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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惊鸿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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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钢炉的喧嚣像一场高烧,终于随着深秋的冷雨渐渐退去。然而,当顾清让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满手灼伤和掌心嵌着紫砂碎片的伤口,重新踏进制药厂主楼时,一股更深的寒意却扑面而来。
空气里弥漫着浆糊和劣质墨汁的刺鼻气味。走廊两侧的墙壁,曾经挂满青霉菌培养图谱和生产流程图的地方,如今被厚厚一层、墨迹淋漓的大字报覆盖。那些狂放、潦草甚至带着狰狞意味的墨字,如同黑色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打倒技术权威顾清让!”、“顾氏炮制法是封建余毒!”、“揪出破坏□□的保守主义分子!”……字字句句,像淬了冰的针,扎进他的眼底。
他沉默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每一步都沉重异常。门板上,一张格外醒目的十字报糊住了门牌:“顾清让的独立王国必须砸烂!”墨迹未干,沿着纸边蜿蜒流下,像黑色的泪痕。他伸手想推门,指尖还未触到,那扇虚掩的门竟自己向内晃开一条缝。
周砚白背对着门,站在窗前。他指间夹着一张薄薄的纸,不是红头文件,而是一张边缘粗糙、显然是私下传递的匿名揭发信。窗外灰暗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线条,下颌线咬得死紧。他垂眸看着信纸,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纸页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顾清让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周砚白宽阔却显得异常沉重的背影。那背影里压抑的怒火和忧虑,像无形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顾清让的心上。
门被轻轻推开,苏曼卿闪身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她身上消毒水的味道被一股更浓重的浆糊味覆盖,脸色苍白,眼下的青黑透出深深的疲惫。她甚至没顾上和周砚白打招呼,径直走到顾清让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竭力抑制的颤抖:
“顾工……云惊鸿的戏……被禁了。”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被粗暴撕成几块的海报,小心地拼凑在顾清让的办公桌上。
海报上是云惊鸿扮演《青霉素颂》中女主角“青英”的剧照。她身着改良的工装戏服,头戴象征菌丝盘的八角巾,眼神坚定,身姿挺拔,一手托着象征青霉素的药瓶,一手指向远方,充满了建设新中国的昂扬斗志。然而此刻,剧照上那张曾经光彩照人的脸,被几道粗粝、刺目的红叉狠狠贯穿、覆盖。旁边用浓墨批注着:“才子佳人,封资修毒草!宣扬资产阶级情调!”
顾清让的目光落在海报上云惊鸿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上,又缓缓移到她紧握药瓶的手。他记得那双手,记得她如何将沈墨卿戏箱里最后半截残破的金线水袖,像珍藏稀世珍宝一样,偷偷缝在贴身内衣的夹层里。那不仅是沈老板的遗物,更是丹桂戏班,是他们这一代人在烽火狼烟中艰难守护过的一缕文脉幽魂。
“剧团……工作组进驻了。”苏曼卿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不忍,“勒令她……揭发你。说你在教她唱戏时,夹带私货,传播‘四旧’……毒害工人思想。”
“嘭!”一声闷响。
周砚白猛地一拳砸在窗框上,指节瞬间泛白。他转过身,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死死盯着那张被撕裂的海报。喉咙里压抑着低沉的咆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窗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顾清让伸出手,指腹带着新伤,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抚过海报上云惊鸿被红叉覆盖的脸颊边缘。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祭奠的肃穆。许久,他才抬起眼,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什么时候……批斗会?”入夜,制药厂废弃的小礼堂被几盏功率不足的汽灯照得一片惨白。光线昏黄摇曳,在斑驳的墙壁和攒动的人头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烟草、汗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台上,临时搭起的批判台后面,工作组长老张像一尊泥塑的凶神,紧绷着脸,嘴角向下耷拉着。他旁边坐着几个神情严肃、目光审视的干部。
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人。有被强令来接受“教育”的工人,表情麻木或惶恐;有看热闹的家属,交头接耳;也有少数几个眼含担忧的老面孔,如角落里紧攥着拳头的老裁缝。周砚白坐在靠后的阴影里,那条劳改时冻坏的腿僵硬地伸着,他整个人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只有紧握拐杖的手背青筋虬结,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顾清让则被安排在第一排角落的“受教席”,低垂着头,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有紧抿的唇线透出坚毅。
“带上来!”老张一声断喝,如同惊堂木拍下。
侧门打开,两个臂戴红袖章的年轻人押着云惊鸿走上台。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用那方褪色的八角巾仔细包着。脸上没有任何脂粉,眼角的皱纹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像刀刻上去的。她站定,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在周砚白和顾清让藏身的阴影处微微一顿,随即又移开。
“云惊鸿!”老张的声音像钝刀刮铁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顾清让是不是利用教你唱戏的机会,向你灌输封建糟粕?是不是让你用旧社会的靡靡之音毒害工人阶级?是不是让你借唱戏搞复辟?!”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砸下。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那个单薄却站得笔直的身影上。
云惊鸿沉默着。惨白的汽灯光打在她脸上,清晰地照出她鬓角新添的几缕银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凝固得几乎要碎裂。老张的耐心耗尽,猛地一拍桌子:“顽固不化!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云惊鸿缓缓抬起了头。她的目光没有看凶神恶煞的老张,也没有看台下乌泱泱的人群,而是穿透了摇晃的光影,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阴影里——落在了顾清让的脸上。那目光复杂至极,有担忧,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她忽然,极其轻微地弯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然后,清亮、圆润、带着穿透岁月风霜却依旧不改本色的嗓音,毫无预兆地拔地而起!那腔调,那韵味,那裂石穿云般的力量,赫然是当年在吴淞口炮火中、在玉佛寺梵钟下、在刺向铃木健次的生死瞬间,她曾唱响的调门!
“我家的——青霉素——为人民——!!”
六个字!字字铿锵!如同金石坠地!在死寂的小礼堂里炸开!那声音饱含着武旦的刚烈,融入了滇剧的苍劲,更浸透了这半生颠沛、矢志不改的赤诚!它不是靡靡之音,它是从血与火中淬炼出的战歌!是献给这片土地和土地上人民的绝唱!
“好!”一声苍老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喝彩猛地从角落炸响!
是老裁缝!他猛地站了起来,布满老人斑的手掌不顾一切地用力拍打着,发出“啪啪”的闷响,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紧接着,几个曾在丹桂戏班跑过龙套、如今在药厂锅炉房工作的老工人,像是被这声呐喊唤醒了沉睡的血性,也跟着稀稀拉拉却异常顽固地拍起了手。
“反了!反了天了!”老张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勃然狂怒,指着云惊鸿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抓起来!把这个死不悔改的顽固分子给我抓起来!押下去严加审问!”
两个红袖章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粗暴地扭住云惊鸿的双臂。混乱中,她奋力挣扎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顾清让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周砚白在阴影里猛地站起,拐杖重重顿地,就要冲出去!顾清让却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无声地摇头,眼神里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强抑的绝望。
就在被拖拽着经过礼堂侧门,即将消失在通往后面黑黢黢仓库的过道时,云惊鸿不知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她猛地甩开了押解者的手,像一道蓝色的闪电,冲向了小礼堂角落里那个堆满了“四旧”物品、此刻正被当作临时焚化炉的废弃大铁桶!
铁桶里,不知何时已被点燃,里面堆着搜罗来的旧书、字画、戏服,火焰正贪婪地舔舐着,发出噼啪的爆响,橘红色的火舌向上窜起!
“拦住她!”老张惊恐地尖叫。
但一切都晚了。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云惊鸿没有丝毫犹豫,义无反顾地扑向那燃烧的烈焰!火光瞬间照亮了她决绝而平静的脸庞。在身体即将接触火焰的刹那,她将一直紧握成拳的右手,猛地伸进了那翻腾的火舌之中!
“啊——!”台下响起一片惊恐的抽气和尖叫。
“惊鸿!”周砚白再也无法忍耐,嘶吼着推开顾清让,拖着残腿,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火桶!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周砚白冲到近前时,只来得及抓住云惊鸿被火焰燎着袖口、烫得皮开肉绽的手腕!巨大的冲力让他几乎摔倒。他死死攥住那只滚烫的手腕,试图将她从火边拉开。
火光跳跃,映照着云惊鸿被热浪灼得发红的脸。她烧伤的手腕在周砚白手中剧烈地颤抖着,掌心却固执地摊开——一枚被火焰熏烤得扭曲变形、边缘焦黑的金属片躺在她血肉模糊的掌心,依稀还能辨认出梅兰芳先生特有的钤记轮廓——那是一枚珍藏多年的戏票!
“惊鸿姐……!”顾清让踉跄着冲到跟前,扑跪在滚烫的地面上,看着云惊鸿被火焰燎卷的衣角和那只焦黑变形的手,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云惊鸿的呼吸急促而微弱,烧伤带来的巨大痛苦让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她倚在周砚白怀里,烧伤的手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指向顾清让的心口位置,嘴唇翕动着,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
“戏文……唱在……这儿……”
话音未落,那只曾舞动水袖、也曾握紧钢钎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火光在她失去焦点的瞳孔里跳跃,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黑暗。
当夜,万籁俱寂。批斗会的喧嚣早已散尽,小礼堂一片狼藉,只剩下那个焚化炉铁桶还在散发着余烬的微光和刺鼻的焦糊味。
顾清让独自一人,像一尊石像,沉默地站在铁桶前。桶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厚厚的、带着火星余温的黑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像是燃尽了自己所有的光和热。
他慢慢地、近乎虔诚地蹲下身,不顾灰烬的滚烫和刺鼻的气味,伸出双手,直接插进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里!指尖被烫得钻心地疼,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固执地、一寸寸地在灰烬里摸索、扒找。
汗水混着脸上的煤灰流下,留下道道污痕。指尖被灼伤,被灰烬里的硬物划破,渗出血珠,滴落在黑灰上,瞬间被吸收,变成更深的暗色。他不管不顾,像一个在绝望废墟中寻找最后珍宝的疯子。
终于,他的指尖在厚厚的灰烬底部,触碰到一个坚硬的、带着高温余热的物体。
他猛地将它攥在手心,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掌心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解脱的真实感。他缓缓地将手从灰烬里抽出,摊开手掌。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小截被烈火熔得扭曲变形、通体焦黑的金属刀头——那是云惊鸿珍藏多年、沈墨卿传下的武旦刀头。曾经寒光闪闪的锋刃早已不见,梅兰芳的印鉴也被高温烧得模糊难辨,只留下一点扭曲的刻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顾清让紧紧攥住这滚烫的残骸,将它死死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那里,隔着薄薄的衣衫,紧贴着他皮肉的,是周砚白当年在吴淞口生死之际、以血为誓渡给他的那枚婚戒。冰冷的金属戒圈紧贴着滚烫的刀头残骸,冷与热、生与死、绝望与微茫的希望,在这一刻,以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方式,在他心口交织、碰撞,烙下永世无法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