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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食堂 ...

  •   午后的阳光透过食堂高大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油脂味、消毒水味和青春期特有的汗味,各种声浪——餐盘碰撞的叮当声、学生高谈阔论的喧哗、远处厨房隐约的锅勺交响——混合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
      谢烁端着打好饭菜的餐盘,目光在拥挤喧嚣的食堂里扫视,寻找着能避开人群的角落。他习惯性地将耳机线缠绕在指间,仿佛那是隔绝喧嚣的救命稻草。

      “喂!这边!”

      一个带着点不耐烦的、沙哑的声音穿透嘈杂,在不远处响起。谢烁循声望去,只见食堂最里侧靠窗的角落,郁野正大大咧咧地占着一张四人桌。
      他面前的餐盘堆得冒尖,左手拿着筷子,正跟一块油亮的红烧排骨较劲,受伤的右手依旧吊在绷带里,随意地搭在桌沿。他朝谢烁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过去。

      谢烁犹豫了一瞬。
      和郁野同桌吃饭?这似乎比在旧琴房补习更……公开。周围的目光像无形的探照灯。但他看了看其他座无虚席、人声鼎沸的桌子,最终还是端着餐盘走了过去,在郁野斜对面的位置坐下,尽量拉开距离。

      郁野头也没抬,专注地对付着那块顽固的排骨,含糊不清地说:“磨蹭什么?再晚点连汤都没了。”他吃饭的架势带着一种原始的生猛,筷子用得不算熟练,但效率极高。

      谢烁没接话,只是沉默地打开自己的餐盘。他的饭菜很简单:一份清炒时蔬,一份没什么油水的肉末蒸蛋,一碗白米饭。
      他拿出自带的筷子,用纸巾仔细擦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谨。

      “啧,省重点的学霸就吃这个?”郁野终于把那块骨头啃干净,随手扔进骨碟,抬眼瞥了下谢烁的餐盘,嘴角勾起一丝惯有的嘲讽,“喂兔子呢?怪不得风一吹就倒。”他边说边用左手端起盛着紫菜蛋花汤的碗,咕咚灌了一大口。

      谢烁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郁野面前那盘堆得像小山似的红烧肉、糖醋里脊和油汪汪的炒青菜,语气平淡无波:“能量摄入过量会增加消化系统负担,影响下午的学习效率。合理的膳食结构……”

      “打住打住!”郁野立刻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又来了!谢老师,现在是吃饭时间,不是你的生物课!食不言寝不语懂不懂?”他故意把“谢老师”三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明显的调侃。

      谢烁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低头开始安静地、小口地吃饭。他吃饭的动作很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仿佛在进行某种精密的实验。

      “喂,”郁野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餐盘边沿,发出清脆的“叮”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也成功让谢烁夹菜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郁野像是没看见,夹起一大块糖醋里脊塞进嘴里,含糊地问:“下午还去琴房不?昨天那道带电粒子在磁场里转圈的题,你讲了一半,后面那破洛伦兹力方向判断,老子越想越觉得你那方法太绕!肯定有更简单的!”

      谢烁咽下嘴里的食物,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郁野:“洛伦兹力方向判定,左手定则是最基础且严谨的方法。四指指向电流方向,拇指指向受力方向,磁场方向穿掌心……”

      “得得得!又是定则!”郁野烦躁地打断,挥舞着筷子,“老子知道!但做题时候谁他妈有功夫比划手?你就不能总结个规律?比如,粒子带正电,磁场往里,速度往左,那力肯定……往上?”他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在沾了油渍的桌面上比划着,眼神专注,试图抓住那瞬间的灵感。

      “你的总结存在漏洞。”谢烁冷静地指出,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笔记本和一支笔——他竟然随身带着这个!他迅速在空白页画了个草图,“你看,如果磁场方向不是垂直纸面,而是斜的,或者速度方向改变,你的规律就不适用了。左手定则具有普适性,必须理解本质,而不是死记硬背某个特例。”

      “靠!谢烁,吃个饭你也要讲题?还掏本子?!”郁野简直要抓狂了,瞪着谢烁摊在油腻桌面上的笔记本,一脸“你是魔鬼吗”的表情。

      “是你先问的。”谢烁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笔尖在纸上点了点,“而且,桌面油污会渗透纸张,影响书写。”

      “……”郁野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恶狠狠地又扒拉了一大口米饭,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瞪着谢烁,眼神像要吃人。

      就在这时,一阵嬉闹声由远及近。李超、刘洋和另外两个男生端着餐盘,咋咋呼呼地围了过来。

      “哟!野哥!学霸!吃饭呢?”李超一屁股坐在郁野旁边的空位上,餐盘里的红烧肉堆得比郁野的还高,他目光在郁野吊着的胳膊和谢烁摊开的笔记本上来回扫视,脸上带着夸张的惊讶,“嚯!野哥,你这带伤上阵打球还不够,吃饭还得让谢学霸给你开小灶补课?够拼的啊!”

      “滚蛋!”郁野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低头猛吃。

      刘洋则挤在谢烁旁边的位置,探头去看谢烁笔记本上的草图:“啧啧,磁场?粒子?谢学霸,吃饭还研究这玩意儿?给我们也讲讲呗?”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的起哄。

      谢烁眉头微蹙,迅速合上了笔记本,收进口袋,身体不着痕迹地向窗边挪了挪,拉开了与刘洋的距离。他不习惯被人围观,更厌恶这种带着戏谑的探究。

      “讲什么讲?讲了你们听得懂?”郁野头也不抬地呛了一句,带着惯有的嘲讽。

      “嘿!野哥,瞧不起谁呢?”李超来劲了,“刘洋是不行,我李超当年也是考过班级前二十的!谢学霸,问你个简单的!就昨天数学周卷最后那道大题,那个什么……线性规划!对对,就那个!说工厂生产桌子椅子,利润多少,木头工时多少限制,求最大利润!那玩意儿到底咋弄?赵老头讲得跟天书似的!”他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大大咧咧地问,油渍沾了一手。

      谢烁看着李超油腻的手指和餐盘,眉头皱得更紧了,胃里一阵不适。他沉默着,没有回答的意愿。

      “线性规划?”郁野倒是被勾起了点兴趣,他放下筷子,用左手沾了点汤水,直接在油乎乎的桌面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坐标系,“简单!设桌子x把,椅子y把,目标函数利润z=ax+by,约束条件就是木头总量、工时总量,不等式!把可行域画出来,顶点找出来,z值算一遍,最大的那个点就是最优解!笨死!”

      他语速飞快,思路清晰,虽然桌面当草稿纸的行为让谢烁看得眼角直跳,但那直指核心的讲解却让李超听得一愣一愣的。

      “可行域?顶点?”李超挠头,“野哥,你这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但又有点懵。”

      “画图啊!猪脑子!”郁野不耐烦地用沾着汤水的手指点了点桌面上的“坐标系”,“约束条件就是几条线,围起来那块地儿就是能生产的地方!四个角!算一遍!懂了没?”

      “好像……懂了一点?”李超似懂非懂。

      “不懂装懂!”刘洋嗤笑,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谢烁,故意提高了声音,“谢学霸,别光听野哥忽悠啊!你给咱们讲讲呗?用你省重点的方法,肯定比野哥这野路子强!”他刻意把“省重点”三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挑衅。

      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了几分。邻桌的同学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李超和其他几个男生也停下咀嚼,看好戏似的盯着谢烁。

      郁野也抬起头,目光落在谢烁紧绷的侧脸上,眼神有些复杂,没说话。

      谢烁感受到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的视线,像无数根针扎在皮肤上。他握着筷子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胃里因为紧张和厌恶开始隐隐翻搅。他讨厌这种被聚焦的感觉,更讨厌刘洋那种带着恶意的挑衅。

      就在气氛僵持,谢烁几乎要起身离开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们几个!别围着谢烁了!让人家好好吃饭不行吗?”周小雨端着餐盘,挤开刘洋,在谢烁旁边隔着一个空位坐了下来。她瞪了李超和刘洋一眼,“月考没几天了,有这闲工夫,不如多背几个单词!”

      “哟,周小雨,护花使者来啦?”刘洋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刘洋!你嘴巴放干净点!”周小雨气得脸一红。

      “行了行了!”李超出来打圆场,但显然也没打算放过热闹,“小雨别生气嘛!咱们这不是虚心向谢学霸请教嘛!谢学霸,你看野哥都讲了,你也露一手呗?让我们开开眼,省重点的高材生是怎么解题的?”他再次把矛头指向谢烁,笑容里带着不依不饶。

      谢烁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那些目光,那些声音,混合着食堂的油腻气味和噪音,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裹住。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窒息感开始上涌,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逃,但双腿像灌了铅。他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

      就在谢烁脸色越来越白,几乎要承受不住时——

      “砰!”

      一只盛满紫菜蛋花汤的塑料碗,被重重地顿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不小的声响。汤汁溅出来几滴。

      是郁野。

      他不知何时已经吃完了,正慢条斯理地用左手抽了张纸巾,胡乱地擦着沾了油渍的嘴角。他抬起眼皮,那双漆黑的眸子扫过李超、刘洋,最后落在谢烁苍白紧绷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冰冷的、不耐烦的警告。

      “有完没完?”郁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压迫力,盖过了周围的嘈杂,“食不言寝不语,懂不懂规矩?吵死了!”他这话像是在说所有人,但那锐利的目光却明显锁定了李超和刘洋,“吃饱了撑的就滚去刷题!围着人家吃饭问东问西,烦不烦?显着你们了?”

      李超和刘洋被郁野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脸上的嬉笑僵住了。他们可以调侃谢烁,但对郁野,骨子里还是带着畏惧。

      “野哥……我们这不是……”
      “就是好奇问问……”
      两人讪讪地解释。

      “好奇个屁!”郁野毫不客气地打断,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吊着的右臂都显得很有威慑力,“再废话,下午球场见,老子用左手教教你们什么叫规矩!”他语气里的威胁毫不掩饰。

      李超和刘洋瞬间蔫了,互看一眼,灰溜溜地端起还没吃完的餐盘:“野哥别生气,我们走,我们这就走!”说完,带着另外两个男生飞快地溜走了。

      周小雨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郁野一眼。郁野却根本没看她,只是不耐烦地甩了甩左手,仿佛赶走了几只苍蝇。他重新坐下,但没再吃东西,只是拿起那碗被他顿在桌上的汤,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目光随意地投向窗外,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餐桌旁只剩下三人。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谢烁,你……你没事吧?”周小雨小声问,担忧地看着谢烁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

      谢烁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不适感。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哑:“没事。”他重新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拨弄着餐盘里的饭菜。刚才郁野那简单粗暴的解围方式,虽然替他挡掉了麻烦,却也像一块石头投入他本就混乱的心湖。

      “喂。”郁野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他放下汤碗,转过头,看向谢烁,眼神里没了刚才的冰冷和不耐烦,反而带着点……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吓着了?”他问,语气算不上温和,但比起平日的嘲讽,似乎少了点尖刺。

      谢烁抬眼看他,没说话。郁野颈侧那道在旧琴房看到的淤痕似乎淡了些,但依旧清晰。绷带下的右手,不知道恢复得如何了。

      “切,胆子比兔子还小。”郁野见他不答,习惯性地嗤笑一声,移开目光,用左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那几个傻逼,就是欠收拾。下次再烦你,直接说‘滚’,比什么都管用。”他像是在传授什么经验。

      “我不需要打架解决问题。”谢烁低声说,语气平静。

      “谁让你打架了?”郁野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反驳,“老子是说让你骂回去!懂不懂?嘴长着干嘛用的?光会讲题?”他似乎觉得谢烁的“迂腐”简直不可理喻。

      “语言暴力同样是暴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会激化矛盾。”谢烁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回答。

      “……”郁野再次被噎住,他看着谢烁那副“学术探讨”的认真表情,只觉得一股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猛地站起身:“行行行!你清高!你文明!老子粗人行了吧?走了!下午琴房,别迟到!”他拿起自己空空如也的餐盘,又看了一眼谢烁几乎没动过的饭菜,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饭都凉了!爱吃不吃!” 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走向餐具回收处,吊着的右臂在人群中一晃一晃。

      周小雨看着郁野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又看看沉默的谢烁,无奈地叹了口气:“谢烁,郁野他……其实人没那么坏。他就是……说话冲了点。”

      谢烁没说话,只是看着郁野消失的方向。食堂的喧嚣似乎被推远了一些。他低头,看着餐盘里冷掉的饭菜,又想起郁野最后那句别扭的关心“饭都凉了!爱吃不吃!”,想起他在球场上不顾一切的拼抢,想起他解题时一针见血的思路,还有刚才那简单粗暴却有效的解围……这个被视为“噪音源”和“麻烦制造机”的同桌,形象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难以简单地定义为“危险”。

      他放下筷子,端起餐盘。
      “走吧。”他对周小雨说。

      下午的旧琴房,阳光依旧斜斜地穿过蒙尘的高窗。谢烁提前到了,正坐在那张破凳子上,安静地看着物理笔记。门口传来脚步声,郁野走了进来,依旧吊着胳膊,脸色有点臭,好像还在为食堂的“辩论”不爽。

      他看也没看谢烁,径直走到钢琴边,一屁股坐在积灰的琴凳上,发出“嘎吱”一声响。他没说话,只是用左手随意地在几个琴键上按了几下,不成调的、带着杂质的音符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

      谢烁抬起头,看向他。

      郁野停下动作,依旧不看他,只是侧着脸,望着窗外,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情不愿的意味,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喂。”
      “晚上……”
      “蓝牙,还开不开了?”

      谢烁的目光落在他那只被绷带包裹、随意搭在腿上的右手上。片刻的沉默后,他合上笔记本,声音清晰平静:
      “开。”
      “另外,你的手伤未愈,建议避免用力按压琴键。如果非要弹,可以试试莫扎特K.545的第一乐章,右手部分旋律舒缓,对手指负荷较小。”

      郁野猛地转过头,一脸“你有病吧”的震惊表情看着谢烁:“莫……莫什么特?K.什么玩意儿?老子弹琴是治病!不是给你开音乐会!还点歌?!”他简直要被谢烁的“专业建议”气笑了。

      谢烁表情认真:“只是基于医学和音乐力学的合理建议。声波频率与振幅对神经系统的安抚效果存在差异,舒缓的旋律配合适度的音量……”

      “停停停!打住!”郁野赶紧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一脸崩溃,“老子知道了!就弹昨晚那个!行了吧?谢大夫!”他把“谢大夫”三个字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讽刺和无可奈何。

      他不再理谢烁,赌气似的转过身,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在琴键上重重地、毫无章法地砸了几个音!刺耳的噪音在旧琴房里回荡。

      谢烁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却没说什么,只是重新低下头,翻开了笔记本。阳光照在两个少年身上,一个在制造噪音,一个在公式里沉默,空气中弥漫着尘埃、未解的题,还有一丝奇异的、别扭的默契。窗外的蝉鸣,似乎也响亮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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