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菌灯枯 ...


  •   牛棚的第三个冬天,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破布,沉甸甸、冷冰冰地捂在人的口鼻上,连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痛楚。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从油毡顶棚的破洞、墙根的裂缝,无孔不入地钻进牛棚。空气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吸气都像把冰碴子吸进肺里。

      顾清让蜷缩在角落里那堆勉强能隔绝些地面寒气的稻草里,身上紧紧裹着周砚白用劳改分换来的、那件破旧却厚实些的旧毡毯。毡毯散发着浓重的牲畜膻味和机油味,边缘早已磨损得露出经纬,却成了这冰窟里唯一的慰藉。他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片被寒风卷落的枯叶,只有肩膀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伴随着一阵阵压抑在喉咙深处、撕扯着肺腑的闷咳。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瘦骨嶙峋,皮肤青紫,布满了冻疮和裂口,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他摸索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个早已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磺胺药袋。药袋粗糙的纸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用木炭、甚至是用冻僵的手指蘸着伤口渗出的血写下的字迹和图形——那是他凭着惊人的记忆力和对制药近乎偏执的执着,在无数个饥寒交迫的夜晚,借着棚顶缝隙透进的微光,一点一滴描绘出的设备改造蓝图。

      冰冷的指尖带着新裂开的伤口,在纸面上艰难地移动。他借着棚顶缝隙投下的一缕惨淡月光,在图纸上代表“无菌车间”核心区域的位置,添加几道复杂的管道连接线。笔尖颤抖得厉害,一条暗红色的血线,不知何时从他紧捂口唇的指缝间蜿蜒而下,滴落在图纸上那个象征关键反应釜的圆圈里。血珠迅速在冰冷的纸面上洇开、凝固,像一枚突兀而刺眼的朱砂印章。

      “省点眼睛。”周砚白的声音从对面的阴影角落里传来,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着锈铁。他拖着那条在劳改农场落下永久残疾、如今在严寒中愈发僵硬刺痛的左腿,极其缓慢地挪动着身体,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摩擦般的“咔哒”声和粗重的喘息。他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冒着微弱热气的、粘稠灰暗的糊糊,散发出野菜根茎和少量劣质玉米粉混合的寡淡气味。

      他挪到顾清让身边,将碗不由分说地塞进对方冰冷僵硬的手中。碗壁传递来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

      “顾工,你看这儿……”顾清让没有立刻去碰那碗糊糊,反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将药袋凑近周砚白,沾着血迹的手指指向图纸上一个极其复杂的管道三通连接点,声音嘶哑破碎,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艰难地倒气,“这套过滤系统……当年要是……有它……青霉菌的提纯效率……至少能……”话未说完,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猛地打断了他!他身体剧烈地佝偻起来,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胸腔都在发出破风箱般的可怕轰鸣,仿佛下一瞬就要碎裂开来。冰冷的稻草随着他身体的震颤簌簌抖动,毡毯滑落,露出他瘦削得如同嶙峋山石的肩胛骨。

      “清让!”周砚白脸色骤变,赤红的眼睛里瞬间涌上巨大的恐慌。他几乎是扑过去,伸出那双同样布满冻疮和裂口、粗糙如砂砾的手,用力扶住顾清让剧烈起伏、几乎要散架的肩膀!触手之处,隔着破旧的单衣,那肩胛骨尖锐得硌手,脊椎的骨节如同冰冷的算盘珠般在掌心下清晰地凸起、碰撞!一种比牛棚外的寒风更刺骨、更绝望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周砚白的心脏——这具身体,正在被这无休止的严寒、饥饿和病痛,迅速地掏空、摧毁!

      剧烈的咳嗽持续了足足一分多钟才渐渐平息。顾清让虚脱地靠在冰冷刺骨的土墙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哨音。脸上泛起病态的、不祥的潮红,额头上渗出冰冷的虚汗,嘴角挂着一缕混合着涎液的、暗红色的血丝。

      “没事……呛着了……咳咳……”他喘息着,试图把沾着血污的手藏到身后,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

      周砚白一把攥住他冰冷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细瘦的骨头。他看着那片刺目的暗红血迹,又猛地看向顾清让苍白如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的脸颊——那张曾经清隽儒雅、如今却被苦难和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层皮包骨的脸!巨大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灭顶的无能为力感,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烙铁,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只是用那只颤抖得更厉害的手,从自己同样破旧单薄、贴着心脏位置的内袋里,摸索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被经年累月摩挲得异常光滑温润的金属戒指。戒圈上,“山河新”三个字的刻痕早已模糊不清,几乎与戒面融为一体,却依旧固执地存在着。冰冷的金属在顾清让咳出的血污和棚顶惨淡的月光下,泛着一种黯淡却坚韧的光泽。周砚白将这枚承载着他们半生颠沛流离、半生相濡以沫的婚戒,郑重地、几乎是带着某种献祭般的虔诚,用力地按在了磺胺药袋上那个顾清让刚刚勾画的、象征着未来与希望的锅炉位置。

      “等出去……”周砚白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撕裂的胸膛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磐石般的重量,“老子给你建。就用它……垫地基!”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顾清让失焦的瞳孔,仿佛要将这承诺烙进对方的灵魂深处。

      ---

      次日清晨,牛棚外是铅灰色的、死寂的世界。积雪没过了小腿肚,寒风如同无数把剔骨尖刀,刮在脸上生疼。棚内,顾清让的情况急转直下。他蜷缩在稻草堆里,浑身滚烫,像一块燃烧的炭火,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却干裂发紫,神志已然模糊不清,嘴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

      “紫雪丹……犀角……要……童子尿淬……文火……三刻……急火……半分……”

      周砚白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那温度烫得他指尖猛地一缩!他心头的恐惧瞬间膨胀到了极点。不能再等了!这地方,这该死的牛棚,会要了他的命!

      “清让!撑住!”周砚白低吼一声,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弯下腰,那条冻坏的残腿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蜷缩成一团、浑身滚烫的顾清让背到了自己同样单薄的背上!

      顾清让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在周砚白冰冷刺骨的后颈上,那灼热的温度与周砚白皮肤上的寒意形成残酷的对比。他破碎的呓语带着滚烫的气息,断断续续地喷在周砚白的耳廓:“爹……药典……铃木的船……惊鸿……火……”

      “抱紧!”周砚白嘶哑地喊了一声,用那件破毡毯将顾清让尽可能裹紧,然后深吸一口冰刀般的寒气,拖着那条如同灌了铅、每动一下都传来钻心刺骨剧痛的残腿,一头扎进了门外没膝深的、铅灰色的雪海!

      风雪瞬间吞噬了他们。寒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砸来,视线一片模糊。积雪深重冰冷,每一步都像在黏稠的冰水泥浆里跋涉。周砚白那条坏腿完全使不上力,几乎全靠一条腿和腰背的力量,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每一次迈步,残腿的剧痛都让他眼前发黑,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顾清让滚烫的身体像沉重的铅块,压得他脊梁骨都在呻吟。

      他咬破了舌尖,用剧烈的刺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盘龙刺青在单薄的破棉袄下贲张起伏,仿佛要挣脱皮肉的束缚。他像一头负伤的孤狼,在茫茫雪原上寻找最后的生路。身后的雪地里,留下了一行触目惊心的、深深浅浅的脚印——每一个脚印的边缘,都浸染着暗红色的、迅速被冻结的血迹!那是他冻裂的脚踝伤口在每一次用力蹬踏时迸裂流出的血,在冰冷的雪地上开出一朵朵绝望而凄厉的花。

      不知跋涉了多久,时间在风雪中失去了意义。前方终于出现几间低矮的土坯房轮廓——劳改农场简陋的场部卫生所。

      周砚白几乎是撞开了卫生所那扇虚掩的、结着厚厚冰霜的木门!

      “医生!救命!救救他——!”嘶哑的吼声带着破音,在狭小冰冷的诊室里回荡。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沾着油污的蓝色卫生员制服的中年男人,正围着一个小煤炉烤火,炉上坐着个熏得漆黑的搪瓷缸子,里面煮着几个干瘪的土豆。他闻声抬起头,脸上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和一种麻木的冷漠。他瞥了一眼周砚白背上人事不省的顾清让,又看了看周砚白满身的风雪、冻裂流血的脚踝,以及脸上那道狰狞的鞭痕,眉头厌恶地皱了起来。

      “又是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卫生员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和毫不掩饰的嫌弃,“这里没药!回你们牛棚去!别死在这儿晦气!”他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绝望,瞬间冲垮了周砚白最后的理智!他猛地将顾清让小心地放到墙角唯一一条散发着霉味、布满污渍的长凳上,然后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拖着残腿冲到诊桌前,一脚狠狠踹翻了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

      “哐当——!”桌子翻倒,煤炉上的搪瓷缸子摔在地上,土豆滚落,沾满了灰土。

      “救人——!”周砚白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他指着长凳上气息奄奄的顾清让,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他是能救千万人的药菩萨!他要是死了,你们他妈的良心让狗吃了?!”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隔壁的人。卫生员吓得脸色煞白,后退了两步,指着周砚白:“你……你反了!来人!快来人!”

      混乱中,周砚白布满血丝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这个破败、肮脏、散发着消毒水和霉烂气味的卫生所。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玻璃破碎的药柜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贴着褪色俄文标签的小纸盒,猛地攫住了他的视线!那标签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但那个分子式……那个分子式他刻骨铭心——是磺胺注射液!而且是当年他利用巡捕房最后一点职权,偷偷截留、藏匿起来的最后几支!他本以为早就遗失在动荡中,没想到竟流落到了这里!

      希望如同闪电劈开绝望的黑暗!

      周砚白不顾卫生员的尖叫和闻声赶来的打手的呵斥,猛地扑向药柜!他用冻僵的手肘狠狠撞碎本就摇摇欲坠的玻璃柜门,碎玻璃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直流。他一把抓起那个小纸盒,里面躺着三支积满灰尘、标签发黄的玻璃安瓿!透明的药液在管壁上微微晃动,如同寒夜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星光。

      “老周……不可……”长凳上,顾清让似乎被巨大的动静惊醒,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周砚白手中的注射器和安瓿,瞬间明白了什么,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嘶哑的呼喊。

      周砚白充耳不闻!他动作快得惊人,用牙齿咬开一支安瓿的瓶颈,玻璃碎片划破了他的嘴唇。他将冰凉的药液抽进一支同样布满污渍的玻璃注射器里。然后,他猛地撸起自己同样单薄破旧、沾满泥雪和血迹的左臂袖子,露出青筋暴突、冻得发紫的小臂!他看也没看,直接将针头狠狠扎进自己肘窝的静脉!

      暗红色的、带着体温的粘稠血液,迅速涌入透明的玻璃针筒,与冰凉的磺胺药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悲壮的浑浊液体。

      “老周……不可……”顾清让目眦欲裂,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挣扎着想从长凳上滚下来阻止。

      周砚白已经拔出了针头。他几步跨到顾清让身边,用那双沾着自己和对方鲜血的手,死死按住顾清让剧烈挣扎的身体!他的眼神里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当年吴淞口……”周砚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欠你的命……”针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芒,精准地刺入顾清让干瘦手臂上那根同样清晰可见的静脉!

      “这次……”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推动针栓。那混合着自己滚烫鲜血和冰冷磺胺的药液,如同一条承载着生命与承诺的河流,艰难地、源源不断地注入顾清让濒临枯竭的血管。“连本带利……还清——!”

      温热的液体流入冰冷的身体,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周砚白推尽最后一滴药液,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脸色灰败如金纸,身体晃了晃,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他望着长凳上渐渐停止剧烈挣扎、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的顾清让,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虚脱的弧度。那笑容,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和解脱,如同当年抱着自制的炸弹,义无反顾扑向黄浦江中那艘致命细菌舰时的神情——无畏,无悔。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