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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牛棚寒 ...

  •   北风卷着雪粒子,像无数把冰冷的细沙,抽打着牛棚千疮百孔的油毡顶棚,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噗”声。棚内,寒气如同实质的液体,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凝结在腐朽的木梁、冰冷的铁栏、甚至人呼出的每一口白气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牲畜臊臭、沤烂稻草的霉味,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的湿冷。
      顾清让蜷缩在角落里一小堆相对干燥些的稻草里,身上裹着周砚白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件破得几乎看不出原色、散发着浓重汗酸和机油味的旧棉袄。棉絮板结,多处露着窟窿,抵御寒风的效果微乎其微。他冻得浑身僵硬,只有右手食指在微微活动,指尖捏着一小块捡来的木炭,正借着油毡顶棚一道细长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惨白月光,在一只空磺胺药袋粗糙的背面,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记录着。
      木炭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留下断续而扭曲的线条和数据符号。记录的是他凭着记忆和对寒冷环境的观察,推演出的青霉菌在极端低温下的变异耐受阈值。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久不散,指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稍一停顿,木炭就粘在僵硬的皮肤上。
      “省点眼睛。”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牛棚另一端、更深重的阴影里传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掩饰不住的关切。
      顾清让动作没停,只是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目光依旧专注在药袋上。
      阴影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压抑的、拖拽重物的摩擦声。周砚白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显现出来。他佝偻着背,那条在劳改农场落下病根的残腿僵硬地拖在地上,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般的轻微“咔哒”声和粗重的喘息。他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冒着微弱热气的、粘稠的灰褐色糊糊,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野菜根茎和少量劣质玉米粉的气味——这就是他们一天的口粮,所谓的“代食品”。
      他拖着腿,极其缓慢地挪到顾清让身边,将碗不由分说地塞进顾清让冻僵的手里。碗壁传递来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
      “趁热,快吃了。”周砚白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挨着顾清让在冰冷的稻草上坐下,身体因为寒冷和腿部的剧痛而微微颤抖。
      顾清让放下木炭,冰冷的双手本能地拢住那点微弱的暖源。碗底,几块切得极碎的、深褐色的根茎沉浮着——是三七!虽然只是碎块,但在这饥寒交迫、连树皮都成了奢侈品的牛棚里,这无异于救命的珍品。顾清让猛地抬头看向周砚白。
      周砚白避开他的目光,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掌用力搓了搓同样冻得发紫的脸颊,胡茬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苏曼卿……托人捎进来的。”他简短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深深的疲惫,“老地方,老法子。”
      顾清让喉头滚动了一下,一股酸涩直冲鼻腔。他知道这“托人捎进来”背后,苏曼卿要冒多大的风险,费多少周折。他没再说话,低下头,用那根冰冷的木炭当筷子,小心地挑起一块三七碎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的微辛,像一道微弱的暖流,艰难地滑过冻僵的食道。
      “老周,你看这儿……”顾清让咽下嘴里的糊糊,将磺胺药袋凑到周砚白面前,指着上面一个用炭笔勾画的、复杂的管道连接点示意图,声音嘶哑得厉害,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口气,“这套过滤系统……当年要是……有它……青霉菌的提纯效率……”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打断了他。他佝偻起身体,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胸腔都在剧烈地震颤,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冰冷的稻草随着他的咳嗽簌簌抖动。
      “清让!”周砚白脸色骤变,猛地伸手扶住他剧烈起伏的肩背。触手之处,隔着破棉袄都能感觉到那嶙峋的脊骨在掌下痛苦地起伏、碰撞!一种冰冷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周砚白的心。这咳嗽声,这瘦骨嶙峋的触感,比牛棚外的寒风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剧烈的咳嗽持续了足足半分钟才渐渐平息。顾清让虚脱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嘴角挂着一缕来不及擦去的涎液。他摊开捂着嘴的手掌,借着月光,周砚白清晰地看到——掌心赫然印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色的血丝!
      “没事……呛着了……”顾清让喘息着,试图把手藏起来。
      周砚白一把攥住他冰冷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看着那片血迹,又猛地看向顾清让苍白消瘦、眼窝深陷的脸,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巨大的痛楚和无能为力的愤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贴身的破棉袄内袋里,摸索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的金属戒指。戒圈上,“山河新”三个字的刻痕早已被经年累月的抚摸磨得模糊不清,几乎难以辨认。冰冷的金属在月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周砚白将这枚承载着他们半生颠沛、半生守望的婚戒,郑重地、用力地按在磺胺药袋上那个顾清让刚刚勾画的锅炉位置。
      “等出去……”周砚白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血气和承诺,“老子给你建。就用它……垫地基!”
      “哐当——!”
      牛棚那扇摇摇欲坠、用几块破木板钉成的门,被一股蛮力猛地踹开!寒风裹着雪粒子像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灌了进来,瞬间吹熄了角落里那盏本就昏黄如豆的油灯。棚内陷入一片更深的、刺骨的黑暗。
      管教老吴粗壮的身影堵在门口,皮帽子上积着雪,手里拎着一条浸了水、冻得硬邦邦、鞭梢挂着冰凌的鞭子。他那张被寒风吹得紫红、布满横肉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凶光,像夜间觅食的野兽。浓重的劣质烧酒气味随着寒风一起涌进棚内。

      “老东西!耳朵聋了?!起来扫雪!” 老吴的吼声如同破锣,带着酒后的暴躁和蛮横,在狭小的牛棚里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鞭梢在空中甩了个脆响,冰凌碎屑溅落。
      牛棚另一端,周砚白正借着刚才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光,用冻裂得如同龟裂旱地般的手,艰难地编织着一个粗糙的柳条筐。听到吼声,他编筐的动作猛地一顿,布满冻疮的手指被锋利的柳条边缘划开一道新口子,血珠瞬间渗出,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投向门口那个嚣张的身影,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淀了太多苦难后淬炼出的、冰冷的锐利,如同当年在吴淞口冰冷的江水中,死死锁定那艘致命的细菌舰。
      顾清让沉默地从稻草堆里站起身,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他佝偻着腰,像一株被寒风彻底摧垮的老树,默默走向门边倚着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冰冷的铁锹把刚一入手,那刺骨的寒气瞬间就黏掉了他掌心一块薄薄的皮,鲜血立刻从新鲜的伤口里渗出,在冰冷的铁锹把上留下几道暗红的痕迹,迅速凝结成冰珠。
      “磨蹭什么!老棺材瓤子!”老吴的耐心耗尽,见顾清让动作迟缓,戾气更盛,手中的鞭子带着呼啸的风声,毫不留情地朝着顾清让佝偻的后背狠狠抽去!
      鞭影落下的瞬间——
      “嘭!”
      一个沉重的、尚未编完的柳条筐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在老吴的后背上!力道之大,砸得他一个趔趄,酒意都散了几分。
      “打他?!先问过老子!”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在牛棚里炸响!周砚白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拖着那条僵硬的残腿,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和力量,猛地从阴影里扑了出来!他挡在顾清让身前,用自己的后背迎向那呼啸而来的第二鞭!
      “啪——!”鞭梢狠狠抽在周砚白单薄的破棉袄上,发出沉闷的皮肉撞击声!棉絮和布片瞬间被撕裂,一道殷红的血痕迅速在他后背的旧伤上蜿蜒开来,血珠争先恐后地渗出,浸透了破旧的衣衫。
      周砚白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像钉在地上的铁桩,半步不退。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老吴,脸颊上那道被鞭梢扫出的新鲜血痕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狰狞。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嗤”声。
      “反了!反了天了!给我打!往死里打!”
      老吴被彻底激怒,酒气和暴戾冲昏了头脑,尖利的哨声划破了牛棚的死寂!
      几个等候在门外、同样带着酒气的打手立刻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棍棒带着风声,雨点般朝着周砚白和顾清让落下!
      “躲开!”周砚白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还在愣神的顾清让狠狠推搡着,塞进墙角最深处那堆相对厚实的稻草垛里!
      他自己则猛地转身,将整个后背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棍棒之下,双臂张开,如同护雏的猛禽,死死护住那个蜷缩的角落!
      “砰!砰!砰!”
      沉重的棍棒击打在皮肉和骨骼上的闷响,在狭小的牛棚里密集地响起,如同地狱的鼓点。每一下都伴随着周砚白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他的身体在重击下剧烈地摇晃、颤抖,却始终没有倒下,像一道用血肉筑成的堤坝,死死挡住所有袭向角落的风暴。
      黑暗中,顾清让的脸深深埋在散发着霉味的稻草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冰冷的泥土气息、稻草的腐败味、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冲入鼻腔。棍棒击打在□□上的闷响,周砚白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打手们粗野的咒骂,老吴疯狂的叫嚣……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唯一清晰的,是额头抵着的那片温热——那是周砚白剧烈起伏、如同风箱般鼓动的胸膛!透过单薄的破棉袄,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急促而沉重的心跳,感受到每一次棍棒落下时肌肉瞬间的绷紧和痉挛,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带着硝烟和汗味的松木皂角气息——是周砚白不知用什么方法偷偷藏下来的半块劣质药皂的味道!这微弱的气息,此刻成了绝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混乱中,顾清让冰冷的手指在身下的稻草里摸索着,终于触到了那个被体温焐得微温的磺胺药袋。他颤抖着将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最后的护身符。借着棚顶缝隙漏下的、被棍棒挥舞搅动的破碎月光,他艰难地分辨着药袋上自己的炭笔记录。
      在那些扭曲的数据符号旁,不知何时,多了一行用同样冰冷的炭笔写下的、更加歪斜却异常坚定的小字:
      菌在,青山在。
      字迹深深嵌入粗糙的纸面,如同用生命刻下的烙印。是周砚白在扑向他、承受风暴的刹那,塞到他手里的无声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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