桌，此刻却成了风暴中唯一沉默的礁石，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姿态，承载着肩头这份意外的、带着荆棘的温暖，和他自己胸腔里那从未如此喧嚣、如此陌生的悸动。
引擎的轰鸣，成了这场无声对峙的唯一背景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